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不到一刻鐘,她又回來,然而手中卻并沒有林茂想要的用來抹臉的煤灰,反而是拿了一頂垂簾飄飄的帷帽過來。 “林哥哥,這客棧里也不知道進了一些什么人,現在廚下竟然讓好幾個看著兇巴巴的大漢守著,只讓幾個穿金戴銀的婆子進去做事……那煤灰,是真的弄不到了?!币π』ㄕf道,“不過啊,俺之前去街上綁人的時候,便見著好些人頭上戴著這種怪怪的帽子,林哥哥你想要弄煤灰抹臉,無非便是因為生得太美的緣故,戴了這帽子之后既能掩去身形,又不打眼,可不是更好嗎?” 林茂看著她說話時隱隱透出來的那點兒自豪,臉上的苦笑又加深了幾分。 “這帷帽你是從何拿來的?” 林茂忍不住問。 姚小花眼珠一轉,快言快語道:“自然是有個好心的jiejie送我的?!?/br> “……” 林茂看了一眼手上帷帽,只見那笠帽帽體乃是用細細的金線與刨到極細的象牙絲相互編制而成,而帽檐周圍垂下來的垂簾薄如蟬翼,從外面進去卻是半點不透,顯然用的是極為上等的南洋鮫紗制成。 這樣一頂帽子,哪怕是在京城那等富貴人家云集的地方,恐怕也要賣上上百金。林茂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有誰竟然會將這樣的東西隨手送人。 只是如今他急著出門去尋那持正府的僧人,無暇糾纏這等細枝末節,加上這帷帽雖說十分貴重,外表看起來卻是普普通通的樣子,并不算起眼。 若說要用,其實也能用的。 林茂便也只能先將常小青暫時托付給姚小花,然后自己將帷帽戴上,也不從大門走,而是從后墻那邊翻了出去。 第81章 交城里正如林茂所想的那般,依舊是十分混亂。 林茂一路走來, 便看到那窄窄的街道上人來人往, 小城里并不多見的膘肥駿馬與那干活拉貨的瘦小毛驢擠在一起, 滿地都是馬糞驢屎, 又被人踐踏成泥, 臭不可聞。 交城里的百姓之前對著其他人都自有一股自詡見識多廣的脾氣,可是這股脾氣碰上了這群來路各不相同的武林人士時,便化為了小老百姓們特有的狡黠與回避。林茂隔著垂簾一看, 街上來回走動的竟然都是些身負兵器, 太陽xue鼓起的青壯男子,因為先前被蛇群襲擊的緣故, 這群人臉上都透著說不出的警惕與緊繃, 顯然都不是好相與之輩。 林茂戴著帷帽, 只撿些僻靜狹窄的小巷子走了一段路,追著街角墻上數個極為隱秘的印記, 避人耳目地尋到了某條街道上一處擠在狹窄低矮民房中的小樓前。這小樓歪歪斜斜,似乎全靠兩旁的房子抵住才沒有轟然倒塌,梁柱上的漆都已經落盡了, 露出了里頭黑乎乎的木芯,一間緊閉的極窄的小門, 但凡是稍胖一些的人, 恐怕是要側著身子才能從門里頭擠進去,那門旁邊掛著一扇皸裂的木牌,牌子寫著“來福當鋪”四個字, 而即便是這充當招牌的字跡,也早就已經斑駁不清,難以辨認。加上這所謂的來福當鋪前面竟然還有一汪臭不可聞咕的污水,正擋在門臉的前面,普通人看了這當鋪如今的境況,恐怕也只會以為這當鋪早就已經歇業了。 林茂在當鋪門口停下腳步,借著垂簾的遮掩左右看了一眼,在見到這小街兩頭都并無人注意這處,才一邁步跨過那汪污水,徑直推開油膩膩黑漆漆的木門,一個閃身,鉆了進去。 “鐺——” 那門一開,便牽扯到了門后的一只銅錘,銅錘在一張巴掌上的小鑼上輕輕一敲,便發出了一聲十分暗啞難聽的聲音,明明是個尋常店鋪里也要用的“有客來”,到了這破破爛爛的當鋪里,倒像是一只將死的烏鴉瀕死前發出的最后一聲啼鳴一般。 林茂被那聲音嚇得肩頭一顫,再看屋內,只看到一盞快要燃盡的蠟燭立在墻邊,搖搖晃晃的火光卻只顯得房內更加陰暗,三面墻邊都立著高高的柜子,也是黑色的,乍一看倒像是無數的棺材板一般,而在房間的中間,突兀地橫起一條高高的柜臺,一個極為瘦小的影子一動不動地立在后面,配上身后那烏沉沉棺材板一般的柜子,簡直與那僵尸并無兩樣。 “這位客人是要當什么?” 那影子見得林茂已經在柜臺前站定了,才緩緩開口——聲音倒是與那“有客來”一樣沙啞難聽。 林茂并不做聲,而是從懷中取出鐵釵,慢慢地放在上了柜臺。 只見得柜面上驀地伸出一只猿猴般滿是皺紋的手,摩挲著將那一只鐵釵抓在掌心里攫了回去。 林茂沒等那人開口,便循著記憶里那人教他說的,開口道:“這鐵釵,我需得當五萬二千兩金子,三千七八兩銀子,外加珍珠二十箱,綢緞也是二十箱?!?/br> 那位干瘦干瘦的站柜朝奉聽得他這般說話,卻只是挑了挑眉頭,道:“這等鐵釵,便是二厘銀子也算是多給了?!?/br> 林茂不慌不忙,輕輕道:“掌柜的不如再仔細看看?這支鐵釵,原是極為貴重的?!?/br> 那老頭這才皺了皺眉頭,伸手又在鐵釵上摸了摸,等摸到那鐵釵一頭的纏枝蓮花的花蕊中一個極細小的印記時,身體猛然一顫,浸在影子中的那張臉瞬間失去了血色。 “這……這……這鐵釵……敢問公子是從何得來?” 林茂聽著那人說話都帶上了顫音,下意識地壓了壓帽檐。 他定了定神,將之前一路走來時已在腦海中排練多次的說辭說了出來:“自然是從我一個極為親近的長輩手中得來。我那位長輩不久之前才剛剛去世,偏生他一去,留下來的三個后輩便遭人暗算,生不如死。如今他有個最最心愛不過的小輩更是被一位故人的轄下所傷,無奈之下,我也只能拿了這只鐵釵令出來兌現了?!?/br> 等聽到“鐵釵令”三個字都從林茂口中傳了出來,那老頭兒更是難掩驚慌。 “你那位長輩既然已經離世,這鐵釵……” “我的那位長輩去世之前要我拿了這只鐵釵令,說若有難處,便來此處將其兌現,他還曾告訴我,這鐵釵應有一對……另一只鐵釵上,應當也有一句詩句,”林茂緩緩開口,心中卻是苦笑不已,這般將自己喚作“長輩”的人,恐怕舉世也只有他一人了。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不知道這兩句可對?” 等聽到林茂將這一句切口也對上了。這老頭立刻便柜上跳下來,身形卻是十分利索。也是那高柜與影子掩去了他的身形,不然林茂只需要看上一眼,便能看出來這人的武功走的是江南葉家的派系,已是江湖中罕見的一位高手。 這老頭將那只鐵釵捧在手心,從那高柜后面轉了出來,朝著林茂直直拜了下去。 “見鐵釵令如見持正府府主,小的葉年,乃是持正府魚龍令下十二旗旗長——拜見公子!” 林茂略略側身,避開了葉年的跪拜。 他與龔寧紫早年那番過往中恩怨難消難斷,若非是如今常小青瀕死,林茂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將那只鐵釵拿出來的。如今見著葉年惶恐慎重的模樣,更是心下慌張,實在是不想與持正府有太多牽扯。 林茂卻是不知道,像是葉年這等葉家的嫡系前輩,雖說最后是落到了持正府手中,只做了這么一個小小的旗長,這百年名門的氣性卻始終不消,平時是絕對不會對其他人做出這幅低三下四,恭恭敬敬的模樣的。 而他今日的這般作為,卻是大有緣由—— 這持正府掌管武林,高手如云,這內部的等級卻十分森嚴,治理更是異常嚴峻。所有人入了持正府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將持正府內的一本密規逐字逐句地研讀修習到透徹。而這本密規便是整個持正府上上下下的標桿與行事標準,但凡是持正府眾人,此生便決不可違逆密規半字。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本密規,翻開的第一條,卻寫得十分奇怪。 那條密規寫的便是——“鐵釵令出,莫有不從”。是說整個持正府行事時若是見了鐵釵令,便是那鐵釵令的主人要求的事情與密規上其他規定有所沖突,也定然是以鐵釵令為先。