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又只得嘆了口氣,輕聲說道:“祖母老咯,你們一個二個的,不把我老婆子當回事兒……罷了,你且說來聽聽?!?/br> 淳哥兒出生那日,竇家早就請好了大夫與產婆,除了本該在家的竇元芳去了西北,該準備的都備上了。 前頭一切都正常,只是生產時間持續得過于久了些。麗娘身邊心腹丫鬟攔著,不給竇老夫人進屋瞧,每次出來,老人家一問,都答“好”“順利”,老人家也就放了心,安安心心的在外頭等上了。 這一等就從午后等到了子時方過,老人家人困馬乏,產房內卻仍無動靜,雖是七月的夜,但仍覺著身上涼嗖嗖。眾人只得勸著,將老夫人勸回了院子里,也就勉強眨了下眼,打個盹兒的功夫,就有人來報——麗娘生了,生了個兒子,麗娘沒了。 竇祖母還沒來得及高興添了重孫,就大吃一驚!方才都還說“好好的”產婦,怎才一炷香的功夫人就沒了? 連外衫都來不及披,急急忙忙趕到那頭去,只來得及勉強進屋瞧了眼“毫無生機”的麗娘,就被告知新生的孩子體弱,不會哭。本圍著麗娘遺體痛哭的丫鬟也不哭了,忙著給孩子找大夫,灌藥的灌藥,擦洗的擦洗。 待孩子穩定下來,離麗娘“斷氣兒”已經一夜一日了。 七月份的東京城,天氣炎熱,麗娘身邊伺候的丫頭就來報“我們娘子再挨兩日,怕是rou都軟了”。本想等到大理段家來了再發喪的鄧菊娘,也只得嘆口氣,命下頭媳婦子收拾著,體體面面給孫媳婦辦了喪。 待段家快馬加鞭趕來,竇元芳從西北回來,見到的只是一座新墳了。 竇元芳也一直以為妻子就這般沒了,背著京內眾人“好大喜功”“無情無義”的罵名,又趕回西北去……直到三月后某一日,好巧不巧在酒樓里吃酒,遇見幾個潑皮戲言。 潑皮無賴的話題總也就那幾樣,有人開口問,可知竇十三這幾日回京了?有人問有人答的就說起他的閑話來。這種事竇元芳也非第一次遇見了,只當未聞,哪曉得其中有個姓林的,就說了句“你們只知他厲害,哪里曉得他其實就是個綠績王!” 這時代的龜公興戴綠績,即綠頭巾,來區別于旁的從業男子……而后世熟知的“戴綠帽子”的說法,在正統歷史上是元代以后才有的。 竇元芳一聽就住了腳,心內也好奇,不知這姓林的要給他編排個什么新故事來,耐心在門外聽著。 只聽眾人問林僑順,“哪個吃了豹子膽的敢給竇十三戴綠績?” “不是旁人,正是他親表弟,一個姓秦的……還不是小秦氏那頭的,是他親娘大秦氏的后家人……”后來的竇元芳未再聽了,十七歲的他也不過是個少年罷了,趁著酒勁踹開門去將一窩人揍了頓,將那林僑順打得昏死過去。 于是,才有那年在金江城,林僑順見了他似見閻王一般的害怕。 元芳揍過林僑順后,心內只覺氣憤難平,又有些不太好的預感,若是胡亂編排的,他怎就將秦昊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少不得又尋那秦昊,質問一番。 若是旁人,生了這見不得人的jian/情,自是咬緊牙關打死也不能認的。那秦昊卻是個軟趴趴的白面書生,在竇十三拳腳相加之下,終于吐口,承認段麗娘就是在秦家。 十七歲的竇元芳第一反應是將“妻子”揪出來,讓滿京城的人睜大眼瞧瞧這朵白蓮花,好卸去他身上那口黑鍋……只是他還未來得及公之于眾,段麗娘就求到了他跟前,口口聲聲求“放過”她,給她條“生路”。 