第105節
那竟是鄒淑容。 靜瑤走近瞧了清楚,不由得吃了一驚,半月前才見過,那時鄒淑容還挺康健的,怎么不過一場風寒,如今竟虛弱成這副樣子了?人瘦了一圈不說,連面色也甚是不好,白白的沒有血色。 見她到來,鄒淑容還欲行個大禮,靜瑤趕緊叫人扶住,道,“免了吧,這才幾天的功夫,怎么成這副樣子了?” 鄒淑容未語先咳了幾聲,虛弱道,“娘娘能到這里來,叫臣妾感激不盡,外頭風大,請娘娘進屋歇息吧?!?/br> 看她這副模樣,想來站著也費勁,靜瑤便點頭,吩咐她身邊的兩個宮女,“快把你們主子扶去榻上?!?/br> 鄒淑容虛弱同她道了聲謝,慢慢挪進了屋,回了榻上。 靜瑤等宮女們把她服侍著躺好,才在旁問道:“上回不是叫王院判親自來看過?怎么也不見好轉?王院判是怎么說的?” 鄒淑容說話艱難,一句話要倒三回氣,香蘭忙垂首答道,“回娘娘,王院判說,我們主子是氣血虧虛,加上肝氣抑郁,又趕上肺風,才導致久病不愈?!?/br> 靜瑤心里一頓,問道,“肝氣抑郁?這是有什么心事嗎?” 既然專程把自己請過來,想必是有什么要緊事,她便發話道,“我既已來了,你什么話但說無妨?!?/br> 這次不用香蘭說話了,鄒淑容自己開口道,“謝娘娘恩典,臣妾確實有個難言之請……想必娘娘也知道,臣妾非京城人士,娘家在江南,離此山高水遠,眼下入宮幾年,也始終沒機會見一見家人……” 話聽到這兒,靜瑤還以為她是想家了。 說來這宮門深似海,后宮女子沒有隨意回娘家的自由,她嘗過思念親人的滋味,心里倒也理解,便道,“若你想念父母,可給家中去封信,若景陽候與夫人方便進京,本宮替你去向陛下求旨,這不是什么難事,何至于在心里頭憋出病來?” 卻見鄒淑容搖搖頭,“臣妾叩謝娘娘恩典,只是臣妾并非想叫家人進京……” 頓了頓,續道,“不怕娘娘笑話,臣妾小時曾叫高人算過命,說臣妾今年會有一劫,抗不過去,興許就此交代了……現在看來,說的興許就是今次了。臣妾自知晦氣,但這是命數,改變不了……” 大約連自己都覺得凄楚,說著說著,那豆大的淚珠就此跌落下來。 看得眾人心里一驚,一旁侍立的香蘭則趕緊給她擦拭。 靜瑤皺眉道,“這說的什么話?不過一點點小病,怎么還扯上死了……” 香蘭忙解釋道,“貴妃娘娘請見諒,我們主子打小就是這樣的性子,凡事總愛往壞處想……” 鄒淑容緩了緩,待氣平順了,終于又續道,“臣妾而今只是盼著,能不能……能不能在臨去前回家鄉看看,哪怕死在江南,也此生無憾了……” 聽到這兒,靜瑤終于明白了,原來她是想回家養病啊。 她一時沒說什么,只聽香蘭也在旁道,“其實奴婢也想斗膽替主子求一求娘娘的恩典,您看,王院判也說,淑容娘娘是心病,能不能叫娘娘回鄉養病呢?這江南與京城氣候差的不少,興許娘娘回去了,病就好了……” 說得看似有道理,卻叫靜瑤很有些為難,只得同鄒淑容明說道,“你也是宮里的老人兒,該明白規矩,除過皇后,咱們這些人,不管家在近處還是遠處,可是難能回家省一次親的……” 就見鄒淑容搖了搖頭,又小心說,“臣妾斗膽,其實是想求娘娘,能否請陛下下旨,放臣妾出宮……娘娘也知道,臣妾從未侍寢,想來陛下大約連臣妾叫什么也不知……臣妾既然是個不祥之人,留在宮里也是晦氣,不如就請娘娘開開恩,放臣妾出去吧……” 放她出去? 話聽到此,靜瑤震驚了。 鄒淑容平素膽小如鼠的一個人,居然會起這樣的想法,想求皇帝放她出宮? 她稍緩了一會兒,問道,“你可知道放你出宮意味著什么?不說別的,景陽候府能接受嗎?” 宮妃出宮,相當于民間普通人家放妾了,且相比后者,前者的影響可就更大了。 鄒淑容看來已經打定了主意,只是道,“謝娘娘關懷,臣妾……不怕?!?/br> 她垂下頭來,小聲道,“臣妾此生別無他求,就算娘家不容,只希望能葬身故鄉山水間,就算是死,魂也能安心。就請娘娘成全吧?!?/br> 她早已打好了主意,在這里擔驚等死有什么值得留戀的?