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一句問話尚未完全問出口,視野便猛地黑了。 “小青!” 林茂一把抱住往前一倒,身體冰涼的常小青,終于是驚呼出聲。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伽若在鎖鏈的拉扯下,一步一個腳印地慢慢走了大約兩三里路。 便見到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那荒地上齊刷刷,僵尸一般站著數十人,每個人都身披黑衣,胸口掛著銀晃晃的虎頭牌,證明自己身為持正府的身份。他們的面目也都被黑色的面巾遮擋,只露出一對對漆黑的眼睛。 而在這幾十人之間,卻是一個足有兩人長的巨大絞盤,絞盤的木樁深深地釘了泥地之中。 在那絞盤的中間,立著一尊一掌長的鐵鑄羅漢,那羅漢腳踏惡鬼,雙手向外攤開,雙手與頭頂各燃著三只朱紅色的香——只不過羅漢掌心的那兩根香已經燃盡了,只留有頭頂一根紅香還燃著,而就連這根香,也已經快要燃到底部。 三匹以耐力和腳力出眾而出名的梁馬被套在絞盤之上,不停地轉圈跑動。它們每跑一圈,絞盤上的鎖鏈便鎖緊一些,而那鎖鏈的另一頭,便是伽若。 看到伽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那些黑衣人雖然如同之前一樣沉默地站立不動,可是他們的目光卻同時變得警惕防備。 隨著伽若越走越近,那黑衣人的防備也就愈深。 一名黑衣人走出人群,對上伽若。 這人的黑袍咋一看與其他人并沒有兩樣,可若是仔細看,便能看到他身上的黑袍中隱隱有些暗花,顯然這個人,便是這一行人的首領。 伽若坦然自若地與他對視著。 “……” 隱隱的,在這片草不生的荒地之中,不知道從何處傳來了一陣細微至極的沙沙之聲。就好似在夜色之中潛藏著什么極為兇猛的野獸,正在窺視著野地之中的這幫人一般。 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得那絞盤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三匹馬齊齊往前一跪,怦然倒地,已是累得暴斃了。而那鎖鏈也在這一聲脆響中被收到了盡頭,也不知絞盤上究竟又何機關,絞盤一收,那中間的羅漢塑像也隨即發生變化,只聽得幾聲細微的咔嚓咔嚓之聲,羅漢雙手漸漸合在了胸前,頭頂的紅香驟然熄滅,而它腳下踏著的那只惡鬼被一點一點地踩了下去。只是那惡鬼雕得著實精妙,一張小小的鬼臉雖只是死物,這般在機關之下點點沉下底座,面上那猙獰恐怖的表情卻是栩栩如生,似乎下一秒就要掙脫羅漢的壓制爬回世間。 幸而這雕像所行所為是機關所控,那惡魔生得就算是再可怖,最后也終將被踩至沒頂。 那黑衣人首領目光落在羅漢像上,眼看著羅漢變回了個雙手合十的模樣,心下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他偏過頭來,目光冰冷,盯著伽若的面容道:“罪僧伽若,為何抗命不歸?!” 伽若抬起眼簾,安靜地看向那人。 只是這么一瞥,便聽著那人身后的黑衣人們齊齊拔劍出鞘,對準了伽若。 伽若卻依舊定定地看著這些人,并未發聲。 可是隨著時間的過去,那首領的額角卻漸漸地滴下了一滴冷汗,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自己的腰上。 而伽若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忽然開口的。 “我今日得見明月,心中十分歡喜?!?/br> 他沙啞的聲音尚未落下,那持正府的眾人便齊齊一怔,萬分驚恐地望向他。 “你——你——” 之前那尚且能維持表面鎮定的首領離伽若最近,這時候也是反應最為激烈的一個。 