于是,他才終于從“死而復生”的“妻子”口中得知,早在與他定下婚約前,她就與朝夕相對的秦昊生了情愫,后又不得不聽從父母之命嫁與他,替竇家生下孩子后,自覺完成了“竇家媳婦”的使命,借生產之機假死遁走。 十七歲的竇元芳覺著自己矛盾極了,剛得知她“死訊”時松了口氣,現得知她活著,居然也松了口氣…… 在秦昊與段麗娘的苦苦哀求下,想到淳哥兒日后還要在京內抬頭做人,若是讓人曉得他還有個與人“yin奔”的母親……后果不堪設想! 竇元芳最終還是放過了他們,只約定從今往后不許再在人前露面,不許讓淳哥兒曉得,更不許讓家中祖母知曉,怕她氣出個好歹來。 少年竇元芳經不住“妻子”的淚水,當年輕易就放了他們去,卻未曾料到,京內眾口鑠金,聚蚊成雷,甚至還可積毀銷骨。他這口“忘恩負義”的黑鍋一背就要是一輩子。 隨著時間的推移,閱歷的豐富,他自己可以漸漸看開去,但赤子的眼神,他卻無法面對。他曾無數次后悔,當年自己太沖動太輕易原諒他們,他應該好生問問“妻子”——淳哥兒在你心內是什么? 一個好容易甩脫的包袱嗎? 一件向竇家交差的成果嗎? 估摸也只是一個流著“偽君子”的血的孩子罷了,她哪里曉得那沒娘的孩子該是何等的艱辛與不幸! 于是,淳哥兒這孩子也成了竇元芳的心病。祖母溺愛他,他也忍了,令他隨波逐流罷了!不與自己這個父親親近,他也忍了,不過是父子緣淺罷了!小家子氣拿不上臺面也忍了,看著與他母親相似的面貌,他就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他。 并非他天生冷清冷性,而是這種矛盾的感官,令他無法與淳哥兒親近得起來。 同樣是自己的孩子,圓姐兒面前他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淳哥兒面前,卻只有無盡的不滿與無奈。 他能如何?讓全京城人曉得淳哥兒母親的劣跡?親口告訴他,“其實你娘沒死,她只是與人私奔了”?他唯一能為這個孩子做的,就是自己背穩了這口鍋,維護他將來成為一個男人的體面罷了。 他只希望,待他成為男人那一日,也能體會一個父親的無奈。 第147章 后悔 竇祖母靜靜的聽完,半晌回不過神來。 她只知段麗娘瞧不起竇家,瞧不上元芳的糙漢形容,看不上她這位和離再嫁的“祖母”。 但饒是她已見多識廣,活了六七十年,也斷斷未曾見過這等女子。 婚后與人yin奔,yin奔之人還是丈夫的親表弟……她將元芳置于何地?真當那窯子里頭的綠績龜公不成?她段麗娘哪來的臉面與勇氣?! 想到淳哥兒那孩子,每每一說到“母親”之語就想問不敢問的神情……她哪來臉面配作一名母親?她的情情愛愛可以不顧世俗眼光,不給丈夫留臉,但能否給自己親骨rou一點體面與尊嚴? 終究情愛勝過一切。 若江春曉得了定要感慨一句,段麗娘這般選擇,不,任性,說好聽了是“愛情至上”,難聽點就是“戀愛腦”,她可憐的腦子里,除了男女情愛,已空無一物。 只是,真正的愛情,或者說她以為的愛情,能持續多久?她得到的幸福能有多長的保質期?這只有她曉得了。 鄧菊娘只覺心口氣悶,越想越是氣惱,她段麗娘哪來的臉面如此羞辱她的孫子?!老人家氣得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 想到上回淳哥兒中毒之事,老人家就看著竇元芳眼睛問:“你母親可是早已知曉了?”所以她才對淳哥兒下手。 元芳猶豫片刻,不甚確定起來:“孫兒也不知?!?/br> 鄧菊娘沉吟片刻,又問:“她是如何金蟬脫殼的?”