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常小青臉上肌rou猛地抽搐了一下,卻并未回答。 “好……好……好個常小青……” 林茂年輕便有那情緒激動就會哭泣出聲的毛病,如今死而復生,這毛病竟也回來了。 這一刻他終究忍不住低泣出聲,顯然已是氣得狠了。 常小青凝視著自己師父粉面帶淚的面孔,卻也顯得十分痛苦。 “師父,你聽我解釋,我真的沒有傷害兩位師兄的意思,我……” “呵呵,呵呵……” 正當常小青臉色慘白,手足無措卻全然不知該如何解釋的時刻,從八仙桌那處傳出了一聲虛弱的譏諷嘲笑之聲。 常小青與林茂猛然朝著發聲之處望過去,發現那位臉色焦黃的書生模樣的人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幽幽轉醒了。顯然,那白三娘與周疤頭將其尊為“二哥”自然也是有理由的,這人身上武功看著確實要比其余兩人要強上幾分。 只是這人武功雖說不錯,性格卻依舊十分討嫌。 發笑之后見常小青和林茂都看著自己,他便開口幽幽說道:“真是好笑,好笑,太好笑。我小諸葛鶴云月自詡見識多廣,卻還真沒想過會見著這師徒嘰嘰歪歪起來,會比那相思熱戀中的小兒女還要來的膩歪?!?/br> 第66章 這人口中罵別人“好笑”,卻不知道他生得這般十分猥瑣難看, 卻偏偏給自己取名叫做小諸葛, 還配上了鶴云月這等名字, 實在是不倫不類, 好笑得緊。 常小青在林茂面前是低三下四的樣子, 可當他回頭看鶴云月時,卻是面無表情,視線如冷劍一般。這常小青原本便因為與林茂的爭執心情低落難過, 這時候聽到鶴云月說話這般不干不凈心中暗火騰起, 立刻便朝著他舉起掌來,只差運氣一送便要讓這人去見了閻王, 也好叫他知道什么話應該講什么話不應該講。 不過那鶴云月既然自詡小諸葛, 自然也有幾分機靈在, 他見常小青如今面容憔悴,滿頭白發, 與多年前偶爾一見時那意氣風發的冷峻少年截然不同,心中暗暗想道:那一夜恐怕真有極大的變故,不然這常小青也不可能憔悴如斯。他又看到常小青背后的林茂, 一瞥之下,竟是微微有些恍神。 那少年真是眉目濃妍, 顧盼生憐, 此時頰邊帶淚,明明面有哀楚之色,可偏連這哀楚也宛若那雨打芙蓉般嬌媚動人, 讓人只覺得心肝脾肺齊齊酥麻,即恨這世界上竟有人能讓如此美人哀戚流淚,心底深處卻又癢癢的,恨不得自己動手,讓他再多流一些眼淚才是…… 鶴云月心中愣怔,只能不住感慨這人世間竟有如此美人,怕是西施在世也不及他半分風情——一瞬之間,他幾乎要以為這常小青是從山上綁了一個妖怪或是仙人下來。 好在這心思流轉,寫起來慢,當時卻快——現實中鶴云月見了林茂,只不過是飛快的一愣,而恰在此時那常小青的目光種滿懷殺意,落在著鶴云月身上,像是隱隱有寒徹骨的冰針扎一般。鶴云月在江湖中行走多年,直覺敏銳,被這常小青的殺意一激,反倒打了個冷戰,極快地回過神來。 (不對,不對,這人……) 鶴云月之前悠悠轉醒,聽著炕上常小青與那少年的對話,還暗自好笑,原本還以為常小青是帶著了個小情人,互稱師徒做個齷齪下流的私密情趣。 可他這時候真的看到了林茂容貌,反倒不這么想了。 這樣的容姿,怕是在帝王后宮中都難得一見,又怎么可能是江湖人所能擁有相公孌童之流? 與此同時,隱隱約約的,鶴云月想起了一則陳年往事—— 多年以前,這江湖中第一絕世美人的稱號,偏偏是被一個舞象之年的男童所奪。 而那個人,便是后來被人嗤笑為資質平庸,胸無點墨的忘憂谷林茂林谷主! 鶴云月想到這里,心中咯噔一下,竟將前前后后地事情都想通了一般,也顧不得那常小青一雙奪命掌只差一瞬便要將他斃于掌下,只扯著脖子驚呆地又往林茂那處望了一眼,失口叫道:“林谷主?!是你?!” “小青——” 林茂這正好抬手按在常小青的手腕之上,算是將鶴云月的一條性命救下來。 這時候驀然聽到鶴云月叫破自己身份,也是禁不住身體一顫。 也不知道為何,他好不容易尋得一人認出自己,可是以如今這幅模樣被人道破身份,卻又讓他覺得莫名有些難堪。 “是我?!?/br> 林茂只得聲音干硬地應道。 “你,你還活著?