還不若能回到江南,就算家里不認了,她自己生活,也好過在宮中一天到晚擔驚受怕啊。 而且自己走了,這宮里頭少一個人,該是更合惠貴妃的意吧,想來她應該愿意。 眼見她把話說到了這份上,靜瑤多勸也是無用,想了一下,發話說,“本宮知道了,只是這是大事,本宮做不了主,只能聽陛下的意思,你先好好養病,等我見到陛下,自會轉達,但至于成不成,本宮不能保證?!?/br> 鄒淑容點了點頭,“謝貴妃娘娘成全,臣妾,臣妾感激……不盡?!?/br> 匆忙說完,又咳嗽去了。 靜瑤立起身來,吩咐殿中宮女們,“好好伺候主子?!?/br> 宮女們齊齊應是。 她又同榻上虛弱的人說,“你好好歇著,本宮宮里頭還有事,不做逗留了?!?/br> 鄒淑容應是,又想起身恭送她,她抬手,示意無須客氣,便往殿門外去了。 一路乘轎往棠梨宮去,她一直在心間琢磨此事,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沒想到鄒淑容看似柔弱的一個人,竟會起這樣的想法。 下了轎,入到殿中,她依然在想,倚波方才跟著她去的,也是一肚子話想跟她說。 倚波問道,“娘娘是怎么想的?要幫鄒淑容嗎?” 靜瑤嘆道,“她輕易不求我什么,只是傳個話的事?!?/br> 這就是要幫的意思了,倚波有些隱憂,提道,“可是好好的宮妃不當,竟要自請出宮……奴婢擔心,鄒淑容會不會打了什么別的主意?” “什么主意?”靜瑤看了過來。 倚波憂慮道:“她會不會想以退為進,借此博取陛下的注意???” 靜瑤想了想,倒是笑了,“如果她當真是這樣打算,其實無需找我,自己想辦法給陛下傳話不是更好?而且……” 她語聲頓了頓,又嘆道,“陛下若果真是這樣的人,那我瞞著也沒用。別說我也是個妃子,就算是皇后,也無權攔著陛下去別人那兒啊,咱們這里,又不是大理國……” 今日所見,還是叫她心間有些不太舒服。 從前她察覺逃不掉入后宮的命運,只能接無奈接受,卻也沒有幻想過,皇帝只寵幸她一個,不料一步步的,這些都成了現實,皇帝果真是他一個人的,其他的女子,只是后宮的擺設而已。 她愛他,但愛是自私的,她承認自己做不到不妒,倘若皇帝現在寵幸了別人,她一定會心傷不止,可今日親眼看到景福宮里的情景,心里難免會有些自責,她雖沒有刻意,但不得不承認,這些女人的寂寞成全了她的歡喜…… 她抬眼望著庭間,眼眸里有些悵然,倘若不是身在宮廷,沒有這些煩心事,該多好? 只是才發了一會兒呆,耳邊就傳來了小嬰兒咿咿呀呀的聲音,原來是彥兒想她了,鬧著要見她。 乳母把白胖的小娃兒抱到近前,她微笑接過來,輕輕碰碰兒子的額頭,柔聲喚著兒子的乳名,把小人兒高興的手舞足蹈,叫她的心瞬間化成了一灘水。 算了,沒有什么倘若,能有幸再在世上活一回,已是彌足珍貴了。 ~~ 香蘭替主子恭送完靜瑤,見人已經走遠,便重回了殿中,關上門,走到主子身邊道,“娘娘,惠貴妃已經走了?!?/br> 鄒淑容哦了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 哎,整日躺著,也是難受。 香蘭打濕了帕子,一邊為她擦去臉上的粉,一邊嘆道,“病了又不吃藥,娘娘這又是何苦,生生的要把好身子拖累成病秧子……” 話未說完,惹來鄒淑容一陣“呸呸”,鄒淑容氣的睨她一眼,“就不能盼我點好?!?/br> 香蘭趕忙改口,“是奴婢說錯了,娘娘別在意?!?/br> 說話間臉差不多擦干凈了,沒了先前刻意涂在臉上的粉,臉蛋兒終于透出些紅潤來,香蘭替她在臉上點了些香脂,仔細著抹了均勻,又道,“依娘娘看,惠貴妃能幫您去求圣旨嗎?” 鄒淑容想了想道,“應該能吧,我出去了不正好給她清地方嗎?她沒理由不管的?!?/br> 誰能想到,平素向來膽小的人,居然也有如此膽大的一天,在闔宮上下面前裝病,就為著能出宮…… 香蘭嘆了一聲,“您說您這又是何苦?倘叫侯爺知道了,不定氣成什么樣子呢!” 