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
畢竟在闖入那間房間,看到房中的可怖情形后,沒有人可能對那樣的千機老人手下留情。但那個時候的云海生當然不會想到,千機老人曾經吃過空華的血rou。 所以在那樣嚴重的傷勢下,他只是無法動彈,卻不會死去。 是的,不會死去,可在那個時候,千機老人卻是想死的。 內臟從腹部的傷口流了出來,他仰面躺在冰冷粘稠的地板上,感受著身體里的蠱蟲在內臟,肌rou和皮膚的間隙中來來回回蠕動,空華的血一直在修復他的身體,但是他攝入的量太少了——所以無論怎么自我修復,卻始終沒有辦法抵擋蠱蟲的毒素帶來的傷害。 他聞到了惡臭,從自己身體里傳出來的,但這一次卻并非是普通的因為蠱蟲而產生的潰爛,而是他自己身體中屬于人類的部分在機體死亡后自然產生的腐臭。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胳膊上的肌rou化成了黃水,清楚地聽見了蟲子在口腔和眼球上爬行時候發出的細微聲音。 他明明已經死了,卻還是活著。 這就是……長生不死嗎? 南疆有空華,食之可長生。 可這長生,跟千機老人原本想的,完全不一樣啊…… 那短暫而又漫長的日日夜夜,千機老人一邊感受著自己的死亡,一邊感受著自己的重生。 那些被他飼養在身體內部的蠱蟲自然都是經過他精心挑選的,每一種理論上來說都可以幫助他愈合傷口重建身體。他的身體終于漸漸地在蠱蟲的作用下顯現出來,只是很丑陋,很惡心而已。 千機老人之需要看一眼自己,便會忍不住希望自己就這樣去死。但偏偏,他又不甘心就這樣死掉。 人大概就是這樣奇怪的生物吧?明明不甘心這樣死掉,卻也不甘心這樣活著。 而千機老人并沒有想到,這樣動彈不得地躺在地上腐爛并不是他付出的全部代價。 就在他努力修復自己的身體的時候,從已經開始發臭發爛的尸堆之中,傳出了不詳的摩擦聲。 千機老人這才想起來,在那帷帳的后面,他有史以來煉制的最完美的一具rou蛹身,已經到了快要成熟的時候。 這才是……他漫長人生中,為了長生不老而付出的最慘烈的代價。 虛弱的千機老人沒有能在那一具rou蛹身生出神智之前將他殺掉。 那沙沙之聲,是那具蒼白而健美的身體,一步一步從尸山血海中走出來時候發出來的聲響。 …… “所以啊,我真的很討厭蠱物?!?/br> 在龔寧紫被千機老人的記憶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時候,千機老人卻面不改色地發出了冷笑。 “這是我一輩子中犯下的最大的一個錯誤,那一具rou蛹身太完美了——完美得讓他產生了神智的同時,還產生了野心?!?/br> “你殺了那么多人……呼……呼……”龔寧紫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嘲諷道,“用那么多無辜之人制蠱……最后……你自己卻也同樣的……被放入了蠱壇之中……哈哈哈……天理報應……循環不爽……怎么樣,在蠱壇中的感覺……還好吧……” 提起這件事,千機老人血紅的眼睛被森然的冷意所籠罩。 就如同龔寧紫所說,那具完美而幸運的rou蛹身在千機老人最虛弱的時候走了出來,然后,他完全沒有理會千機老人的慘叫,他將已經如同一灘爛泥般老人鎖在了一只小小的蠱壇之中。 “我,會,去,找,他?!?/br> 這是那具rou蛹身說出的第一句話。 之后,千機老人陷入了這個世界上的人所無法想象的,最黑暗,最漫長,最可怕的噩夢之中。 沒有養分,哪怕是再完美的蠱蟲也沒有辦法讓他重新擁有軀體。 但因為有空華之血,他也永遠都沒有辦法徹底的死亡。 那一只困住他的蠱壇,之后被緊緊的封住,送入了凌空寺。 一百多年以來,沒有人察覺到這只蠱壇的異樣,更沒有人會幫千機老人打開它。 “一年,兩年,三年……那些蟲子在不斷的自我吞噬,吞噬到最后,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蟲子,還是人了……”千機老人怪異地嘶嘶只笑。 若不是這一屆的凌空寺主持心神不穩,在偏殿之中念經之時窺察到了蠱壇中細微的動靜,恐怕千機老人到了最后,會在幾百年間不斷的自我消耗,直到徹底的失去所有的記憶和神智吧。 但是偏偏凌空寺的主持聽到了千機老人發出的聲音,并且給予了他回應。 “你竟然真的能夠讓那些禿驢以為,你就是摩羅……” 龔寧紫低聲感慨道,若不是這番奇遇,恐怕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知道這其中的關竅。 “你用花言巧語蠱惑了凌空寺的主持,讓他大肆殺戮僧人喂養你,把你從一灘爛兮兮的rou泥養成如今的模樣……然后你甚至還迫使他讓你進了京城,蠱惑了云皇那個蠢貨?!?/br> “沒錯,這么多年了……這么多年……我就只是在做這一件事情而已,”千機老人輕聲說道,“我必須要進京才行,我也必須得到皇帝,雖然他確實有點兒蠢,但是他是很不錯的工具?!?/br> “尋找林茂的工具?!?/br> 龔寧紫咬牙切齒地說道。 千機老人大笑起來:“那是當然……我是多么的,多么的愛著我的林生啊,快兩百年了,我在那蠱壇之中被吞噬,消化,溶解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他,我發過誓,我一定一定要找到他……” 龔寧紫心情復雜。 