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飄落的花瓣重新回到花心，緩慢流動的河水倒退，降下的雪花往上涌去，從萬里冰封的冬日，倒退回了枯葉滿地的秋天。

    花玨看見自己變成了一個襁褓中的孩子。

    這是什么時候？他費力地想。

    夢里有個聲音飄過來，清冷的：“三月前，你們這里是不是在下雪呢？”

    你們這里是不是在下雪呢？

    花玨手心一陣劇痛，這才昏昏沉沉地從夢境中脫離，睜開了眼睛?；ǐk醒來后，發覺小鳳凰已在他手心啄出了血，而玄龍有些慌亂地看著他：“你剛剛昏過去了，我叫你你也不應，連氣息也很微弱?！?/br>
    無眉出門了，花大寶蹲在他的床尾，叫了一聲。

    小鳳凰補充道：“不是微弱，是沒氣了，嘲風快嚇哭了?！?/br>
    花玨起身用力抱了抱玄龍，然后將小鳳凰和花大寶攬進懷中，喃喃道：“我沒事?！?/br>
    玄龍探尋地摸了摸他的額角?；ǐk將他的手放下來，搖了搖頭，發覺自己的嗓子有些干?。骸拔摇瓫]事，我知道江陵這次為什么下雪了?！?/br>
    “為什么？”玄龍問。

    花玨慢慢地道：“往前推三月，是正月份，江陵剛好開始下雪。再過一個月，雪停的當天晚上是三月三，鬼門大開，也是鬼市開始的時間。這一天眾鬼法力最盛，甚而能讓凡人看見他們?！?/br>
    玄龍皺了皺眉：“你是說……最近的節氣，其實是按照三個月以前的來的？”

    花玨點了點頭：“我看黃歷，記得很清楚的。我想，有什么東西在令時節倒退，大約就是要等到鬼門重開的那一天?！?/br>
    小鳳凰歪斜著倒在他枕上：“時節倒退？聽起來有點嚇人，什么東西這么厲害？”

    幾人沒有說話，就在這時，房門被人推開了，無眉披著一身寒氣進來，而后伸手推門，抖抖索索地在桌上抱起一個暖爐，輕聲道：“鬼王?！?/br>
    “鬼王？”花玨問。

    無眉點了點頭：“你還記得姚非夢喝過鬼藥嗎？現在我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br>
    第99章 真在江邊

    鬼門打開, 萬鬼顯形, 地府中沒能轉生的魂魄回到凡間，可暢游一日他們曾經的人世；在人世流連的亡靈亦可跟著水流指引，回到陰司忘川。

    無眉推測：“他怕是要成為鬼王后, 順著鬼門逃回地府, 免得被我們捉住?！?/br>
    花玨詢問道：“那要怎么辦？地府不管這事的嗎？”

    無眉搖搖頭：“地府判鬼罪孽功過，需要等那只鬼有轉生的意愿時方可。換句話說, 厲鬼要么待在凡間, 被道士和尚直接弄死；要么回到忘川, 長長久久地待在一個地方不入輪回, 只是那樣太過寂寞，沒有多少人會這樣選的?！?/br>
    花玨遲疑道：“那我們怎么辦？他要是回了陰界, 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br>
    玄龍卻突然說：“沒關系，不用等到那時候。如果按照往回倒退三個月的時間來算，他如今氣息微薄, 已經撐不到鬼門開的那一天, 除非他再動手取人性命?！?/br>
    花玨緊張起來：“他會選誰？這樣說的話，他也不一定會取亓官的性命?！?/br>
    幾人一番商討后，最后決定再去找亓官一趟, 將所知道的一切悉數和盤托出?；ǐk曉得亓官已經見過了玄龍假裝的姚非夢, 一定會對他們的話深信不疑, 這一點反而比拿去城主府討論要有用得多。