可是你之前分明已經……”鶴云月如今表現就像是被人當頭砸了一棍子一般,話音顫抖,連不成句,“你這是死了又活了?死而復生……死而復生……天啊,那忘憂谷的長生不老藥,竟真的被用在了你的身上?!” 鶴云月之前說起長生不老藥來倒是語氣平和,顯然并未將其當真:君不見,這江湖中多少靈丹妙藥,都要冠以“醫白骨”“回春丹”一類的名頭。依他之見,恐怕忘憂谷就算真的有那長生不老藥,恐怕也不過是那等能讓極病重的人轉好的靈藥罷了。 然而,這靈藥與不老藥,中間差的可不止是兩個字——而是這古今上下多少奇人帝王終其一生探尋不得的夙愿! 鶴云月更沒想到,已經垂垂老矣,病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忘憂谷谷主林茂用了那等靈藥之后,竟然真的起死回生,返老還童—— 這一瞬間,他實在是沒有克制住內心所想,望向林茂的那對眼睛,就像是那山中餓狼一般閃著赤裸裸的渴望與狂熱。 林茂被人這么一看,只覺得背上平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類似的目光,很多年前他便遭遇過,想到那些惡心過去,他心中更是有種說不出的惡心忌憚之感。 而林茂這般心緒波動,常小青必然是若有所感,這人殺意一盛,鶴云月便立刻警醒過來,將滿心翻騰的渴望與貪婪皆數強行掩蓋下來。 “我死不死活不活,與你無關。但是如今卻是有一件事情,與你有關了,”林茂不看一旁常小青臉色,自顧自地朝著鶴云月開口道,“我只問你,關于季無鳴與金靈子受傷之事,你到底知道多少?你說武林盟抓住了一個知曉內情的家奴,那家奴叫什么,如今又在何處?” 常小青在一旁聽著林茂這般問話,臉上血色是一點一點褪去。如今林茂的態度實在太過于明顯,這是擺明了全然不信他之前所說的話了。 鶴云月目光滴溜溜在常小青與林茂之間來回轉了轉,也不知道他心中做了什么計較,只看到他定了定神才回答道:“林谷主恕罪,之前鶴某因見著您老人家死而復生,心中太過驚訝,言行有所不敬,望林谷主原諒?!彼D了頓,又小心翼翼看了常小青一眼,才繼續開口,“想來,林谷主與常小青少俠,應當在此處耽擱不止一會兒了,也不知道之前我同那兩個沒用的弟妹說的話,您究竟知道了多少……咳咳,鶴某所知的,其實也不過是一些江湖傳言罷了,真說起來,是做不得準的?!?/br> 鶴云月越是說,便越是覺得常小青落在自己面皮上的目光就像是那有實物的刀刃一樣,幾乎要把他臉皮都刮下來才是,他一張焦黃的臉上漸漸地沁出了一些冷汗。 “呵,你說便是了?!绷置缃耋E然遭到多年來一手養大的小徒弟欺瞞背叛,悲憤過去之后,只余下滿心冰涼,說話時,反倒帶上了說不出道不明的威嚴,只讓人恨不得聽著他的話,將自己所知所得全部傾訴與他。 鶴云月垂下頭不敢多看林茂,便只能癡癡盯著林茂垂在炕邊的一只腳,啞著聲音戰戰兢兢開口。 “現在江湖上都說,忘憂谷出了長生不老藥,而季無鳴,金靈子與……與常公子分不勻,便互相打起來了……”鶴云月又將之前的事情老調重彈了一邊,再開口,“這事情都是那一夜從忘憂谷小院中逃出來的一名下仆說的。那仆人大約三十來歲,眼睛旁邊有一顆拇指大小的rou瘤,總是弓著背,他自稱已經在忘憂谷中做了二十年工,被人喚作阿金。如今,他被武林盟的人扣住,據說是日夜拷打……那極樂宮的人一直在找武林盟中人尋討此人,武林盟卻只是不肯,有人說,武林盟怕極樂宮的人將這位家奴偷走,已將他偷偷送往建城武林盟總壇嚴加看管了起來?!?/br> 一邊說著,鶴云月一邊小心翼翼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武林盟如今所在的方向。 “當然,這些消息真的都是鶴某道聽途說而來,當不得真,做不得準。那個阿金如今確切所在的位置,鶴某是真心不知道?!?/br> 林茂聽得“阿金”兩字,心跳又是快了兩拍。他扭頭死死看向常小青,氣得是太陽xue突突只跳。 之前他心中尚有那么一絲期盼,希望是有人胡言亂語,看著忘憂谷中如今人丁稀少,長輩又故去,才來造謠生事??墒悄侨苏f的那位阿金,相貌名字也都對得上,恰好還真就是忘憂谷中呆了足足二十年的仆人了。 “師父,我……” 常小青似要辯解,林茂卻重新轉過頭來不理他,繼續對著那鶴云月問道:“你說那武林盟中的人竟然能對無辜之人嚴加拷打?還私自關押?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竟然這樣不顧法規了嗎?難道他們竟然不怕持正府的戒律嗎?!” 林茂之所以這般問,卻并不是沒有緣由。這武林中人雖說號稱是行事放蕩不羈,快意恩仇,可實際上,這樣一幫江湖人頭上卻并非無官府管轄,只是普通的衙門中人自然無法管得了身負武功的一幫江湖人士,真正管理這般目無法紀的江湖人,還需要持正府出馬。說起來,這持正府,倒又與林茂有了幾分關聯。原來,那龔寧紫自執掌大權之后,便將前朝的持正府提了出來,專門管著這幫人,以免他們持武行兇,或是尋仇過度。這持正府在前朝只是個擺設,偏偏那龔寧紫并非凡人,幾十年下來以他手段,竟能震得江湖中一幫亡命之徒都不得不聽其法令形式。而這持正府中最有一項法規算是嚴令,就是江湖事,江湖了——不管你是尋仇也好報恩也好,總之江湖人的事情絕不波及身上未有武功的尋常百姓。 而那阿金雖說是忘憂府中仆人,卻扎扎實實身上沒有半點武功,本不應受到拷打才是。 鶴云月聽到這里,也是一愣,應當是剛剛反應過來這其中的不妥,猶豫著開口道:“這……這……鶴某是真的不知了……” 林茂眉頭緊皺,再問:“這三里莊中全是武林中人,我問你,莊中的其他人到哪里去了?!難道他們也被武林盟驅走了不成?” 鶴云月這一次回應卻很直接,他連忙搖頭,開口時甚為驚奇:“林谷主,你是說這莊子里原先竟是有人的嗎?可是,當我們到這里的時候,這村子里便已經是空無一人,灶冷墻塌,好似已經被遺棄了一般?!?/br> 林茂這下臉色是真的難看到了極點。他又問了好一會兒,將這鶴云月的底細全部掏了個干凈,便知道他與那白三娘,周疤頭是江湖上一個不大不小的門派放出來行走江湖積累經驗的內門弟子,最擅長的功夫,便用飛索從遠處擒人。這三人因為看到了喬暮云放出的懸賞,加上年底囊中羞澀,便眼巴巴地跑了過來,本以為是個手到擒來的輕松差事,卻沒曾想還攪和到了武林盟極樂宮與忘憂谷之中的事情中來。 眼看著鶴云月嘴里再吐不出什么新的消息,林茂眉頭微微一皺,那常小青蓄勢已久的手掌一送,便將這人再次劈暈了過去。 簡陋的土屋之中頓時便變得十分安靜。而林茂問了這么久的話,冬日日頭短,外面的天色便已經暗了下來。小屋之類愈顯得氣氛凝重昏暗,似乎有一層看不見的罩子沉沉地壓在人的心頭一般。 那林茂只在忘憂谷中呆了并不多的時日,再下山卻覺得自己好似那爛柯之人一般,竟覺得著昔日熟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間天翻地覆,再回不到從前。如今聽了鶴云月說的種種消息,林茂也是思緒繁雜,直覺著一切背后所謀巨大,可仔細一想,又半點摸不著頭腦。 “小青……” 他習慣性地便低聲喊出了常小青的名字,可是低喃出聲之后,卻聳然一驚,想起了這可惡的徒弟對自己做出的種種欺瞞——更想起了旁人口中所說的,這人不顧情誼,重傷同門的罪過。 也幸好是常小青一直在一旁虎視眈眈,那鶴云月到底沒敢把自己之前聽到的那小道消息當著主人公的面說出來,不然恐怕林茂這時候的氣憤還要再多上三成才是。 “師父,你已經不信我了嗎?” 常小青聽到林茂喊他,初時是眼前一亮,隨后一看林茂臉色,立刻明白是師父只是沒有反應過來才喊出了自己名字。這常小青這般高大,武功又十分高強的男子,這個時候竟像是那被主人毆打以后哀哀直叫,搖尾乞憐的的土狗一般萎靡下來,雙漆跪地,將頭埋在林茂膝上啞著聲音哀問道。 林茂沒有回答,他又開口:“那一日的事情……我只覺得自己仿佛在夢里,有些我尚且記得,可是還有一些,我卻真的不記得了。我記得我似乎是與大師兄和二師兄纏斗了一番,或許互有一些損傷,可是即便是迷迷瞪瞪之中,我心中卻也始終記得他們是我的師兄,并沒有下真正的殺手重手。這人說的,我將大師兄打至昏迷,更廢去了二師兄的武功之事,絕非我所為?!?/br> 常小青這幅模樣當真是極為可憐,林茂又是氣憤又是心痛。 