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可是,一切依舊。 想到這里,林茂心中那股強烈的不安愈發膨脹。 “你剛才……” 下了車之后,林茂依舊心緒難平,滿腹煩悶,他正想追問常小青剛才是否動了殺意,可抬起頭對上徒兒滿眼關切,后半截的話頓時便化為鉛塊壓在喉嚨里,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師父?” “你剛才真是受了委屈了?!?/br> 林茂嘴唇張了張,隨即硬生生改口。停了片刻后,他忽然伸手攬住常小青,在后者僵硬的肩頭拍了拍。 他與常小青貼得極近,自然能感受到常小青在那安撫的一拍之后霍然變得激烈的心跳。 “不委屈?!?/br> 常小青忽然死死回抱住林茂,用力得仿佛想要將林茂嵌入他的身體一般。隔著粗糙的衣料,林茂甚至還能感受到自己徒兒身上的肌rou在細微的顫抖。 其實這樣看來,常小青的行為舉止,已是有些失當,不過林茂見他如此激動,一直仿佛浸在冰水中的心卻忽然間有了回溫。 【是我對小青太過苛刻了……】 林茂在心底對自己喃喃低語道。 常小青與師兄的相似,讓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將兩人放在一起,明明常小青什么都沒有做,他卻已經開始將對方套上常師兄的模子妄加揣摩。 然而常小青與他相守相知多年,林茂的那點心思,他又怎么可能感覺不到。 所以,這一刻林茂不過是隨意的一聲安撫,倒讓常小青變得如此激動難耐,也讓林茂不由心酸。 “怎么可能不委屈,剛才那人說的那些話實在是不堪入耳,倘若你我如今不是如此境況,他只需要說上前三句話,為師便應該已經將他一掌打死了?!?/br> 林茂沒有放開常小青,依舊那樣與他緊緊相擁,然后湊到對方耳邊低聲說道。 常小青胸腔微微一震,似是一笑,然后將臉往林茂頸彎處埋了埋,道:“師父那般心軟,才不會傷人?!?/br> 他說話時氣息炙熱,林茂頸部之前又因為布料摩擦而泛紅,本就比之前要敏感許多,如今常小青的吐息噴在那處,不知為何,竟讓林茂不由自主腰間一酥,身體也微微有些發熱。 也許是因為這幅姿態實在是有些太過親昵了吧…… 林茂察覺身體異樣,心跳一亂,連忙推了推常小青,從那人懷里掙脫出來。 “只是那人便是再惹人厭,如今是多事之秋,傷人性命反倒徒增麻煩,只能讓小青你又受委屈了……”林茂將一縷亂掉的發絲捋到耳后,開口說道。 “我聽師父的?!?/br> 常小青立即回答。 林茂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有些不對勁,鬼使神差往常小青那處看了眼,只覺得自己的小徒弟氣息似有不穩。 氣氛多多少少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怪異,惹得林茂心中隱隱煩悶,身體里卻是熱潮未退。 “不管如何,今天還是在這里湊合一夜,對了,章瓊先前為了幫我,身上傷口好像又崩開了?!碧岬秸颅?,林茂臉上露出了格外頭痛的表情。 在林茂的指揮下,常小青很快就用那龜公提供的秸稈和雞毛等物鋪好了床,然后才將章瓊抬下車來,安置在那稻草床上。 林茂這一夜也將如同往常一樣睡在車廂里,可常小青卻依舊不能休息,這個夜晚于他來說,是個異常忙碌的夜晚。 “章瓊的傷勢拖不下去了,他需要藥?!?/br> 林茂看著常小青,憂心忡忡開口道。 “帶他去醫館當然不行……”常小青眉頭緊皺,很顯然,按照他的想法,將那章瓊直接丟下不管才是本意。然而想到剛才這人不顧身上傷勢幫林茂掩人耳目的行為,常小青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下了結論,“不過,我去那藥房為他盜幾幅藥出來倒是不難?!?/br> 常小青與林茂都是忘憂谷出身,尤其林茂又久病纏身那么多年,因此常小青的診脈開藥功夫恐怕比地界上的尋常大夫還要更加高明一些。 林茂自然也知道這點,他點頭道:“我知道?!?/br> 常小青又說:“還請師父委屈一下,先藏在那章瓊所睡覺的秸稈垛里頭,等我回來再出來?!?