    亓官溫和地微笑道：“我明白了，只是若是這樣的話，幾位不妨將我當成誘餌, 使他強弩之末時上鉤?！?/br>
    無眉翻了個白眼，小聲道：“得，這人也是死心眼，看他樣子也是認死了姚非夢不會害人，傻?！?/br>
    聲音雖小，卻沒有刻意避開亓官本人。亓官聽到了卻并不動怒，只道：“我知幾位先生都有趨吉避兇之法，與其在此懷疑某的本心，不如趁著時候未到，想一些保全江陵其他民眾的方法罷。這位小先生也說了，為了吸取陽氣，他也可能對旁人下手?！?/br>
    這番話卻提醒了花玨。這天他回房后召來眾人開會，一群人圍著桌子頭碰頭，聽他指點江山：“我找城主統計過，江陵城中共有一千二百余戶，加上周邊管轄的小鄉鎮、山村等，一共有三千余戶人家，每家一張鎮宅符咒的話，我們大家努力一下，應當能在鬼門開之前寫完?！?/br>
    無眉發言了：“我的符咒雖然不及判官筆寫出來的厲害，但對付妖鬼也綽綽有余了?！?/br>
    小鳳凰也發言了：“但是有個問題，判官筆的符咒只有你寫出來才有用，這么多，你寫起來很累，我們好像也幫不到什么?！?/br>
    花玨眨眨眼睛：“你們聽說過女媧神造人的故事沒有？起初她是用泥土一個一個捏，而后偷懶起來，用藤編的長繩帶起泥水，落地就成了小人；我準備用偷懶的法子?！?/br>
    小鳳凰伸長脖子看，便見到花玨與玄龍給他演示了一遍。玄龍工工整整往一張符紙上寫下“平安”二字，花玨便接過來，用判官筆在那后面認真畫了一個圓圈，好似教書先生給學生批改課業。

    小鳳凰“哦”了一聲，有樣學樣，也用尖嘴蘸了墨開始寫。連花大寶也沒閑著，它負責將紙張叼來叼去，分門別類放好。幾人不眠不休一段時間后，寫好的簡易符咒堆了兩個箱子，最后拜托亓官出門一趟，找到城主與桑先生，派人將這些符咒悉數分發下去。

    花玨一堆人則擠在床上，東倒西歪地睡了兩天整。兩天過后，符咒派發的結果也下來了，江陵城中的住戶悉數在門前貼上了護符，還剩下一些沒用的，是住戶已經搬遷而未銷名，或是舉家在外游歷的。

    花玨老是放心不下，對著剩下的那幾張符咒發愁琢磨了半天，最后拽著玄龍去了街上，企圖看一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玄龍笑：“你的眼睛，還會比巡守官兵更利一些嗎？”

    花玨不承認，扣著他的手道：“那就當我們出來玩玩嘛，嘲風哥哥，我們好久沒有單獨出來走了?！?/br>
    玄龍便攬著他，按照以前散布的路徑走了一圈又一圈，再回家將灰塵清掃了一遍?；ǐk站在院前一看，不由得啼笑皆非：他家里現在分明無人了，城主府上的人也按規矩往他家院門口拍了一張符咒，這張符是小鳳凰寫的，字跡歪歪扭扭，上面的圓卻畫得十分標準。

    玄龍洗了被子，和花玨一起出來晾干，抬頭看了看天光，忽而道：“雪已經小了?！?/br>
    花玨跟著看了看，前幾天晝夜不停飄落的雪花已經縮小成了細小的顆粒，落進脖子里也不覺冷?；ǐk張開口，伸出舌尖舔了舔。

    他縮縮肩膀，偏頭問道：“嘲風哥哥，今天是什么時候了??？”

    玄龍吻了吻他的眼角：“還有兩天時間，鬼門將開?！?/br>
    花玨“哦”了一聲，想想后道：“那還好，我們也不用等多久了?！?/br>
    他和玄龍一起去城主府看了看，結果時間沒挑好，剛過了午飯時間，桑先生和城主都睡下了，府上人也都昏昏欲睡，勉力爭取這時間小憩?；ǐk曉得打擾，便跟著玄龍出來了。

    “再去哪兒呢？”花玨發愁。

    眼下的確是沒有其他事要做了，但花玨長久沒有得空，像今天這樣同玄龍單獨在一起，便舍不得這么早回去。

    玄龍問他：“想去看看姚大嬸嗎？”

