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說來也奇怪,怕也是空華空花之說惹了心事,這些天林茂倒是經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前的舊事來。 紛紛擾擾的,很是亂人心緒。 林茂放輕了腳步,布鞋踩在結了霜的青石板上,只有一道很淺很淺的印子。偏門的門口處早就被伽若無聲無息地拉開了一條縫隙,林茂到了以后,一抬眼就能窺見小院門口的那人。 就如同伽若所說的,那確實是一個老人,一個帶著武功自江湖中來的老人。 他比之前林茂見到他的時候還要更瘦了一些,花白的頭發胡子上滿是塵土,看起來愈發落魄了,倒是隨身攜帶的那只舊木醫箱還是一點不變,破得依舊很有風采。 “竟然是他……” 林茂看見他之后,是不驚反喜,眼角眉梢頓時松快了許多。 到也難怪林茂會覺得那老頭子的聲音聽著耳熟了,畢竟那死老頭也算得上是他的一個熟人——云谷瘋醫邢杏林。 也不知道這些日子,這瘋瘋癲癲的小老頭兒又得罪了多少人才搞的這般狼狽,向來說話得理不饒人的尖酸老頭,如今同個租院子過活的老人家說話還能好聲好氣,低三下四的,到惹得林茂聽他聲音這么久,愣是沒把這聲音和這人聯系到一起來。 第156章 既然來者是邢杏林,接下來的事情便也順理成章。 林茂當即推門而出, 應下了邢杏林先前所求的在院內過上一夜的要求。只是他這邊算得上是大喜過望, 邢杏林在看見林茂之后卻是臉色變幻不定, 很像是想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模樣。 可既然常小青如今失魂不醒, 林茂怎么可能放過邢杏林這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杏林圣手離開。不等那老頭兒滿頭大汗支支吾吾地找借口開溜, 林茂便已經出手如電,一把捏住了邢杏林的脈門。 “邢大夫,好久不見?!?/br> 他沖著那人微微一笑, 縱然大半張臉都掩在蒙面布巾之下, 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依舊光華流轉,望之則讓人失魂。 邢杏林一抬眼便正對上林茂笑眼睛彎彎, 他明明已是風燭殘年, 卻也像是被攝了魂魄一般愣了半晌都沒能回過神, 就那樣木偶一般,被林茂順勢帶入自家租下的小院。 “嘎吱”一聲關門聲倒是終于讓邢杏林周身一抖, 回過神的時候,已是避無可避。 “邢大夫,好久不見?!?/br> 林茂看著面如死灰的邢杏林, 心中倒很是歡愉,就連聲音都輕快了幾分。 邢杏林反而是聳著肩勾著背, 連聲嘆氣, 半晌后才啞著嗓子回了一句:“唉……倒霉,倒霉,真是倒霉。小老兒我怎的又落到你這毒婦人手中……” 說完邢杏林又連忙壓低了聲音, 捂著嘴小心翼翼朝著周圍看了一圈,嘀咕道:“等等,那跟在你身邊的女土匪呢?怎么沒看見她,該不會已經被殺了吧?” 林茂知道邢杏林說的便是姚仙仙,想到那已經杳無音訊的人,心中微微一動,表面上依舊平靜。 就在這個時候,林茂忽的眼角微微一抽,原來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邢杏林背后野草簌簌動了起來,那伽若竟然也不管如今天光正亮,就那樣不管不顧地將用藤蔓纏著頭顱,擱在邢杏林身后的院墻上,冷冷地看著墻下呼天搶地,瘋瘋癲癲的老瘋子。很顯然,伽若十分不喜邢杏林。他不僅不喜歡那老頭,更對其起了殺心。 也不知道為何,伽若先前明明是個和尚,可一旦他起了心思想要殺掉什么人,俊秀異常的蒼白面頰上便會莫名彌漫起一股邪氣,看著很是駭人。 林茂也被這樣的伽若嚇了一跳,他不知道短短幾個照面的功夫邢杏林是如何得罪了伽若,但此時此刻常小青狀況不好,林茂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真的讓伽若殺了邢杏林的。 “先前驚嚇到了邢大夫,是我的不是?!绷置b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半哄半騙到將那前言不搭后語,腦子依然不太清醒的邢杏林哄到了自己的身邊,再將他帶到了房子里。進房門前,林茂警告性地瞥了墻上伽若一眼,那和尚窸窸窣窣掩在草叢中將頭收了回去,眼睛卻依然盯著邢杏林,異色的瞳孔亮得嚇人,透出一股野獸似的嗜血氣息。 邢杏林靠著他,也像是若有所覺。林茂分明察覺到對方打了一個冷戰,緊接著便往他這邊靠了靠。 “真是晦氣,我總覺得我只要見著你,便要倒霉?!?/br> 邢杏林滿臉晦色,一只手不斷地摩挲著自己的醫箱,嘴里也是一刻不停地嘟嘟囔囔。 林茂也權當自己沒聽見那些抱怨,同對方說話時,態度愈發軟和周道。 “只是如今你我既然見著了,便是老天爺給的緣分。恰好我那兄弟如今又病了,還希望大夫你再給看一看?!?/br> 林茂對邢杏林說道。 順著林茂的指點,邢杏林一眼便看見了躺在矮床上的常小青。說得上熟悉的消瘦面龐映入他的眼簾,他差點沒當場就直接跳起來奪門而出。林茂在一旁卻早有準備,一抬腳擱在邢杏林的背后。邢杏林才一轉身,便被直接撂倒,一張臉險而又險差點直接砸在地上,卻在最后時刻被林茂拉住了衣領順勢一帶。邢杏林整個人不由自主一轉,最后便被一雙手按在肩頭,重重地安頓在了矮床的床沿上坐好了。 其實按照林茂之前的性格,那邢杏林若是不愿意替人看病,林茂也只能好聲好氣與人相處,或者柔聲勸慰或奉上財帛??勺詮耐鼞n谷那一夜見著那山中花樹的幻像,又與伽若那等怪物心神想通之后,林茂卻發現自己的心腸似乎硬了很多。伽若將那些追趕過來的江湖人士一并殺了吸取血rou這等慘事都沒法讓他產生半點猶疑愧疚,更何況如今只是露了一手功夫,以武懾人,強迫邢杏林為常小青看病而已。 邢杏林倒也乖覺,發現林茂一身武功并不弱之后,苦著臉是繼續苦著臉,卻也沒真的繼續逃跑,而是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地按照林茂的要求,看向了床上的病患。 “怎么搞的,他竟然還么沒有死嗎?”邢杏林苦著臉道。 一聽這等話,林茂的臉色瞬間便陰沉了下來。 “他當然不會死……” 林茂冷冷回答,然后轉念一想,卻是恍然大悟,林茂知道邢杏林定然以為自那一次分別后常小青就一直沒醒來,所以才這般納悶。想了想,林茂又把邢杏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之后常小青遭遇的事情跟對方交代了一遍,邢杏林這才像是松了一口氣。 “倒是嚇煞我了,即是當時已經求了解藥轉醒過來……” 等等,當時常小青醒過來,是因為…… 林茂聽得邢杏林的話,不由一怔,心神也恍惚了起來。 那個時候的他,真的是因為拿到了持正府送來的解藥,才讓常小青從昏迷中醒來的嗎?為何這時候想起來,卻覺得此事無一處地方是對勁的呢? 林茂心思繁雜的同時,邢杏林卻并沒有停下手中動作。 只見他按著常小青的脈門許久,臉上神色便愈發古怪,接下來他又脫了常小青的衣服,咋著嘴將后者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邢大夫,敢問我這兄弟究竟是何原因失了魂?之后還有可能好轉么?” 眼看著邢杏林面帶異色,林茂心中一急,便將腦中之前所想全部拋開,急急追問起常小青的現狀來。 邢杏林皺著眉頭,摸著自己毛發稀疏的胡子,一雙豆子般的眼睛在常小青和林茂之間來回轉動許久,才慢慢開口。 “老頭兒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br> “你問?!绷置⒖厅c頭道。 “你與這人究竟是什么關系?” “兄弟……”林茂話一說口便愣了愣,擔心起自己這番謊言會讓邢杏林的判斷最后出錯,想了片刻后他又改了口,“罷了,事到如今便也不瞞邢大夫了。這人其實……是我的徒弟?!?/br> 沒想到聽到林茂說明真相后,邢杏林的臉愈發苦了。 “徒弟?真的是徒弟?不是血親?” 林茂無端感到一抹淡淡酸澀在心間彌漫,他搖了搖頭。 “絕非血親,只是徒弟……他是我的故友之子,僅此而已?!绷置a充了一句,話音微弱。 邢杏林又問:“那你是真的不知道這人為什么失魂不醒咯?” 林茂隱隱有些怒:“我若是知道,為何還要苦求邢大夫你來為他看???” “自然是因為……因為……”邢杏林撓著頭,仿佛是有些難以啟齒。 林茂不由道:“邢大夫,還請有話直說?!?/br> “因為你這個所謂的徒弟,原本就不應當做個徒弟?!?/br> 邢杏林被林茂一激,終于負氣一般開口答道。 “你什么意思?!” 【“因為他原本就只是一具用來……”】 林茂的耳邊忽然響起了早些時候伽若尚未來得及說完的那句話,那種仿佛有人死死捏住心臟的緊縮感再一次襲來,叫他不由地加快了呼吸。 “唉,你既然要問,那我便說了吧。你這個‘徒弟’其實還真不是個人,而是一具……rou蛹身?!?/br> rou蛹身? 林茂頓時愣住,嗓子眼就像是被人堵住了一半,只能直直望著邢杏林,卻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邢杏林既開了頭,后面的話便也毫無顧忌地直接說了出來。 “你怕是不知道這個玩意,這還是當年江湖上一喚作逍遙子的魔頭制出來的邪物。對了,如今的忘憂谷恐怕你也知道,就是那個地,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往前數幾十年,那忘憂谷可是江湖上第一大門派……” 邢杏林半瘋半癲,說的話也全無個重點,林茂一邊聽著,一邊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飄飄然離開了他的驅殼,飛到了遠處。 