/br> 林茂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我曉得的?!?/br> 為什么要躺在那么靠近章瓊的地方,自然是因為倘若真的那般運氣不佳遇到了追兵,來人看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瓊太子,自然會大喜過望帶人去領賞,哪里還會再探究那瓊太子所在之處是否還有他人藏身? 不過,就算林茂知道常小青的算盤,如今的境況卻也容不得他搖頭。 “你去吧,我自會料理這些事情?!?/br> 林茂說。 他之前也細心觀察過這小院的周圍——常小青十分膈應那主人的身份,可林茂卻并不在意。 按照他的想法,這小小院落,倒也算得上是一個上好的藏身角落。 那等武林中人上春風里天仙閣嫖·妓時,倒是光明磊落的模樣,似乎并不覺得上個花樓是否有什么值得羞恥的地方。偏偏另一方面,同樣是這批人,卻十分忌諱靠近花樓中那龜公老鴇的住所,覺得這地方是下九流的場所,光是踏步進來似乎都要沾污他們的鞋底。 林茂如今身無武功又背負了那莫須有的長生不老藥的傳言,比起所謂的“下九流”的膈應之處來,倒是那些為了討賞無所不用其極的江湖人還要顯得更加忌諱一些。 那些人越是不喜歡這里,他就越是安全。 更何況,即便真的有人在追查林茂亦或者是章瓊的身份,恐怕也不會想到他們如今就在那時熙熙攘攘,笑鬧聲不斷的天仙樓的一街之隔之處。 所謂的“燈下黑”便是如此。 除此之外,那主人家既然是個天仙樓里的龜公,這等夜深時分,天仙樓里卻恰好是酒酣人醉的熱鬧時候,那人必然是要帶著人在天仙樓里伺候的。 林茂待在此處,也不怕那人半夜闖到院中來看到什么不該看到的人。 …… 林茂將這些道理又跟自己那憂心忡忡的徒兒說了一遍,然后才一伸手,將那健壯的青年往墻根處一推,揮手道:“你既然如此擔心便快去快回好了?!?/br> “那……我去了?!?/br> 常小青神色郁郁地盯著那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章瓊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不滿說道。 ——也就是章瓊如今昏迷不醒,不然看到常小青這一刻的眼神,恐怕也是要再惶恐中瑟瑟發抖地過上一整夜的。 那常小青輕功極好,說走之后只是一瞬間,便再也見不到蹤影。 林茂在墻下稍稍站定,也不知為何心中竟是一陣說不出的空落落。 第128章 “當……當當……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半夜三更, 打更人悠長的聲音在夜色中一聲聲淀在寂靜的大街小巷之中。 小小的城鎮其他地方已是悄無聲息, 但靠近天仙閣這邊, 卻依舊有喧囂人聲順著夜風隱約飄來。 打更人站住腳步, 往那映著紅光, 高聳入云宛若仙人樓閣的銷金窟看了一眼,只看到四下飄開的半透明幔帳中點著耀眼燭火,隱隱約約地將樓內相互交纏的人影映在幔帳之上, 那副景象, 真是說不出的旖旎,道不盡的風流。 那打更人心中甚為羨慕, 心道不知是前輩子造了多大福這一世才能進到那種地界去快活, 這般想著, 他便繼續佝僂著身體敲著手中的鑼,往那小巷另一頭走去了。 可是他卻不知道, 在那天仙閣中,卻有一人對自己周遭的靡麗風流的景象全然不在意,魂游天外地坐在火爐旁邊, 點著一兩銀子一筐的銀絲炭,木愣愣地發著呆。 “狗老倌, 喂, 狗老倌!” 一名小廝推了推爐旁那容貌猥瑣的老頭,連續喊了好幾聲,才看到那人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 這老頭鼻子太靈, 靈得樓里頭的人都已經忘記他的真名,將他直接喚作“狗老倌”了。 “唉,推推推,推什么推,不會……”結果回過頭,老頭看清楚那小廝是那天仙樓總管旁邊的跑腿小廝之后,臉上的暴怒之情瞬間便揉捏成了一個諂媚的笑容來。 “不知道總管那邊有什么事情需要小的效勞?” 那小廝冷冷看了面前老頭一眼,翻了個白眼以后才歪著嘴道:“有個新來的姑娘,說是京城那邊的頭牌,容姿身段都已經驗過了,mama叫你去嗅個香,好給那姑娘定個級呢?!?