    花玨被他提醒了，恍然大悟：“哦，是要去看看，我們走罷?！?/br>
    他在家中挑挑揀揀，選出最好的玉米裝了幾兜，又往包裹里塞了幾匹絹布?；ǐk和玄龍上山，看四下空寂無人，還以為姚奶奶不在家，走進了才方聽見姚家院中又響動，姚奶奶正埋頭半跪在庭院中，勉力用一把斷掉的鐵鍬鏟土，將幾株凍得半枯的花卉連根小心拔起，而后放在一張攤開的包裹布上。

    花玨敲了敲門，詫異問道：“婆婆，您在干什么？”

    “小花來了啊?！崩先寺牭盟f話，這才慢騰騰地從地上起身，拿手往身上揩了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人老了，想要回一趟娘家，便把這些花也帶上?！?/br>
    “回娘家？”花玨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年紀這樣大的人，為何突然要遠行呢？

    老人點點頭：“我年輕時老頭子就死了，帶著青慈到江陵讀書，一來就是這么多年，也從沒回去看過。我想，現在不回去，我這把老身子骨頭了，以后估計也去不成了?！?/br>
    花玨有點無措：“這樣嗎……”

    他垂眼看著老人慢慢收拾好東西，像愛護什么珍寶一樣，將那幾株稀松平常的花從土里捧出來，玄龍準備搭把手，卻被姚大嬸笑著阻攔了：“這是細活，你們小年輕做不來的?！?/br>
    花玨便跟著玄龍一起看。

    老人一邊收拾，一邊告訴他們：“我做姑娘的時候，就想著能去花館梅館中做事，可惜他們不收女人。我老是想不明白，花那么細致的東西，卻一定要女孩兒才能看好呢。我們那邊的人也說，女孩子今生愛花，來生便漂亮?！?/br>
    花玨笑。

    老人又道：“我還看那些志怪傳奇，說有花妖，花妖有攝魂術，還想了許久，真是想嘗嘗那是一番什么滋味?！?/br>
    花玨還是笑：“婆婆，那些都是騙人的，沒什么花妖啦?！?/br>
    玄龍則看著院中被翻了一遍的泥土：“您何日出發？”

    姚大嬸道：“兩天后罷，過兩天，我能搭上一個老友的馬車回去?！?/br>
    花玨也知沒什么話可以接著問了。他和玄龍在姚家院坐了一陣子后，這便起身告辭。

    玄龍牽著花玨的手，聽見身邊這個小算命先生問道：“姚非夢為什么不回家來看看呢？自己的母親明明還在世，卻要先去殺其他人?！?/br>
    “大抵修鬼道同修魔道一樣，發作起來也是六親不認的罷?！毙埖?。

    花玨便回頭看了一眼，姚家破落的小院子仿佛遺世獨立一般佇立在他們身后，高過細密的青苔和青灰的殘磚碎瓦，晨霧起來的時候，幾乎要隱匿于云端。也就是這一眼，讓他感覺到了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想一想后也實在記不起來。

    直到和玄龍一并回了亓官府上，花玨這才想了起來——自他們寫完幾千張符咒，由城主府上的人發給每家每戶之后，江陵的家家戶戶院門處都會貼上一張黃符紙。但姚大嬸門前卻沒有這樣的東西，顯得空空落落。

    花玨推測：“是貼去房內了罷，也可能打包進了行李中?！?/br>
    玄龍附和道：“大約是這樣罷?！?/br>
    亓府大門緊閉，也不見平常那位門房?；ǐk覺得奇怪，推了幾下門后發覺沒推動，這便讓玄龍背著他，從院墻的另一邊翻了下去。剛落地，花玨便嗅到了一股縈繞不散的清冷梅香，抬眼看見門后倒著本該站在門口的門房，頓時知道大事不好。

    花玨上前探了探那人還有脈象，便急哄哄地讓玄龍喂了他一片龍鱗。他再踏入側面廂房，去向他們平日歇息的地方時，果不其然看見房里也倒了一大片。無眉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小鳳凰和花大寶癱在床上，睡得很沉。

