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你留下來,你不能走?!薄皩Σ黄?,如有來生,我定會好好疼你……” 他說必須有一個人要死,來不及找別人了,所以只能是她……心像是無端被人捅了一刀,還沒來得及問為什么,刀子又被猛然拔了出來,剩下一個空洞的傷口,鮮血汩汩直流…… 倚波不知她的心事,嘆了口氣,繼續道,“今早我去御花園上值,路過福寧宮,正瞧見惠王殿下來給太后請安,原來那么好看的人,臉上死氣沉沉,一點精神都沒有,想想也真是可憐,放在心尖上的人走了,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靜瑤麻木的臉上擠出一絲極其微弱的笑,笑他的虛偽,也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曾經以為與他是兩情相悅的,可到最后才知道,她根本不懂他。 究竟為著什么事,他情愿舍棄她? 倚波又發表了一通感慨,正說著話,外面有人進來給她送藥了,她木然把藥喝了下去,苦澀的滋味瞬間遍布四肢百骸,可她心里安慰自己,烈火焚身的滋味她都嘗過,這點苦還怕什么呢? 房中漸漸昏暗下來,她醒來時已是下午,這會兒太陽將要落山了。倚波見她藥喝的痛快,心里很高興,鼓勵她說,“這就對了,什么事也比不得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話音剛落,就見打外頭來了個小宮女,跟她們傳話說:“太后娘娘傳妙淳jiejie覲見?!?/br> 她還是木木的,來不及反應,倚波卻大感意外,“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要見阿淳?” 那小宮女只是說,“太后膳前跟陳尚宮問起昨夜佛堂失火的事,得知jiejie大難不死,便提出要見見jiejie,其他的事我也不清楚,請jiejie收拾一下,快些去吧,讓太后等急了可不好?!?/br> 福寧宮里出來的小宮女,腰板似乎都挺得格外直一些,倚波替她應了聲,見那小宮女出去了,才跟她悄聲嘆息,“這些主子們真是說風就是雨,你這才醒來,能走得動嗎?罷了,人家既然發了話,咱們也不敢擺架子,你先收拾收拾,等會兒我陪你去吧?!?/br> 她有些意外,抬眼看向倚波,倚波沖她無奈一笑,“你以為我愿意去湊那熱鬧???眼下你又不能說話,我去了好替你開口。從這兒到福寧宮還有些路,你萬一走不動了,我也能攙你一把?!?/br> 她不能說話,便禮貌的沖倚波笑了笑,倚波看懂了她的謝意,露嘴邊的酒窩來,笑道:“跟我見什么外?上回我吃壞了肚子,你不是也鞍前馬后的幫我來著?”說著拉她去到鏡前,給她重新梳妝。 靜瑤坐到鏡前,再一次看見了這張陌生的臉,她現在對身份有了些頭緒,不像剛才那般驚詫了,趁著倚波為她梳頭的功夫,認真的打量鏡中的面容。 她也算出身大戶人家,從小見過許多天香國色的千金,就算她自己,也曾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原主,這位默默無名的惠侍,生得相當美。 不同于尋??梢姷拿髌G,李妙淳的美透著一種嫵媚,微微上挑的眼角,名副其實的桃花眼,就算現在不施粉黛,也絕不比其他盛裝的美人遜色幾分。 她是成過婚的女子,相較未出閣的姑娘們來說,算是更加了解男人的,李妙淳的這幅長相,對男人們來說,正合了那四個字——媚骨天成。 難怪先前那位左總管會說,“可惜了這幅樣貌”…… 只是這樣一位美人,居然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香消玉殞了,倘若她沒有睜開眼睛,或許就簡單的被裝進一口薄棺材里草草葬了吧!她有些不是滋味,可轉而想到倚波說,自己都被燒變形了…… 呵,宇文銘好狠的心! 