rou蛹之身——邢杏林竟然還要同他解釋rou蛹身是什么東西。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多么可嘆。 要知道,如今世上還活著的人里頭,恐怕也只有林茂一人真正見過那樣的東西了。 第157章 冰涼而雪白的皮膚,摸上去仿佛冰絲織成的半透明薄綾。微妙的雪藍色和淡青色的血管網絡一般埋在皮膚之下, 若隱若現。一具一具高大健壯的身體, 全部都是赤·裸的, 半浮半沉在泛著淡淡乳色的微腥粘液之中, 他們沒有頭發也沒睫毛, 正確地說連一根體毛都沒有,光裸的眼瞼下面是占據了整個眼眶的純黑色瞳孔,在意識到聲響之后, 所有人都無聲無息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來。它們的眼睛閃動著奇妙的, 昆蟲一般無機質的微光,濕潤的眼眸仿佛永遠蒙著薄薄的水膜, 清晰地倒映出來人小小的身影。 這些場景, 在林茂時隔多年之后聽到“rou蛹身”之后, 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每一個細小的場景, 每一絲泛著腥氣的潮濕氣息都清晰可辨,仿佛誤入師父修煉的后山洞xue只是在昨天。 多年以前,曾經盤踞南方數百年之久的南疆毒王敗于忘憂谷中人之手, 那些源源不斷自南面走水道送入忘憂谷中的可不止有林茂的小師妹,還有南疆毒王百年來積攢著數千蠱種毒物——而在其中, 便有一種極其罕見的蠱種, 喚作女蠶。 女蠶乃是一種異類,即是蠱蟲,也是毒物。 其他蠱蟲通常十分細小, 通過皮膚接觸或者呼吸隱于中蠱者的皮膚血液骨髓乃至腦漿之中,但女蠶卻恰恰相反,它的個體巨大,大到與人相當,長相更是怪異至極:若只看它的下半身,便如同人類的少女一般,雙腿雪白筆直,豐臀細腰,凹凸有致,可從腰部再往上,卻是一團柔軟如薄膜包漿,節肢均勻,皮色慘白的蠕蟲模樣。再看其頭部,更與蠕蟲并無兩樣,復眼重重,口器猙獰,唯獨一點與蠕蟲不同,便是它要比蠕蟲大上成百數千倍。 而女蠶雖然生得異??植?,卻并不如同類那般以血rou為食,它們只吃植物,而且是那種劇毒無比,碰之即死的毒花異草。它們吸收食物中的劇毒納入自己體內,以此來抵抗天敵,而它們排出體外的排泄物,常常都是可以用來制藥的奇珍。 也就是因為這樣,這女蠶在南疆毒王疆域之中雖然算得上稀少,卻算不上太過珍貴,尋常只是用來作為提煉藥物的工具使用而已。 但誰又能想到,逍遙子得到了女蠶之后,竟然會以那樣喪心病狂,罔顧人倫的方式,鉆研出女蠶的另外一罕見用途呢? 林茂不知道逍遙子是如何辦到的——常師兄或許是知道的,那樣一個心思縝密,老謀深算的人,卻在某日鐵青著臉干嘔不止,數日都不曾進食,怕也就是因為知曉了逍遙子使出的法子吧。 總之女蠶在逍遙子的手中,很快便生出了許多模樣與尋常人一模一樣,實質卻是沒有神智,污穢低賤到牲畜都不如的人形蠱蟲。 逍遙子給它們取的名字,便是rou蛹身。 這種蠱蟲無毒無智,生下來數十天便能從嬰孩模樣長成人。 它們唯一的作用,便是四肢軀干,五臟六腑都與人無異……而且,這些部位都可以切割下來補在人的身上。 那殘疾的人補上rou蛹身切下來的手腳,便能四肢健全地過活,又或者是被內力傷了心肺必死無疑的人,膽子大些讓逍遙子切開身體,補上rou蛹身上割下來的內臟,再用羊腸線縫起來,也不過修養數月,便能養好身體,再無大礙。 只是說起來這般好,忘憂谷中也只有寥寥幾個必死無疑的師兄弟曾經白著臉去了逍遙子的居所,求了rou蛹身救命。谷外的江湖人卻對其知道的甚少。 林茂也曾迷惑不解,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東西”這般好用,卻叫師父死死藏在后山的禁地之中。直到那一日他仗著寵愛偷偷溜進了那個黑暗得仿佛是某種巨獸腹腔的洞xue之中,他才終于明白了到底是為什么…… 那些rou蛹身實在是……實在是太像人了。 明明沒有表情,也沒有神智,但是依舊會對外界的刺激做出反應,會發出不明所以,沒有任何意義的悲鳴,也會在得到撫摸和投喂之后,彎起嘴角露出滿足一般的笑容。 然而就是在這些看似與普通人并沒有兩樣的生物聚集處的不遠處,山坳里堆積著分娩失敗的尸體,有的依舊是嬰孩模樣,還有一些卻依稀長出了成人堅毅的面容和修長的五官。 慘白的肢體相互交疊,淡粉色的血水匯成淺淺的溪流,順著通道兩邊鑿出來的凹槽淅淅瀝瀝往外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