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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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從前整日按規矩隨眾起行,其中并無多少“自己”,多是旁人所行所言所議所定;等漸漸長大了,覺出有內外相別的不舒服來了,恰身邊有個陶嬤嬤,總是約束著自己,不叫自己任性言語。 后來忽然得了進學讀書的機會,那時候自己心里最多的是“怕”,只怕會在人前出丑露怯。尋常過日子,能叫旁人不要注意到自己就算萬事大吉??扇羰亲x書去了,一個人一個成績,都在那里明擺著,自己還能藏到哪里去?真是愁也愁死人! 陶嬤嬤卻高興壞了,整日叨叨咕咕都是自己如何有運道,該如何收心努力等話。自己心里本就怕著,偏她還老說,真是煩都煩死了!想起當日的場景,如今看來是在好笑得很,又不覺有些心酸,能遇著陶嬤嬤這樣的隨侍嬤嬤,才是自己的運氣,——只是小時候總不容易分清好壞吧。 要真說開始向學,還是因為同俞正楠認識了。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果然是個沒定性的人!跟著柳jiejie前后打轉的時候,就跟著放心思在那些衣料剪裁和首飾樣式上;同俞正楠認識了,又被帶著開始用心讀書做作業。想起當日上完一堂課,俞正楠就恨不得給自己掰開了揉碎了重新講一回的樣子,真是……自己還真是有運道啊。以自己這樣性子,若是換一個愛玩的在一處,想必也會一直玩下去吧,卻不知那樣的話,今日又是何情狀。 自己立心向學的起始,在于那個“無路可走”,平心想想,讀書考學,這是眼前唯一一條能靠自己的力氣走出來的路。除此之外,大概只能日日祈求老太太憐惜、舅舅舅母憐惜,希望往后能遇個好人家,遇個良人……但凡中間哪一環出了簍子,除了哭除了認命,自己大概也做不了什么了……畢竟,兩位表姐……一位還有個親舅舅在呢,又能如何了…… 另一頭就是瞻園那自在日子了。只要能立了女兒戶,就有了自己的根基。天幸,如今不是開朝的早年間了,那時候對女子各樣規矩甚是嚴厲,別說立戶了,就算要出門也難。幸好如今得了書院大盛之利,世風漸改,才有了這樣一條路。 這府里又開了女學,自己又遇著了良師益友,天時地利俱得,只差自己往前走的決心了。多走一步,多學一點,就離那無法可想的命遠了一步,就往自己想往的自在日子近了一步,何不行?何不堅持?何不奮發努力?難道還要繼續渾渾噩噩度日,沉浸于一時的嬉笑樂處,一時戲本一時演書的,將往后的人生情味寄托在“天可憐見”上?! 總算,自己走出了那一步!“搭心橋”、“凝核”,剛好又碰著個只講生意的董九樞,弄個米契買賣牽著,有了花燈的事兒和成衣鋪的事故,恰好教自己得了“學”與“習”兩條腿走路之便。果然是“自助者天助”了!細想想,但凡自己心之所欲,只自己邁出了一步,天必成之?;侍觳回摽嘈娜?,誠然如此! 再看看那邊收了一堆書的柜子,心里對自己說:“這可沒到哪兒呢,路還長著,接著努力啊傅清溪!”細細體味一回,雖然累,心里卻慢慢長出來了一種穩穩的滋味。 ——有一個自己可以依靠的日子,真好……尤其知道自己是靠得住的時候,真好…… 一覺醒來又是一天了,這日恰好學休,去頤慶堂請了安回來,沒坐一會子,越蕊那兒忽然遣了人來相請。傅清溪想了想,從一邊堆高的本子里抽了兩本出來,叫杏兒拿了同自己去。 越蕊照樣聽了報就從屋里出來相迎,牽了手笑道:“傅jiejie,我曉得你肯定今日要看許多書呢,可我哥哥非叫我喊了你來,我拗不過,只好從命。打攪了你用功,可真是罪過了?!?/br> 傅清溪笑道:“四哥哥今日在家?可也難得得緊?!?/br> 進屋相見,果然越栐信在屋里坐著。傅清溪上前行了禮,越栐信笑道:“又借這丫頭的名兒把你哄了來了?!?/br> 說了兩句,傅清溪就叫杏兒把那兩本簿子拿了過來,越栐信見了道:“你一早曉得是我找你?” 