應該說林茂確實是個極其幸運的人吧,空花理應不老,不死,傾國傾城。 可偏偏林茂卻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少年時毀容又蟄居忘憂谷,以至于連千機公子這般心思深成之人,也沒有立時察覺他便是自己心心念念,尋覓許久的空華。 而龔寧紫再想起當年常青未死之前的許多莫名舉動,才終于有恍然大悟之感。 其實當初的常青也若有所覺,有人正在尋找林茂的蹤跡吧?所以他才會不遺余力,哪怕陷入眾叛親離,也要設下重重迷陣迷惑千機老人。 “當初那一具把你困住的rou蛹身,便是忘憂谷的逍遙子,對嗎?” 若非是看到千機老人的記憶,恐怕龔寧紫壓根都想不通其中種種關節。 常青當然是知道空華的奧秘的,而他的消息來源,便是那位逍遙子——恐怕也正是因為完美復制了千機老人的緣故,逍遙子到了晚年,竟然也如同千機老人那般徹底陷入了瘋狂。 而他完美復制千機老人的地方,還不僅僅是瘋狂這一點。 還有……對rou蛹身的制作。 常青便是逍遙子為自己制作的rou蛹身。 “其實只差一點,我就要被你們騙過去了?!?/br> 千機老人忽然幽幽地開口說道。 “但是,誰叫那忘憂谷有長生不老藥的傳言呢?逍遙子和常青那樣努力想要掩蓋掉痕跡,但是我畢竟也是找了你那么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就那樣被騙到呢?你說對不對,林生……不對,還是我應該叫你林茂呢?” 千機老人話音落下,忽而一揚手,倏然推開了了之前仿佛是因為患得患失而未能推開的棺材蓋。 林茂的視野一片明亮。 沉默了半晌之后,林茂慢慢地從棺材中坐了起來,望向了千機老人。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也沒有任何的表情。 “你還是那么聰明?!?/br> 林茂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千機老人,輕聲說道。 其實在棺材蓋被推開的那一剎那,林茂曾經想過要不要直接打開滅魔燈。 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動手。 林茂的目光落在了那以可怖的方式鑲嵌在千機老人身上的龔寧紫臉上,眼神沉沉。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林茂十分確信,恐怕就連將龔寧紫鑲嵌在胸前,也是千機老人早就安排好的。 這個已經活了幾百年,甚至已經沒有辦法用人類來形容的人,其實早就知道了一切。 林茂草率的決定也好,紅牡丹倉促的安排也好,其實都沒有任何意義。 “這一路前來,玩的還愉快嗎?” 千機老人直直地與林茂對視著,然開口道。 若是拋去外表光聽他說話的語氣,林茂幾乎都要覺得他很溫柔很親切了。 “你的愛好變得拙劣了?!?/br> 林茂冷淡地說道。 其實他應該感到惶恐甚至慌亂的,但奇怪的是,這一刻的他心中只有一片灰暗與寂寥。 仿佛在他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一樣…… “之前那些環節,都是在捉弄我們對嗎?” 林茂問道。 與其說是因為千機老人看破了計謀而感到的灰暗與傷心,這一刻真正化為巨石壓在林茂心間的,卻是強烈的自我厭惡——為什么完全沒有察覺?那些游戲一般的環節,用地下河水運棺材?一路前來都沒有任何的檢查與守衛…… 從進入皇城到這里以來的所有環節,都彌漫著濃烈的游戲意味。 仿佛是貓在吃掉獵物之前,饒有趣味地玩弄著爪子中無路可逃的小老鼠一般。 只是無論如何,貓都要比面前的千機老人可愛太多。 千機老人目光渾濁地凝望著林茂。 “終于見到你了……我的林生……”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從剛才開始,龔寧紫的神情就很是不對。 冷靜自若的持正府主在看到林茂的瞬間眼中迸出了狂喜,但是很快他就察覺到了自己如今的狼狽與凄慘,這一刻的他看上去仿佛想要瞬間死亡。 但這種強烈的痛苦,毫無疑問成了千機老人愉快的來源。 “看,我還帶了你的朋友過來看你哦,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千機老人說道。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粘稠,仿佛有一萬條蠕蟲從你的背部爬過。 林茂感到一陣惡寒。 千機老人越是表現得正常,他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內臟在抽緊。 “我不是林生?!?/br> 林茂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其實希望自己能夠更加冷漠,更加冰冷一點,但是在聲音出口之后他才發現自己說話時候顯得那樣的虛弱。 棺槨中的冰塊已經徹底的融化了。 寒意仿佛已經滲透到了骨髓中去,林茂死死咬住牙關,好讓自己不至于當著千機老人的面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