所以,她與李妙淳,誰又比誰好,誰又更加不幸? 宮女們的發式并不復雜,況且現在還趕時間,倚波給她簡單梳了一下,又從柜子里拿了一套干凈衣裳給她換上,便帶著她出了門。 她好歹昏迷了一天,下午才醒來,連飯也沒顧上吃,只喝了一肚子苦藥,身上根本沒什么力氣,倚波一邊扶著她,一邊跟前面那個小宮女說,“你瞧,阿淳這樣子路上還得花些時間,煩勞你先前頭走著,幫我們回稟一下尚宮大人吧?!?/br> 小宮女也瞧見了靜瑤一臉虛弱,便答應下來,自己先往前走了。 冬至剛過,正是一年里頭白日最短的時候,眼下雖才酉正,天卻已經黑了透底,她們的住處離福寧宮不近,兩個人走了半天,才終于能望見福寧宮門口的燈籠。 倚波鼓勵她,“你看,快到了,再加把勁兒,太后宮里暖和,咱們等會兒可以好好松緩一下?!?/br> 靜瑤無聲的感謝同伴,外面的確是太冷了,她衣裳單薄,敵不過呼嘯的寒風,已經從前心涼到了后背,想這時候起那暖和的福寧宮,的確叫人很有盼頭。 兩個人又走了幾步,福寧宮終于近在眼前了,身后忽然傳來一陣繁雜腳步聲,倚波回頭望了一眼,立刻跪了下來,她還沒適應自己宮女的身份,是以反應有些遲鈍,然就只是這一瞬間,身邊的所有人,包括福寧宮前的侍衛都已經跪了下來,竟顯得她尤為突兀。 倚波心漏跳一拍,趕緊伸手拉她,失了大力氣才叫她跪跌下來,又心急火燎的小聲提醒她,“快低頭啊,御駕來了!” 御駕? 她這才有了些反應,趕忙低下頭去,學著倚波的樣子,額頭幾乎貼到冰冷的地面。 腳步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卷起冷冽的寒風。 等御駕走遠了,眾人這才起身恢復正常,靜瑤遲鈍的抬起頭來,見那經過的御輦很快就閃進了福寧宮的院門,只留下一抹朦朧玄色光影,伴隨著福寧宮內太監響亮的通傳聲。 “陛下駕到……” 倚波膽戰心驚的跟她說:“你可嚇死我了,上次司禮監那小太監的事你忘了嗎?不過就是御駕經過的時候遲鈍了一下,就給硬生生杖斃了……今天得虧我陪你來,否則你剛才的樣子,豈不是有來無回了?” 杖斃? 靜瑤呆呆的看著倚波,這才終于起了后怕,剛才經過的居然是當今的皇帝宇文泓! 宇文泓是宇文銘同父異母的二哥,三年前繼位,身為帝王,坊間的風評似乎并不太好。 靜瑤是婦道人家,不參與政事,卻也總是有意無意的聽聞這位君主的傳聞,先帝崩前并未留下確鑿的遺詔,生前又一直未立儲君,所以引來眾皇子間的好一番廝殺,而這位君主,便是那場血雨腥風的最終勝利者,據說他親手將長兄與三弟殺死,最終奪得皇權。 身為婦道人家,無法理解這種殘虐行為,靜瑤此前一直對這位皇帝嗤之以鼻,她一心覺得,心懷仁慈,溫文儒雅的宇文銘才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好男兒……只是現實閃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思緒回到眼前,且不論宇文銘到底如何,他的這位皇帝兄長確實是十足的暴脾氣,而若真如方才倚波所說,只是未來得及避讓就被杖斃……那她剛才的確太過驚險。 倚波瞧見她臉上終于顯出驚恐,嘆了口氣,“也不怪你,你才受了罪,一時沒反應過來也是正?!蹅冓s緊走吧,圣駕已經進了福寧宮,倘若太后等的著急問起我們,叫陛下聽見可就不好了!” 說著便也拉著她進到了那輝煌的宮殿中。 御輦比她們快,等她們到時,皇帝已經同太后在里面說起話來了,她們只能在抱廈里等候傳召。好在抱廈里也足夠暖和,兩人候了一會兒,被凍僵的身體終于一點一點緩了過來。 殿前的所有人都屏息靜立,福寧宮安靜到幾乎可聞針落。 皇帝陪同太后進膳,母子間必定有許多話要說,厚重的殿門隔開兩個世界,外面聽不見殿中情形。倚波悄悄用眼神給靜瑤示意,看樣子得好好等一會兒了。 靜瑤輕輕頜首,跟旁人一樣保持靜立,太后素有仁慈之心,常召宗室女眷們進宮敘話,她也曾面見過太后,因此對這福寧宮并不算陌生。 