想她個弱女子,上京也不過兩年不到的光景,手邊使喚的也就幾個大理來的家奴,哪有那本事“逃出生天”? 元芳看了祖母一眼,方道:“據孫兒查到的,當日產婆是被小秦氏買通了的?!?/br> 鄧菊娘就點點頭,怪不得要將她支走,她二人歷來親密,比大秦氏這親婆母親厚不少。其實這也是段麗娘不長腦子了,庶母與她個嫡長媳本就是敵對的利益立場,能有什么真情實意?小秦氏這般針頭線腦風花雪月的籠絡她,不過是故意膈應、惡心大秦氏與元芳罷了。 幫著她遁走,也不過是將這“膈應”的殺傷力最大化罷了。 只是,段麗娘都私奔這多年了,為何小秦氏還未放出這“大招”來?過的時間越久,元芳對麗娘的痛恨越淡,這“大招”的殺傷力可就漸弱了。 鄧菊娘心內有個不太妙的預感。 難道……她隱而不發,是因為還有更大的招兒? 會是什么事,她一時又想不到,只想起今日大理那位的突然造訪,問道:“淳哥兒他外祖母又是怎來的?”她并未給她下滿月酒的帖子,元芳再婚時倒是給她去過信,說是腿腳不好,不來京了。 “玉環半月前剛從大理來京?!?/br> 見祖母滿臉疑惑,元芳又解釋了句:“就是段氏以前的大丫鬟,后來改名玉珠?!?/br> 鄧菊娘恍然大悟,那丫頭去年攛掇著春兒趕走生養婦人,只留她一人獨大……怪不得瞧著她有些面熟,原是段麗娘的人。 老人家突然就松了口氣,若她當日未找珍珠來問過,將她繼續留在春兒身邊……后果不敢想象! 想到珍珠,老人家這才想起被珍珠抱了去自己院里的圓姐兒來,著急道:“哎喲!咱們說了這久,圓姐兒還在我院里呢,我這記性……不行,我得瞧瞧去,剩下的事咱們宴后再說?!?/br> 說著就急忙出了門,往自己院里去。果然,那小胖丫頭又睡著了,阿陽與珍珠正寸步不離的守在床前。 “我乖孫睡得可好?” 阿陽小聲答:“哎喲喂!小娘子不得了,自睡下后哼都未哼過一聲,老奴就從未見過這般乖巧的好孩兒!” 鄧菊娘繃著的臉瞬間就眉開眼笑了,忍不住得意道:“那是!這丫頭啊,既隨了她爹的好體格,又隨了她/娘/的好性子!” 想起這都大半日了,老人又問珍珠“圓姐兒今日吃過幾回奶了”“最后一回是何時吃的”,曉得快到她習慣的“用餐”時間了,就使珍珠:“你去瞧瞧二郎娘子可還在翡翠閣,將她請來一趟?!?/br> 天大地大,哪有乖孫的吃飯問題大?! 果然,江春這邊才跟著珍珠進了院子,里頭小胖妞就微微動動腦袋,捏著小拳頭伸了個懶腰,小扇子般的睫毛動了動,慢慢睜開眼來。 鄧菊娘先前滿腔的憤怒,都成了一灘水,暖著聲音哄她:“我的乖乖哦,可醒了,可是肚肚餓了?你阿娘這就來咯!” 江春直到從祖母懷中接過閨女,才覺著這顆心踏實了,閨女好好的,如這一個月來的每一日般,睜開眼來就找她……這種被依賴的幸福感與滿足感,是旁的事上無法得到的。 喂過奶,江春將她奶嗝拍下去,包裹嚴實了交與阿陽,又使了那兩個武婢隨侍左右,方才攙著祖母去了園里。 酒宴就要開始了。 在花廳內玩投壺的幾個孩子,早就玩到園里亭子去了。宮里來的內侍特意避開水塘池子,將他們帶去那半人高的假山叢中,幾個爬高上低那么點高度,也倒是不消擔心。 文哥兒年紀最大,已經能夠指揮動一群孩子了:將亭子石墩指作“大馬”,軍哥兒就去找了絲絳來拴在石墩上作“牽馬索”,武哥兒斌哥兒拿了兩個紅彤彤的果兒來作馬的“眼睛”,留姐兒就地揪了兩把嫩草來作“糧草”,蟬哥兒就鬧著要“上馬”,騎跨在石墩上,“駕駕駕”的叫著…… 只獨獨淳哥兒一個,在旁小心翼翼看著。 