    花玨驚慌失措，玄龍把他拉著，讓他在舌根底下也壓一片龍鱗，而后搖頭道：“沒事，他們只是睡了過去?！?/br>
    冷梅香沖得花玨頭暈腦脹，他抓著玄龍的肩膀穩了穩身形：“不是還有兩天才到鬼門開的時候嗎？不是，亓大人在哪里？”

    “別急?！毙埫嗣哪橆a，帶著他轉身跨步出去，一陣薄霧自上空壓下，將院落里的香味沖淡，玄龍化為龍身，載著花玨破門而出，威嚴莊重的龍頭揚起，似是在順著氣息細嗅，而后風馳電掣地將整個院落都闖了一遍，但遲遲不見亓官的身影。

    有一瞬間，花玨感到自己與玄龍融為了一體，看見空氣中浮動著成百上千細小兇悍的蛟靈，他們向江陵的各個地方奔去，像一張無形擴散的網，將整個江陵慢慢地籠罩。片刻后，仿佛與雨天中承載著露水的枝葉終于彎下，落下一滴飽脹的水珠時，蛟靈咬住了一個看不見的影子。

    “在江邊?！?/br>
    幾乎是同時，玄龍與花玨一起說出了這三個字?；ǐk緊緊閉著眼，偏頭避開迎面呼嘯而來的風聲，一直等到熱流重新包裹自己時，這才睜開了眼睛。玄龍帶著他緩緩落地，兩人一同奔往遠處一對人影——一黑一紅，亓官背對他們，一只手自然垂落，一只手攬著什么人的肩膀。

    姚非夢踮起腳，將下頜埋在他肩膀上，而后伸手輕輕一推，直接將他推到了地上，俯身跨坐在他身上，偏頭往他頸邊落下一個纏綿的親吻。

    也就在此刻，花玨陡然發現自己腳下一片血紅。那是花卉，成片的石蒜花朵，一路綻開，死死扎著人的眼睛，幾乎讓他的眼眶生出疼痛來。不知名的地方傳來低沉的回聲，是猶如來自地府的聲音：“三月三，鬼門開，律令駕迎——”

    那聲音震得他腦仁生疼，花玨一面用力按壓著太陽xue，一面不管不顧地往兩人的方向奔去，他的腦海中一片混沌，幾乎聽不見身邊的聲音，也沒有聽見玄龍在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花玨，花玨？花玨？”

    花玨眼中只剩下了紅白兩色，他氣喘吁吁地奔過去，手執判官筆，冷聲道：“破！”

    在這一剎那，狂風大作，吹起他暗紅的衣襟與如墨的發絲，也吹起姚非夢輕飄飄的軀體。陌生的鬼魂還保留著十六歲時死去的樣貌，蒼白又冰冷，他站起身來，對著花玨展顏一笑，非但沒有避開判官筆的鋒芒，反而迎著他的方向跑了過去。

    玄龍在后面嘶聲喊道：“花玨——”

    花玨感到心口一痛，唇齒間迸出一大片血液來。姚非夢的手攀上他的肩膀，媚眼如絲，問他道：“三月前，你們這里是不是在下雪呢？”

    而后向后倒去，睜大一雙空茫的眼睛，映出漫天飛揚的雪花。

    花玨沒有想過鬼魂也有血液，判官筆的“破”字直接摧毀了他的軀體，姚非夢渾身碎裂，潔白的肌膚桑綻出非常細小的紅痕，像是被紅色的絲線纏住了。

    花玨的血，與艷鬼的血，融到了一處。

    玄龍也終于在此刻追上了他的步伐，跪下來將他抱進懷里?；ǐk瞧見了他眼里的驚惶，奇怪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心口，不知道那里是何時受的傷，他只盡力靠在他耳邊說道：“快……快要進去了，這次你一定要記起我，不要把我忘了?！?/br>
    玄龍握住他的手，溫柔地道：“好?！?/br>
    他見到眼前白光大盛，而后轉為青山綠水，曉得自己又進了判官筆的幻夢。

    姚非夢的幻夢，姚非夢的一生。

    第100章 真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