傅清溪笑道:“若單是七meimei的事兒,她多半會直接尋到我那兒去。我想著估計是四哥哥尋我有事,只是沒想到今日四哥哥在家?!?/br> 越栐信道:“果然你們學數術的一旦通了數象,就一個個能掐會算起來?!闵匣卣f的買賣好壞都得看人,我越想越對。如今有個想頭,不曉得你敢不敢同我一起試試?!?/br> 傅清溪笑道:“愿聞其詳?!?/br> 越栐信道:“光說不練假把式,我們既然都覺著這話有理,便很該就著這話做個什么試試,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傅清溪點頭,越栐信忽然從一邊取出一個兩尺多長的卷軸來,一打開,竟是一幅京城的詳細地圖。越栐信把那地圖往傅清溪跟前一推道:“咱們先紙上談兵一回,看做什么好,在什么地方好,到時候再去實地瞧一瞧?!?/br> 傅清溪目瞪口呆:“四哥哥想做什么?” 越栐信摸摸下巴:“做買賣啊,隨便什么買賣?!?/br> 傅清溪道:“四哥哥有多少本金?” 越栐信道:“沒多少?!?/br> 傅清溪道:“我也沒多少?!?/br> 倆人說完了對視一眼,都齊齊轉頭細看起地圖來,把一旁的越蕊逗得噗嗤笑出聲來:“哈哈哈,你們也太好笑了,哈哈哈,舅舅做買賣琢磨了多久呢,你們倆弄一個圖就說要做買賣……而且還沒本錢!啊,我曉得了!戲本上說過,原有一種買賣的,叫做無本買賣!哈哈哈哈,那我哥哥得帶個大耳環才像話!……”一邊說一邊笑,樂得停不下來。 傅清溪卻忽然道:“既如此,我們這買賣得選一個不需要如何準備的,成本少,不費人手的才成?!?/br> 越栐信道:“地方得選人來人往的地方,要緊是怎么叫人肯花這個錢?!?/br> 傅清溪道:“不得不花的錢總比可花可不花的錢好賺?!?/br> 兩人忽然又齊齊住了口,瞇起了眼睛思量起來。 越蕊停了笑,指著他兩個大喊道:“哎呀,像兩只老狐貍!” 第88章 一碗茶 這一整日,柳彥姝都沒尋著傅清溪,問了只說去青桑院了,便叨咕一句:“七meimei難不成要叫清溪教她讀書?!還要讀一整天?!……” 卻不知道傅清溪早同越栐信越蕊三個坐了越栐信不知哪里弄來的馬車,帶著人往京城里四處逛去了。 越蕊跟了出來,原想著會有如何好玩的事情,哪想到這倆人都是到一個地方就叫停了車,人還在車上一待,掀了簾子往外頭看,有時候還在那兒數數,又往本子上記些什么。如此走走停停,坐車坐得腰酸背疼,連個點心都沒給人家買,哪有這么當哥哥jiejie的呢?!越蕊心里真后悔同這倆人出來。 等到坐車回轉,日頭都快下山了。越栐信還同傅清溪道:“下回咱們做大買賣,還得晚上出去瞧瞧才好?!?/br> 傅清溪點頭道:“得往亮堂的地方去,越亮堂的越有人氣?!?/br> 越栐信一拍手:“就是個這個話了!” 傅清溪的晚飯也擺在了青桑院,這日二老爺外頭有應酬沒能回來吃飯,二太太帶著他們三個一起。剛放下筷子,越栐信同傅清溪等不及喝茶,就往偏廳坐著繼續商議他們的大事去了。 二太太看了道:“栐信,你可不要拉著傅丫頭弄些沒用的,她常日里多少功課要做,只怕都是有定數的,今日叫你混走了一日,不曉得之后怎么點燈熬油補回來呢?!?/br> 傅清溪笑道:“二舅母放心,四哥哥帶我做的這個,正是件最有趣不過的功課呢?!?/br> 越栐信也在那里擺手:“紙上談兵終究無用,是騾子是馬還得拉出來遛遛,娘您就別cao那個心了?!?/br> 二太太叫人給他們上了茶果子,笑道:“好,好,我不說,省的還招你們厭棄。走,蕊兒,咱們那邊坐著喝茶去?!?/br> 越蕊趕緊過來了,還趁機告狀:“娘說得沒錯,本來傅jiejie還是好的,如今也叫哥哥帶成一個樣兒了。到時候都是書呆子,帶人出去都不曉得給人買果子……” 傅清溪聽了掌不住笑出聲來,越栐信回了頭道:“我說今兒總忘了什么似的,原來是這個!要不你等下回?” 越蕊道:“下回我得要兩份的!” 越栐信道:“不是,我是說下回就不帶你了?!?/br> 越蕊氣得直跺腳,二太太同傅清溪都笑得不成。 如此,這邊兄妹議事,那邊母女閑話,真的各顧各的起來,二太太也真的不再過問他兩個在忙什么事。