鄒淑容撇嘴,“我何苦?我的苦你還不清楚嗎?要不是祖母亂出主意,我當初能進這個宮門嗎?這會兒沒準兒早就相夫教子了,哪里像現在,姑娘不像姑娘,媳婦不是媳婦的……反正現在祖母也去了,我爹再生氣,也還有我娘呢!實在不行,我就找處院子單獨住,也比在這里擔驚受怕的強?!?/br> 哎,香蘭嘆了口氣,主子這也是走投無路了,否則大好年華,眼看著要在這宮中虛耗下去嗎?便點了點頭,安慰她道,“不管主子在哪兒,奴婢一定跟著您,其實奴婢一直覺得這惠貴妃看上去人挺和善,沒準兒今次能幫您呢?!?/br> 鄒淑容點點頭,也琢磨道,“我從前沒得罪過她。上回太后的事,也馬上就去辭了,我不想跟她爭,她應該能明白的……” 正說著話,小廚房送了湯藥進來,香蘭接過,端到她面前,詢問她的意思,“主子……喝不喝?” 就見她依然搖頭,“等事成了再喝吧?!?/br> 香蘭只好應是,去到一旁將藥倒了。 作者有話要說: 鄒淑容:哎,先走一步了,你們自己玩兒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宇文泓今日要忙一些,直到臨睡前過來。 時候已是不早了,他本想看看兒子,可惜小家伙早已睡下,只能帶著遺憾進浴房沐浴。 靜瑤親自服侍他,柔手化開沉香澡豆,在他寬闊的背上輕揉細搓,他坐在浴桶里,熱水浸泡中,除去一身的疲乏。 西北邊陲傳來戰報,原已休戰多年的匈戎有蠢蠢欲動之嫌,近來屢屢在邊界生事,他一連幾日忙著與樞密使,兵部等商議防范之策;加之北方有些地方出現了春旱,又要思慮防災的辦法,委實叫人有些疲憊。 靜瑤還想著今日的事,思量了一番,終于同他開口說,“陛下,景福宮鄒淑容久病不愈,今日派人來請臣妾,臣妾過去后,見她果然病的厲害,便安慰了幾句,沒料到她向臣妾提了個請求?!?/br> 宇文泓雖閉著眼,卻一直在聽,此時聽她聲音頓了一下,便問道,“她求你何事?” 靜瑤道:“她說她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待在宮中怕徒增晦氣,加之思鄉心切,所以想求陛下的恩典,看能否放她出宮……她想回鄉養病?!?/br> 宮妃自請出宮,的確是件稀罕事。 宇文泓原本以為是什么家?,嵤?,本也沒放在心上,此時聽見她說的是什么,不由得睜開了眼,一雙漆黑的眸子映出頭頂的宮燈,看得靜瑤也是心中一頓。 他……會怎么說? 沒料到宇文泓卻是只問道,“她病得很厲害?” 靜瑤如實道,“已有半個多月了,太后壽誕前就受了風寒,沒想到現在還沒好,連王院判也去看過了,說她氣血虧虛,肝氣抑郁……” 宇文泓便沒多在此放心思,只是道,“那就遂了她吧,你去同太后說一聲,就說朕準了,其余瑣事,自己拿主意便好?!?/br> 當初叫這些女子進宮,雖不是自己的主意,但名義上到底是自己的女人,他也知道叫她們獨守空房是有些委屈,既然如此,想出宮便出吧。 靜瑤倒沒想到他答應的這么痛快,楞了一下,才跟他道,“臣妾知道了?!?/br> 這反應似乎有些遲鈍,他只當是她害怕向太后回話,便挪過視線來看她,又關問道,“太后對你,近來可有好轉?” 她笑了笑,如實答道,“有,太后自壽誕過后,對臣妾關懷備至,常常賞賜一些珍貴藥品給臣妾……” 她話還沒說完,宇文泓不由得奇怪,“賞你藥品?” 怎么好好的賞人藥品,母后這是什么愛好? 靜瑤見他沒明白,微紅著臉解釋說,“太后是希望臣妾快些將養好身子,好爭取早日為陛下繼續綿延皇嗣……” 宇文泓便懂了,不由得在心底扶額,母后啊…… 他同母后說只有阿淳能叫自己重振雄風,母后便如此殷切的對阿淳寄予厚望起來,雖然叫人嘆息,但好處是總算不再逼著他臨幸別的女人了,不過因此,眼下生子的重任只能落在阿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