心中像是有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聲音對他說:這常小青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jian猾狡詐之人,專門裝作個可憐模樣騙你心軟,你可千萬不要上當。 然而一個聲音卻又懇切同他說道:你自己養大的孩子你自己不知道他的本性嗎?這孩子雖說冷情冷性,卻絕非那等大jian大惡之人,他肯定也是有所苦衷才這般欺騙于你的。 …… 兩個聲音在他心里吵嚷不修,林茂愈發猶疑不定,做不出決斷。 “可是你騙了我……”林茂垂下眼簾,看著常小青那因為悲傷而一夜之間變得灰白的頭發,情不自禁地喃喃開口,“我問過你的……我一直在問你,可是你騙我?!?/br> 林茂說到這里,越發難過,他甚至都沒有察覺到,比起常小青瞞住他的那些師兄弟同室cao戈的事情,更讓他無法接受的,反而是常小青騙他這件事本身。 常小青的肩頭微微聳動,林茂忽然感覺到自己膝上布料似乎有些濕潤。 “師父,我不敢……你不知道,我真的不敢,我一直以為……以為你死了……你把我丟下了……師父,我好害怕萬一我真的告訴了你這些事情,你會再一次丟下我……師父,我求求你,你不要丟下我……” 常小青哽咽開口,說話時已經全然沒有了那個武林高手的風范,反而像是一個做錯了事情而忐忑不安,只想欺瞞大人粉飾太平的小孩一般。 林茂胸口劇烈的起伏,一只手抬在半空之中,遲疑了許久,最后卻還是抵不住常小青的這番痛徹心扉的哭訴,慢慢地按在了常小青的頭上。 “小青,你……你以后真的不要再騙我了?!?/br> 林茂輕輕地,沙啞地說道。 這樣一句話說出口那常小青抱著林茂雙腿的力道倏地緊了緊。 林茂也只當是他是真的答應了。 這師徒兩人好不容易才花了些時候平復心情,林茂坐在炕上想了想,竟覺得自己也是這般大的人了,卻與自己的徒弟在別人的房子里,當著一幫昏迷過去的江湖人士抱頭痛哭,這般行徑真是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他在心中暗自警醒了一番,抬眼朝著常小青看去——小徒弟心中所想可能也與他一樣,怕也是害羞,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林茂。 過了一會兒,常小青下炕找來了火折子,將桌上一盞油燈點亮。他將地上三人的睡xue重新用重手點過,接著將那三人抬到炕上免得礙路。 直到此刻,林茂才忽然覺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 “小青……那個……” 林茂忽然顫聲道。 “師父?” “姚姑娘,是不是還在柴垛那里?” 林茂有些不安地問道。 姚小花自在三里莊外被常小青點了xue,便一直無聲無息,也正是因為這樣,林茂在今日這諸多事情刺激之下,一時之間竟然全然未曾注意到那位少女并未被常小青帶入房內。 當然,至于常小青是否是存心如此,倒真是未可知了。 聽到林茂提醒之后,常小青劍眉微微一抬,并未多說廢話,一撩木窗便翻身出去,不多時便拎著姚小花重新進到屋子中來。 或許是因為身無武功的緣故,姚小花被點了xue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哪怕是被放在外面這么久,也沒有絲毫清醒過來的意思。 常小青渾不在意,進了屋子之后,就像是扔個包袱一般將姚小花與白三娘等人丟在一起。不過他能這般隨意,林茂卻是不能,后者看著姚小花這般被人丟到炕上都未曾有半點聲息,心中一緊,連忙上前探查,這才發現姚小花在窗外像個行李一般在柴垛里頭放了這么久,雖沒有大傷,臉色卻十分難看。 原來這人的xue位被制,短時間還好,長時間下來,氣血運行難免凝滯,加上玉峰山下,寒冬時節,這姚小花又是毫無武藝之人,自然是凍得全身僵硬,觸手一摸,竟然有些凍手。尤其是在房間里一盞如豆般的油燈照射之下,少女俏生生的一張臉上毫無血色,驟然望去,簡直就像是個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