他一把將腰間長劍拔出護在身前,顫聲道:“你……你破了……閉口禪?!” 伽若將背上麻袋落在地上,并不顧那駭人尸首就這般滾落一地,只是仰頭看向已經透出微曦之色的天空。 縱然依舊是那般毫無表情的模樣,可看上去,臉上卻依稀染上了一絲淡笑。 ……既見明月,則萬物可愛。 哪里還需要那閉口禪呢? 作者有話要說: 伽若:你知道什么叫一見鐘情嗎…… 林茂:哈? 第73章 青松濤動,日升月沉。 東方的天空漸漸從隱隱的青白轉為絢麗的金粉之色, 太陽在地平線的另一頭露出了燦爛的金邊。 一只白鳥張開翅膀, 飛過廣袤的大地和陡峭的山崖, 從海浪般翻卷涌動的云海之上一掠而過。 在那云海的邊緣, 是一道高高聳立的懸崖, 懸崖的一面,就好似被有巨人用碩大道無法想象的斧頭憑空劈過一般平滑筆直,雜樹不生。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峭壁之上, 卻異常奇而玄妙地出現了一座海市蜃樓般的寺廟。 那寺廟分為有三座大殿, 六座小殿,雕欄畫棟, 精巧無比, 每座殿閣之間都由吊橋相連, 而它們翹起的屋檐之上,各有無數條極為粗壯的鐵索, 那鐵索自從斷崖頂部而下,這金碧輝煌的寺廟,竟然是由這些鐵索牽引著, 懸掛在這陡峭崖壁之上的。 只見那三座大殿中間最為雄偉華美的殿閣牌匾之上,寫著“凌空寺”三個大字。那三個字的筆意圓融, 咋一看只覺得古樸可愛, 細看卻只覺得隱隱又一股雄渾威壓直撲而來,只叫人看了一眼,便覺得胸口隱隱發悶, 前塵往事,貪嗔癡欲回轉心頭,仿佛只有撲地懺悔,求得佛祖慈悲放過過往罪孽才好。而那殿閣本身,一檐一柱都貼著層層金箔,金箔之上再貼有青紅藍紫四色琉璃瓦和掐絲琺瑯飾片。如今日出時分,被那絢爛的陽光一照,整個凌空寺瞬間流淌出炫目而耀眼的金光,哪怕是一磚一瓦,都有剔透光華熠熠生輝,一瞬間,竟好似天人降臨,佛祖重現了一般。 若是有人能化作這天地之間疾飛的白鳥,見到這凌空寺的景致,只怕會心神巨震,生疑自身是否身在夢中……只可惜,白鳥始終是白鳥。在這般簡直難以想象是人工所為的景致之前,卻是毫不流連,筆直地飛向殿閣旁邊形制略小的一間樓閣。 只見白鳥收起翅膀,落在了一間細窄窗子邊緣的橫欄之上,鮮紅的鳥喙之中吐出一連串呢喃。 “阿彌陀佛,辛苦了?!?/br> 隨著窗子打開的“嘎吱”聲,只見一雙枯瘦如柴的雙手伸過來,托著白鳥收進窗內。 與外界那光華流轉的景致全然不同的是,這凌空寺內,光線卻十分幽暗,殿內更是空空蕩蕩,甚至連佛像都未有一尊。 托著白鳥的,是一個老和尚。 那和尚身形瘦小,幾乎與那孩童無異,一身干枯的皮rou都耷拉了下來,滿臉皺紋已是看不清五官,可是干涸的面容之中,眼睛卻宛若深潭一般清澈深邃。 他身上穿著一件金色的袈裟,那袈裟也如同這凌空寺一般,金光閃閃,奢華逼人,沉甸甸的布料幾乎要將瘦小的和尚吞沒了一般。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在袈裟的掩蓋下,和尚手腕與雙足上的粗重鎖鏈便變得沒有那么顯眼了。 那和尚取下了白鳥腳上系著的竹管,將其中薄薄的竹紙展開來,瞇著眼睛細細地閱讀。 臉色沒有絲毫的變化。 而就在這個時候,從房間的另一端傳來了清脆的鎖鏈相擊的聲音。 和尚轉過頭去,看著朝著他走來的另外一個和尚。 就跟他一樣,那個和尚的手足之上也鎖著粗重的鏈條。 “方丈……可是持正府的人送來了消息?” 來人擔憂地問道。 被稱為方丈的老和尚手持著連夜送來的密報,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個笑容。 “是的?!?/br> 另外那和尚頓時更顯焦慮。 “問香堂中,那三支羅漢香已經燃盡了……之前的明鏡上師曾言,羅漢煙盡,邪魔出。方丈,您將伽若放歸世間,實在太過于不妥?!?/br> 凌空寺的方丈見到自己的師弟眼中擔憂,臉上笑意欲盛。 “你若說邪魔是邪魔,那邪魔便也不是邪魔……那孩子既想去,便讓他去?!彼皖^再看了看手中那薄得透明的竹紙,目光一落,那竹紙轉瞬間便化為了齏粉飄散在空氣之中。 “方丈……” 那和尚還待再說,方丈卻伸出兩指,輕輕點在那人的眼窩之上。 “你不如伽若?!?/br> 方丈道。 那和尚臉上頓時血色盡失。 方丈又道:“你心眼皆翳,在這里……也是無益?!?/br> 和尚顫聲回道:“這金籠玉鎖……確實難以勘破,是我癡妄了?!?/br> 聽得這聲回復,方丈嘆了一口氣,偏頭過去,隔著窗欄望向窗外濤濤云海。 “罷了,罷了,你便從頭再來好了?!?/br> 老和尚道。 話音落下之后,只聽得空曠的大殿之中響起一聲人的皮rou與地面碰撞時發出的悶響……之前的和尚倒在了地上,臉色青灰,過了片刻,口鼻處才隱隱流出一點黑紅色的血痕來。 又過了一會兒,從暗處傳來了鏈條移動時候的簌簌聲,尸體被鎖鏈牽引著,漸漸地被拖到了殿閣黑暗的深處…… “阿彌陀佛?!?/br> 老和尚雙手合十,面容平靜地又念了一聲佛。 ****** 距離凌空寺千里之外的漓水邊上,有一座頗為熱鬧的小城。 小城喚作交城,往西疆去的官道和往京城去的商路恰好在個地方交錯,漓水上游那咆哮崩騰宛若惡獸一般的水流到了這里,便因為河道驟然拓寬,再不復之前的兇狠湍急。在江邊尋些老成的船夫,倒也能夠行船,這樣一來,水運便也勉強算得上是通暢。無論是去西疆販糧收馬的商販,還是從西北出來去京城趕考的舉子,又或者是攜了公文急匆匆來回于兩地的官員,到了小城這里,也難免要歇一歇腳。 這交城居民守著這地界,平日里光是靠著做些酒水食棚客棧之類的生意,便已很是能夠過得舒坦了。 交城中人常常自詡見識多廣,跟那尋常西北小城中沒見識的鄉下人絕不一樣??墒?,到了這一天,便是再見多識廣的交城人,竟然也被嚇了很大一跳。 原來是前一日天色尚未完全亮起,便陸陸續續有那武林人士或走或被抬著,沿著官道一路運往了交城之中。 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好一些的,只是被無毒蛇在身上咬了幾個口子,運氣差一些的,便是臉色青黑,蛇毒入體,身上散發出陣陣臭味,身下一路都淌著黑紅腥濃的膿血。 往日里在尋常老百姓面前多多少少總是要帶上些許自傲之意的“大俠老爺”們進了城,卻全部都像是夾著尾巴嚇得直飆尿的流浪狗一般臉色驚恐瑟瑟發抖。 是說在那不遠處某個叫做三里莊的村子里,竟在冬天爆發了蛇潮。這些逃出來的人,多半都是極樂宮與武林盟的弟——也只有這般江湖大派中訓練有素的弟子,才能在那樣可怖的動亂不至于全軍覆沒——當然,說是這么說,實際上活著逃出了三里莊的人,不到去時的四分之一。 不過即便只是這樣,極樂宮與武林盟中殘存的弟子,便已經將這小小交城攪和的人聲鼎沸,喧鬧忙亂了起來。 在這樣的混亂的場景中,隨著狼狽不堪的武林人們一起混進交城之中的某些人,倒變得格外的不起眼了一些。 “嘎吱——” 隨著一聲響亮的摩擦聲,一扇搖搖欲墜的門被人推開來。 “林公子……” 伴隨著一聲柔柔的呼喚,一名少女跨進門來,轉身又將門小心地帶上。 這是一間極為簡陋的茅草房,位于一間客棧的后院偏遠角落里。先前可能是用來安置那些因為長途跋涉而病倒的下人們的地方,整間屋子都只是草草搭成,光線昏暗不說,房間里更是彌漫著一股nongnong的辛辣之氣——那些身份低賤的下人們當然得不到什么醫療救護,只是被人驅趕過來,再有人在房間里煎些廉價的草藥,好消瘟去病,免得那些病氣過給身份尊貴的主人們而已。久而久之,整件屋子的墻壁縫隙之中,甚至也都染上了這股刺鼻的味道。 那少女將手中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擺放在房間中一張歪歪斜斜快要散架的桌子上,這才扭過頭來望向房中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