/br> 其實這一夜,天香樓里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夜里來當差的那位“狗老倌”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模樣,若是在平時,這喊人的小廝難免要仗勢將這討人厭的老頭罵上一頓,奈何這馬上就要選花魁了,正是要用面前這老頭的時候。就這樣,小廝忍氣將狗老倌一路帶到那位新來的姑娘帳前,只等著這老頭嗅上一嗅,給個結論來。 其實按照這小廝的想法,其實喚這老頭來,實在是多此一舉。 他先前已經看過那新來的姑娘一眼。那真不愧是京城那種地界出來的頭牌,姑娘真的生得極美,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口干舌燥,心慌意亂。容貌和身段擺出來,活脫脫就跟個仙女一樣。這樣的姑娘,自然是自帶骨rou香,哪里還需要個老頭子說三道四。 等那小廝帶著狗老倌進到那金碧輝煌的房間里,看著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大mama和大總管都笑容可親地站在那姑娘床帳前同那姑娘搭話,心中就更是有譜。 恐怕這斗花魁的魁首,便要落在那位姑娘的身上了。 但是讓人沒想到的是,狗老倌這一夜也不知道是發了什么瘋。只見他湊在那美若天仙的姑娘帳前閉著眼睛嗅了許久,卻是半晌沒吭聲。 這暖紅帳外一派輕快和煦的氣氛,漸漸就靜滯了下來。 樓里的老鴇,被人喚作大mama的婦人臉上笑容紋絲不動,暗地里卻已經跟大管事來回遞了好幾個眼神。如今坐在幔帳背后的這位姑娘身價可是不菲,為了說動京城里那家春風里放人過來,天仙樓的這位mama可算得上是下了血本。她本以為自己可以依著這個新出來花魁魁首平步青云,卻沒想到在“香”這一項上出了簍子。 “小狗子今天晚上看著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這些日子累到了?” 眼看著狗老倌臉色古怪沉默至今,大mama不由擰著手帕掩嘴輕輕笑道。 她既然給了一個臺階下,狗老倌便也機靈地順著話頭爬下來,推說自己身體不適鼻子竟然堵上了,然后便弓著背快步出了房門。 大mama與管事又笑瞇瞇在那位京城姑娘房里坐了片刻,只是談笑中遠不似最開始的親切。 “那么,牡丹姑娘便請早些休息吧。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兒好不容易來到這窮鄉僻壤,若是累到了,可是要心疼死人了?!?/br> 話音落下,那婦人還是忍不住多看了那位牡丹姑娘一眼,但見這喚作“紅牡丹”的丫頭依然微微笑著端坐于幔帳后面,一派坦然自若的模樣,心中不免有些犯嘀咕:這樣漂亮的姑娘,這樣好的性情,又怎么會在體香一項上出了問題呢? 等敷衍了姑娘出了房門,大mama的臉立刻就垮了下來,找到狗老倌時,更是沒有好氣。 “說吧,牡丹姑娘的體香是出了什么問題?” 叉著腰,大mama惡狠狠問道。 狗老倌瘦巴巴的身體幾乎快要縮成一團,看上去竟有點兒可憐。 聽到大mama的問話,他猶豫再三,才啞著聲音回道:“那位牡丹姑娘氣息香甜馥郁,雖有些過于濃艷,卻也與這花名相符?!?/br> 大mama聽到這句話,頓時神色一松,但是她隨即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那里個龜孫兒剛才擺出那張臉來干什么?倒是嚇了老娘一跳,還以為她身上有什么異味呢……” “那倒沒有?!?/br> 狗老倌干巴巴地說。 確實,那位紅牡丹身上香氣逼人,倘若是放在從前,狗老倌定然能拼湊出一番花團錦簇的贊美之詞,不僅討人歡心,還能撈到不少賞錢。 可是這一晚上,他卻覺得自己像是著了魔。 夜里在那驢車旁聞到的那一抹淡到極點的美人香明明只是他的錯覺,卻一直縈繞在他腦中鼻端。 大概也正是因為那不過是錯覺中的想起,所以才做到了真正的噬骨銷魂……對比之下,便是紅牡丹那等真正的上等體香,聞起來都有些令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