軍哥兒脾氣大大咧咧,見他不敢上前來,就安慰他:“你莫怕,這不是真的馬,不會踢人哩!” 見他還是不上前,又道:“真的,舅舅不會哄你!”明明與他同年,卻一副“長輩”樣,煞有介事,惹得身旁伺候的大人都笑起來。 淳哥兒被勸得心動,但還是在旁不動:“我就看著你們,小心些,莫跌下馬來……”一副小主人模樣。 “哈哈哈,淳哥兒你好笨哦!這是假的!又不是真馬,哪里就能跌下去了!”留姐兒毫不留情面,淳哥兒也只是羞澀的笑笑,不與她爭辯。 江春幾人在遠處見了,就招呼他們:“快將你們的馬兒牽去歇著吧,咱們要開席了?!?/br> 惹得幾個小家伙又是一陣忙亂?!爸甘癁轳R”的文哥兒,反倒開始嫌棄他們幼稚了,笑他們都幾歲了還玩這把戲……江春估摸著他是被大人見了害羞,自己才是最大的一個,面子下不去就胡亂扯別人。 大家笑鬧著到了園里,蟬哥兒淳哥兒留姐兒大小也赴過不少宴,眾女眷是見過的,見有另幾個面生孩子與他們玩作一處,就小聲打探起來。 待知曉那就是江家孩子后,眾人望著江家女眷的眼神就變了,有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有忙著同她們打好關系的,也有淡笑著按兵不動的……江春看得膩歪,只將心思放圓姐兒身上。 待元芳從外院來,竇家幾口抱了圓姐兒,去祠堂上過香,祭告過列祖列宗,又有竇家族長來將圓姐兒記上族譜,議定下月使人回鄉祭祀,今日正事算是辦完了。 江春留了個心眼,見祠堂里除了中間那位開山始祖,左右昭穆二十來個牌位掃完了,也未見那位先頭娘子段麗娘的靈位。 看來,她定是做了什么令竇家當家人容不下的事了……譬如竇元芳。 自與前岳母談過后,他的臉色就一直不太好,這種“不好”與剛開始的鐵青不同,現全程雖喜怒不顯,但眉宇間的無奈與難堪……江春這一月來與他朝夕相對,能明顯察覺出他的不同來。 究竟這段麗娘或者大理段家是做了什么令竇元芳容不下的事了?她恍惚憶起,當年幾人去王家箐送謝禮時,元芳待他前岳母態度極恭敬的,后來……就是前年淳哥兒中毒時,他的態度就變了。 這中間發生了什么? 任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世上還真有除了情愛別無它想的女子,寧愿拋夫棄子為愛走天涯……而她的丈夫,她視若英雄的男子,就是那個被拋棄的炮灰。 懷著滿心疑惑,竇家的滿月酒開始了。 小胖妞圓姐兒又收了不少禮物。沒有相機,江春給她請了位畫師來,替閨女畫了幾幅肖像圖,有坐搖椅上的,有臥在花叢中的,有趴在軟榻上的……每一幅都畫得惟妙惟肖,江春挑了半日才選出一幅臥在花叢中玩繡球的。 命珍珠將這幅肖像小心收起來,日后閨女每一年生辰都給她畫一幅,就是她一步步長大的腳印。 她在這邊興致勃勃忙著選肖像,竇元芳自進了屋就只端著盅茶水吃,直到她都選完了,元芳還在吃茶水。 江春無奈笑笑,伸手將他茶盅子接過,打趣道:“這是做甚?宴上未吃飽,現要補一肚子茶水?” 元芳順著她的手,將盅子放下,方回過神來:“選了哪一幅?” 江春打趣:“看吧看吧,只顧著吃茶,你閨女畫了幾張肖像你可知?” 元芳赧顏:“做甚要選來選去,全收了便是?!狈凑|女每一幅都好看。 “那還得了?每年生辰畫多少收多少,屋里都得塞滿了?!?/br> “這有甚?過兩年給她在東邊園里蓋一棟樓,盡著收就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