接下來便細細將那鐵釵的模樣與暗印描繪得清清楚楚,同時還定下了密語,正是林茂先前說的那一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鐵釵與密語若是同時出現,便說得上是鐵釵令出了。 除此之外,但凡是鐵釵令令主要求,全府上下,也必須得不計代價全力為其驅使——尋常人尚且不知,可是但凡是與這持正府打過交道的人,便能知曉這鐵釵令背后代表著多可怕的滔天權力。一定要舉個例子來說的話:若是鐵釵令令主樂意,即便是武林盟亦或者是極樂宮這等大派,也能在三日之間,在江湖中再留不下任何痕跡。幸而幾十年過去了,持正府便如同老樹一般盤踞于世,整個江湖已是股掌之中,絕無風浪??赡敲芰钪刑岬降蔫F釵令,卻從未現世。久而久之,這持正府中的眾人心中,倒只覺得這鐵釵令便像是個傳說一般,毫無現實之感。 而如今葉年驟然見了這傳聞中可以驅動持正府全派上下所有人的鐵釵令,又怎么可能不惶恐,不慌張? 葉年兩股戰戰,想起之前自己待這位公子態度很是倨傲,簡直是要魂飛魄散,連忙將林茂畢恭畢敬請入內室,殷切道:“不知這位公子又何吩咐?只要公子您說,小的葉年定然為您辦到!” 林茂到了內室,只見房間里四處都用夜明珠照光,家具陳設更是無一不精美絕倫,與外間那陰沉幽暗的模樣大不相同。他也并不揭帷帽,不落座,而是站在房間一角,低聲道:“……我只想請那凌空寺的和尚伽若去我那一趟,將他無意間傷到的那人治好便是?!?/br> 結果等聽到凌空寺三個字,之前還滿臉諂媚,信誓旦旦什么都能為林茂辦到的葉年臉上的表情刷刷定住,露出了一個極為難看和奇怪的模樣。 “凌空寺……公子是說,傷了您哪位親近之人的人,竟然是凌空寺的和尚?” “正是?!绷置c頭,然后又加上了一句,“他說……他叫伽若?!?/br> 葉年的臉瞬間便垮了,雖說他想要在林茂面前強行擠出個笑容來,可是這笑容看上去,卻比哭還要難看。 “這,這……這可……真是有些麻煩了?!?/br> 那老頭兒異常虛弱的說道。 林茂臉前的垂簾微微地飄蕩了一下。 “這是怎么說?” 林茂道。 葉年哭喪著臉,噗通一下又在林茂面前跪了下來。 “求公子恕罪,若是其他事情,小的便是拋頭顱,灑熱血,也定當為公子辦妥???,可是……那凌空寺中人,雖然已納入了持正府中,卻,卻實在與我們這些人不太一樣?!?/br> “不一樣?怎么個不一樣法?” 聽著那人悠悠的問話,葉年的話卻是卡在喉嚨里,怎么都說不出來。 他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跟林茂解釋。 不久之前,持正府府主,他們那位在朝廷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龔寧紫龔大人,卻不知道是因為什么,竟然在房間嘔血不止,然后便大病昏迷了許多時日。 這期間,持正府與朝廷中的一切事物,卻都是由龔寧紫的一位極為寵愛的弟子cao持。 其他門派之中,也不乏類似的事情發生。一派掌門重病之后,徒兒接手門派中事,多多少少便也算得上是為之后掌權而做個訓練,并無甚驚奇。 偏偏持正府中,情況又很是微妙——原來龔寧紫身邊,僅有這一位弟子,這位弟子喚作“白若林”,卻是多年前龔寧紫從風月之地救出來的一位美艷少年,之后還與龔寧紫鬧出了不少惹人遐思的緋聞逸事。 之后這些年來,雖說白若林在龔寧紫的教導下,已很是能獨當一面,可是在持正府老人看來,這少年也無非就是個聰明些的男寵孌童之流。 如今龔寧紫病重,竟讓白若林這等身份下賤之人掌管了持正府,府內幾位位高權重的長老,便已經很是不滿了??砂兹袅忠膊惶澥驱弻幾舷ば慕虒С鰜淼牡茏?,這些年下來也在持正府中很是有了一些勢力。 也就是因為這樣,這持正府自龔寧紫吐血之后,雖說外部依然波瀾不驚,可是內里,卻已經是一分為二了。 