傅清溪心里想著,這幾個舅舅只有二舅舅沒有納妾也沒有置什么通房,這過日子就比另幾處親密許多。 到了晚間姐妹倆一起去頤慶堂請安時,越蕊還問傅清溪:“傅jiejie,你同我哥哥的買賣大事,可有頭緒了沒有?” 傅清溪點點頭,又笑道:“你方才笑得那般厲害,這會兒又問起來了?” 越蕊不好意思笑笑道:“你們最開始實在太不靠譜了些兒!也不能怪我啊。不過后來嘛……不曉得怎么的,反正叫你們兩個整的好像真的,真的能成什么似的……我就隨便問問嘛?!?/br> 傅清溪道:“你問來做什么呢?” 越蕊一拍巴掌:“若哥哥能做買賣了,那準定不會虧了我??!這下我又能多買幾樣花兒了!上回叫我養死了兩本芍藥,娘都不許我再買了呢……” 兩人正說著,柳彥姝來了,一看到傅清溪就趕緊過來道:“我可找你一天了!” 傅清溪問道:“我在七meimei那里,你找我可做什么呢?” 柳彥姝道:“什么也不做,我就奇怪你這整日不出家門的人,這一出家門又索性不著家了,還當被誰拐了去了呢?!?/br> 又問越蕊,“她這木頭,你同她一處呆一整日能做些什么?!” 越蕊笑道:“今天我哥也在家啊,我哥可是懂數術的!” 柳彥姝點點頭:“這就對了?!?/br> 越芃恰好過來聽著了一句,問道:“什么數術,又什么對了?聽說今夏有個清暑會,就是象數之學的呢。只是尋常人不讓進去,傅meimei可去細打聽打聽看看?!?/br> 越縈在另一邊坐著,聽了越芃這話才接了道:“傅meimei同俞家三姑娘相熟,那清暑會就是昆侖書院的教習主持的,傅meimei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我們當個新鮮事兒似的說,才叫人笑話了?!?/br> 越芃便問傅清溪:“傅meimei早知道了?” 傅清溪搖頭道:“并不曾聽說有此事。想是上回俞三jiejie來信時還沒有這事兒?并未聽她提起過?!?/br> 不過傅清溪倒把這事兒記在了心里,無他,只因她如今在書院里讀書,幾乎稱得上“獨學而無友”,學數術的攏共也沒幾個,立心要春考的更是只她一人。她雖埋頭用功,卻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算不算入門了,看了那許多大書院附學里的數術書,也不知道同那些學子們相比又有幾分斤兩。 是以如今她倒有些從前越縈的意思了,巴不得哪里有數術的試場,好叫她去比一比。不在輸贏勝敗,只是想借此有個相較,好比上一比,讓自己心里有個數。 隔了兩日,越栐信叫越苭給她帶了口信說來,說的正是這個清暑會的事兒。 傅清溪又是意外又是驚喜,忙讓越蕊替自己謝謝越栐信,越蕊笑道:“我哥哥在外頭讀書,這樣的消息自然知道的清楚,不過一句話的事兒,有什么好謝處,傅jiejie太見外了?!?/br> 最叫傅清溪高興的是,這次的清暑會果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去的,需得符合若干條件才行。恰好其中有一個就是在云演數試上得過名次。云演數試每回取前十公布,傅清溪上回歪打正著得過一回魁首,這回整好用上,心里十分高興。 只是這次清暑會是偶然之作,并無往期試題可查,只曉得是數象之試,到底如何卻全然不知,便是想要提前準備也無從著手。雖隔日就寫了履歷附上云演數試的成績叫人送了去報名,得了一張請帖,之后就沒事了,只等那日一早去就成。 事有湊巧,這里拿到了請帖,轉日就收到了俞正楠寄來的書信,里頭也提了這個清暑會,還特地告訴清溪,這回來的人里頭就有那個她之前驚佩有加的昆侖女學長。傅清溪大感意外,心里對那次清暑會越家期待了幾分。 其事已定,手邊之事卻還得花心思。那日她同越栐信商議了半日,最后想出個在街上賣茶水的主意來。 一來這個事兒花銷甚少,只找個樹蔭底下支個桌子,擺上大茶壺,再放幾摞粗瓷碗就算成了。用人也不過一個倆的,這程度越栐信在外頭就能調派,全不用驚擾了府里。 再一個這是個時氣買賣,符合他兩個想的“不得不花”的錢。京城暑天酷熱,神宮和流銀街上卻是人流不斷的。