只是如今換了具驅殼,換了身份,死而復生的她,等會面見太后,會是什么心境?太后會不會在乎一位側妃的命運?如果她忽然開口說自己就是死去的靜瑤,而害死自己的人正是宇文銘,太后會替她做主嗎? 想法只是一閃而過,很快被她自己否決,莫說死去的那人只是一名小小的側妃,跟親王根本無法相提,就只她說自己死而復生這一句,恐怕就會被當做瘋子,亂棍打死了! 她茫茫然想了許多,竟也不覺等待了多久了,忽然之間,只見殿門開啟,出來一位年紀稍長的女官,她憑著從前的印象辨認出,這正是陳尚宮。 陳尚宮對她輕輕頜首,“太后傳召,隨我進去吧,陛下在內,注意言行?!?/br> 她點了點頭,跟著進到殿中。 作者有話要說: 好高冷的男主,至今只出場了個背影…… 第四章 頭頂一盞盞宮燈映出滿殿輝煌,靜瑤跟在陳尚宮身后,亦步亦趨。 倚波跟陳尚宮解釋了一下,陳尚宮見她果真不能說話,便把兩人一同帶了進去。靜瑤至此對這倚波甚是感激,她看得出來,宮人們對咸和帝避之不及,而眼看這位君王在內,倚波還愿挺身幫她,這是真正的情誼。 幾人經過外殿,再邁進一重殿門,終于見到了正在說話的母子二人。 陳尚宮行過禮,向太后稟報道,“娘娘,司苑處的那名惠侍到了?!?/br> 接下來的禮數不用教,靜瑤也曉得如何做,她跪地俯身行了個大禮,一旁的倚波也陪著她一起,她出不了聲,只能由倚波代勞,尊呼道:“奴婢等給陛下,太后請安!” 晚膳已經進行到尾聲,母子倆均只是在飲茶罷了,太后正端起茶盞,聞言朝二人撇過一眼,垂下眼簾揭起茶蓋,慢條斯理的問道:“不是聽說只是一個嗎?” 陳尚宮趕緊解釋道,“回太后,昨夜當差的是只有一個,因被濃煙熏壞了嗓子,出不了聲了,另一個是來替她回話的?!?/br> “哦?”聽見陳尚宮這樣說,周身華貴的太后又抬起眼皮來,好好看了看地上跪的兩人,“那昨夜出事的是哪個,抬起臉來叫哀家瞧瞧?” 靜瑤便乖乖的直起身子,雖然抬了臉,眼皮卻依然規規矩矩的低垂,并不亂看??v然沒當過宮女,出嫁前也好歹由王府里的嬤嬤們調教了幾個月,這些規矩,她還是懂的。 依稀記得她初嫁進惠王府,惠王妃帶她進宮向太后請安,座榻上的太后也對她說過這樣的話,“抬起臉來,叫哀家看看?!?/br> 不過三年,已是前塵往事。 …… 內殿中燈火艷曜,使她的容貌極清晰呈現了出來,太后瞧了個清楚,當下便心中一頓——此女真是生了一副好容貌,雖然未施粉黛,但那張底氣十足的美人臉,真叫人過目不忘。 母子倆并坐,太后意外完,下意識的朝皇帝看過一眼,卻只見他依然一副淡漠表情,心思似乎只在飲茶上,瞧都沒瞧下跪著的人一眼。 太后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重新投到靜瑤身上,輕輕頜首道:“倒真是個福大的,聽說佛堂里面燒了個干干凈凈,連房梁都燒斷了,人卻安然無恙??汕七^御醫了?怎么說?” 陳尚宮今日一直在太后跟前忙活,手下這名惠侍醒來時已是下午,她還沒來得親自過問,自然不甚了解,便把目光投向倚波,倚波心領神會,馬上代靜瑤回話道:“回稟太后,醫師說妙淳吸入過量濃煙,一時損壞了咽喉,暫時不能開口說話,肺中亦有殘留,所以還需靜養些時日?!?/br> 倚波知道這問題不能隨便回答,說的太過輕松不可,會叫阿淳這一番死里逃生不值;說的太嚴重也不可,萬一叫主子們以為人廢了,惹來嫌棄也不好;她得既道出阿淳的辛苦委屈,又不能太過夸張。 而她的這番措辭似乎很好,太后聽了,臉上果然露出憐憫,連連嘆道:“畢竟鬼門關里走了一遭,聽說今兒下午才醒?真是可憐見的!”說著抿了口熱茶,又問道:“哀家怎么瞧著她有些面生?是一直就在雨花閣待著的嗎?今年多大了?” 這話是對著陳尚宮說的,靜瑤心中悄悄松一口氣,幸好不是在問自己,她才做了不到半天的李妙淳,除了名字,對原主幾乎一無所知…… 陳尚宮似乎對李妙淳的情況了若指掌,從容回答道,“李惠侍是去年才來的尚宮局,此前并非惠侍?!?