第82章 就在林茂緩步踏入來福當鋪的那個時間里,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卻是下了一場雨。 再沒有什么比冬日里細細密密的雨更煩人的了, 習慣了冬雪的京城人先是因為這罕見的冬雨而感到稀罕, 但也不過是半日的功夫, 他們便開始因為這雨而叫苦不迭起來。 “……我算是第一次見著下雨比下雪還要冷的, 待在屋子里還好,先前只是出了一趟府,我這還是坐在轎子里呢, 那冷氣竟然是颼颼地往身上鉆。我都已經將父皇先前賜給我的那條白貍子皮裹上了, 還覺得像是有人那小錐子往我骨頭上扎一樣,真是難受死了。而且那雨落在地上立馬就結了冰, 冰上又在淌水, 別提多滑了……李mama說, 看著天氣,估計地窖里屯上的那點兒東青菜怕是都要凍壞, 這京城里不需要幾天,怕是要沒菜吃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細細密密, 宛若一片銀灰色霧氣一般的細雨浸潤著宰相府的雍容華貴的一磚一石和一草一木。 金色的屋檐——上面鋪著的琉璃瓦是云皇特意知會了內務府和宗人府,違例用上的——在陰暗潮濕的灰色天際的襯托下, 愈發顯得金碧熒煌, 朱紅的墻,在沾濕之后,便化為了一種古怪而暗沉的殷紅之色, 據說是因為此間主人在刷墻的朱砂里混了祭祀后的牲畜放出的生血,好鎮壓滔天權勢之下的他人怨氣。 干枯,枯槁的枯樹與草木,黑沉沉地立在墻角,潮濕,散發出草木特有的霉腥味。 這相爺府中住著的,是當朝第一人。然而在這一場冬雨之中,那層樓疊榭,玉階彤庭之中,卻顯出一股不一般的死氣沉沉。 在相府正房后面的一間小院中,有一間修得十分簡樸的小屋,大抵是江南那邊的修法,烏檐白墻,顯得格外素凈。 而此時,一個年輕婦人柔和輕快的嗓音,正從這小屋精美的雕花窗欄中傳出了少許。守在房門與窗下的仆婦們各個都已經凍得滿臉青白,不自覺地稍稍瑟縮了些脖子,神色卻都一派平靜,像是全然未曾聽到房內那婦人說的半句話一般。 那婦人笑語嫣然,妙語連珠,將自個兒一早上進宮請安,又跟云皇吃了便飯,回府路上遇到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種種瑣事都說得興趣盎然,偏生這么一大段話說下來,卻未曾等到另外一人的半句回應。 終于,那婦人的音調越說越低,片刻后,房內才靜了下來。 “啪啦——” 然而緊接著,一陣清脆的瓷器碎裂聲陡然響了起來。 那門口的仆婦之中,有個新來的丫頭臉色一變,下意識便想要抬步,手腕卻被另外一個老成的丫頭死死拽住了。后者瞪了那迷迷瞪瞪的傻丫頭一眼,微不可見地輕輕搖了搖頭,隨后又垂下眼簾,做出那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來。 果然,下一刻,便聽著屋內忽然又傳出來一聲長長的抽泣之聲來。 “龔寧紫!你,你——你好狠的心!” 這悲鳴的,依舊是之前那個聲音甜潤的婦人。 這間書房之之內,滿地狼藉。 價值連城的同洲玉雕,已化為了地上片片碎屑,而站在這碎屑之中的,卻是一個生得十分貌美,身材窈窕的女子。 “呵……那個男人一死,你倒是連話都懶得再跟我說一句了是嗎?” 那女子看著床上面色死灰,形容枯槁卻難掩英俊的中年男人,哽咽著說道。 “這么多年了……這么多年了……就算是一塊石頭,放在懷里也該焐熱了??墒?,龔寧紫,你為了他竟然真的同我做了這么多年的戲,他一死,你竟然是連一點面子情都不留給我了嗎……你的心,你的心倒是比石頭還要冷……” 女人哭泣之時,頭上一只三疊金鳳釵顫顫巍巍,口中一顆碩大的珍珠,在房間里倒像是能發光一般,光華流轉。這樣的鳳釵,舉天之下,只有皇室中直系女眷才可佩戴,而這般華貴的鳳釵,更是只有一人有資格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