大太陽一曬,長路一走,哪有不渴的?可這里又不是鄉下,出門還挑個擔子,擔里還能帶些茶水。誰穿一身葛紗袍子往神宮里去拜一拜還隨身帶一把茶壺的?就算你帶了,兩口喝沒了也沒地兒續水去不是? 京城里自然也有茶館的,可那都是在慶余街、云紙坊那些地方,里頭也不是光喝茶的,都是連喝茶帶聽書聽笑話,閑聊嘮嗑的地方。誰口渴的時候跑那里頭要一壺茶慢慢喝的?更不說那茶錢也不是光茶的錢。 那日他們跑街上去看人流,就是為了選地方。既要人多的,又要補給不易的,還得能有地方能支開攤子的。 這一到夏天,各處也有施茶施藥的,可一般這樣的都是在偏僻地方,或者買賣家自己門口,要緊是顯示出做好事的主家鋪子來,誰能先替要喝水的人想去? 這么著左選右選,叫他們挑出來了四處地方,一個是神宮前頭的天池街,一邊是神宮,另一邊是個不大的水面,叫做甘露湖,路邊一排銀杏樹,都有一抱粗細。另兩處是流銀街南端同北端,還有一處就是太學巷口。 到了下一個學休,傅清溪把自己這幾日想的同越栐信一說,越栐信直道好,趕緊就要實行起來。 頭一個是這個攤子,哪里都有地頭蛇,陌里陌生地就過去擺攤了,會遇著什么可說不好。越栐信最在行這個了,他就是學這個的!一邊借了他表舅的買賣,尋了兩處相熟的商鋪,打了招呼,就在人家對過樹蔭底下支個攤。另兩處則是走了巡城的路子,傅清溪估摸著他可能用到了二舅舅的人情,不過也沒細問。 商議到底賣什么茶的時候,越栐仁道:“咱們賣三樣茶,兩實一虛,你看可好?” 傅清溪道:“這個還有虛實之說?” 越栐信道:“你聽我說??!這兩實,一樣香茶,就用茉莉花茶沏開了晾涼。一茶壺里用茶汁兌涼白,一個錢一碗。解渴,沒毛病吧?另一個就是冰鎮梅湯,五個錢一碗,銅壺埋在冰堆里,桂花酸梅湯,用青瓷小碗盛,嘶嘶直冒涼氣,喝完了那碗還掛漿!講究!再一個嘛,就是清茶,三個錢一杯,好水沏清茶。你看這安排怎么樣?” 傅清溪不解:“那兩樣就不錯了,這最后一個不尷不尬的……” 越栐信道:“這你就不懂了!因這時候別處也是施茶的對不對?有些人一看咱們這喝碗茶水還收錢,難保就不樂意了,心疼那一個錢??梢豢催€有正經茶館里的沏茶碗砌的清茶呢,這就不一樣了,這有點買賣的意思了,對不對?這心思就被轉過來了,這一轉過心思來,想想那清茶雖然比茶館的便宜一多半,可這兒又沒有書可以聽,沒有笑話可以看,只為著一個解渴,那一文錢來一碗香茶,多合適?!再有的一看,嗬!這天兒就夠熱的了,還讓喝熱茶,這熱茶還得三文錢一碗,還不如索性加兩文,來碗冰的,大太陽底下走過來的,這一碗下去,透心涼,多舒坦!對不對?……這么一比一拉,哎,那兩樣就好賣了……” 傅清溪聽了云里霧里,只好點頭道:“聽著是這么回事兒,到底是不是這樣,咱們先試試也成?!?/br> 越栐信道:“就是,咱們不是算過了么,就算不成,也就虧了三五兩銀子,好歹咱們知道自己想的對不對,這比銀子要緊?!?/br> 這話傅清溪聽了連連點頭,想想自己這日日對著米契買賣的數來回想,不也一個道理?且那個還早,這個卻是立時可以動手的,自然是事不宜遲。 如此,當日倆人又坐了車出去,到了越栐信表舅的鋪子里,借了人手家當,第二天四個茶攤就同時擺了出去。 第89章 夙愿 自從這個茶攤擺了起來,越蕊的丫頭就三不五時地跑落萍院來請傅清溪。柳彥姝都奇了怪了:“怎么天兒一熱不來我們這里,倒去她們那里?七meimei不是向來都說咱們這里涼快?” 傅清溪道:“我同四哥哥說正事呢,涼點熱點什么打緊!” 柳彥姝嘆氣:“得,得,你如今是上進人兒了,跟我們不一樣,忙你的去吧!今年太熱了些,那些分下來的香露味兒濃的沒法聞,我得自己想想法子才好?!?/br> 傅清溪正要走,聽了這話又忍不住回頭問她:“你不是……連衣裳都……怎么還弄這些?” 柳彥姝一笑,湊近了她低聲笑道:“叫人面上看著我委屈是一回事兒,真的粗粗糙糙麻麻扎扎起來,倒像天生該受罪的,那哪兒成!你啊,讀那么多書什么用?還是個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