/br> “哦?”太后訝異一聲,“去年尚宮局招過女官嗎?哀家怎么不記得了?” 陳尚宮繼續答道:“太后說的正是,去年尚宮局并未進過新人,這位惠侍……是從西六宮過來的?!闭f著悄悄向咸和帝投去目光,只見這位君王的臉上依然一派淡漠,僅僅眉間似有微皺,但很快又散去了,短暫到叫人以為,那根本沒有出現過。 東西六宮,向來是后妃們居住的地方,李妙淳出身西六宮,倒也叫靜瑤自己有些意外,難道李妙淳曾是哪位后妃身邊的人嗎?因為犯了事,才被遣到了佛堂? 太后與她想的似乎一樣,又問陳尚宮,“原來是誰身邊的?” 太后日理萬機,看來記性不太好,陳尚宮微微一笑,“李惠侍兩年前以秀女身份入宮,來尚宮局前,位份是美人?!?/br> 太后乍聞此言,意外不小,再一次好好打量了一番她,靜瑤心間的疑惑也更重了,“美人”即是妃嬪,位份雖不高,卻也是上了玉牒的主子,怎么又成了宮女呢? 暖榻上忽然有人說話,此前一直沉默的君王將茶盞擱下,跟太后道:“兒子前朝還有些事,要先回去忙了,母后早些歇息?!闭Z罷便起身。 他身形修長,一身玄色帝王常服,立起身來后,格外扎眼,周身透著一股冷峻氣勢,聯想到他桀驁的名號,叫人不寒而栗。 太后沒有起身,只在暖榻上和藹叮囑:“夜里早些歇息,千萬要注意身子。今日前朝的事,既已發生,便不可逆轉了,吏部侍郎以身試法,死有余辜,他自己要將一家老小牽扯進去,也賴不著別人,你不要多想,以免郁結于心?!?/br> 宇文泓面色依然冷凝,語聲卻稍和緩了些,“兒子知道,母后也早些歇息?!?/br> 太后頜首,他便要往外走了。 殿中所有宮人立刻跪地行禮,恭敬齊呼,“恭送萬歲?!蹦切碛八埔魂囷L,大步從殿中掠過,只留下空氣中似有若無的龍涎氣息。 恭送聲次第在外面響起,漸漸越來越遠,太后對陳尚宮輕嘆,“身邊又沒個知心的人,難免叫人cao心?!?/br> 陳尚宮是太后身邊的老人兒了,但再怎么得器重,也還是仆,面對太后這含著疼愛的抱怨,只是微笑恭順道:“陛下心懷社稷,是我大梁之福?!?/br> 太后道,“不提這個了,賢妃淑妃最近在做些什么,陛下可有召見?” 陳尚宮有些無奈,面上卻絲毫不敢流露,依然微笑道,“陛下近來一直歇在乾明宮,并未召娘娘們侍寢……”見太后一臉失望,馬上補充道,“聽聞今日早些時候賢妃娘娘曾去探望,但陛下忙于政務,未曾接見?!?/br> 這個太后倒知道,輕嘆一聲,似是跟陳尚宮解釋,“前些日子朝中出了大案,有人暗中買官賣官,甚為囂張!陛下責令嚴查,今日早朝,都察院遞了折子,據說竟牽扯出吏部大小官員十余名!罪魁禍首便是那吏部左侍郎郭志。好好的一個朝廷,成了這些人中飽私囊的交易所,試問誰不憤慨?陛下今中午正在氣頭上,賢妃去的不是時候,自然是見不著人的!” 事關朝廷大事,陳尚宮不敢妄議,只是垂首尊了聲是。 在底下眼看著太后跟陳尚宮東扯西扯,倚波心里很是著急,阿淳眼下身子虛弱,又沒吃東西,走了這么遠的路不說,進了門就一直跪著,不知能不能受得???側目瞧瞧她,發現她確實有些不適了,面色不好不說,身體已經開始微微顫抖。 倚波又悄悄看看陳尚宮,太后跟前沒有她們這些低等女官說話的份,不知陳尚宮可有注意到阿淳?好歹替她說幾句話,好叫太后早點放人走??! 陳尚宮在宮中浮浮沉沉二十余年,早已練成眼觀六路的本事,眼下一面同太后回話,一面也瞧見了她們這里的情況,等太后一時無話,便主動提道,“啟稟太后,雨花閣此番走水,損失不小,佛堂需重新修繕,約莫要花費些時間?!?/br> 太后頜首,“那就傳命下去,叫好好cao辦就是,那處雖然清凈,卻是自這大德宮建好就有的,幾十年了,若是一朝毀了,確實可惜?!?/br> 話題跑了一大圈,總算又扯了回來,太后說完,又把目光投了下來,在靜瑤身上轉了幾圈,發話道,“你此番也辛苦,早點下去歇著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