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江春盡量避開夏荷一家與舅母的話題,只說高平今年還要參加科考,正在府學埋頭苦讀,舅舅無甚反應。 說到力哥兒去了遼北,跟在威遠大將軍麾下,竇元芳曾告訴她,這小子居然在年后遼人越武州時立了功,已經升成伍長。雖然仍是個無品無階的大頭兵,但在不懂行的人看來,也是不得了了。 譬如江春,心內想的是:力哥兒才十二歲,我的表弟可是大宋朝史上最年輕的伍長??! 譬如高洪,此時的他,眼神終于極快的轉動幾下,嘴角咧開一個極大的笑來。 他真的能聽懂! 江春喜出望外,繼續給他說自從他來京后,力哥兒的事情,從讀不進書到風雨無阻去隔壁村武師傅家習武,再到給自己寄了包金江的紅土來,又到跟著武師傅與師妹上了遼北……凡她知曉的,一字不落全說了。 高洪嘴角的笑意就愈發明顯。 終于,三月的最后一日,在江春說到外公外婆也來了汴京,就住在不遠處的梧桐巷時,高洪眼里終于有淚水滑落,先是一滴兩滴,似夜空劃過的流星,慢慢的變成一行兩行,似干涸的沙漠終于迎來溪流,順著逐漸恢復的面頰,滾滾落下。 江春也跟著掉淚。 舅舅,你終于回來了。 第136章 婚前 終于,在江春二十來天鍥而不舍的引導下,張勝幾個小子唧唧喳喳的“開導”下,高洪在三月二十九這一日里,終于流下了眼淚。 江春見自己說到外公外婆,舅舅終于能有回應了,明白他再如何癡傻,至少一顆赤子心還在。忙再接再厲,說外公外婆這三年老得發白眼花,自己來京前給他們買了兩個使喚人,一個叫楊叔,一個叫姚嬸,又單挑著他們與老人的趣事來說。 終于,江春也不知自己說到了個什么事,好像就在那一瞬間,她腦袋一片空白無法運轉了。 因為高洪終于沙啞著嗓子說了句“我……不孝”。 他終于可以說話了!舅舅會說話了!能說話就是沒癡沒傻,她的舅舅回來了! 江春忙緊緊捏住他的手,喜極而泣:“舅舅,舅舅,你莫自責,外公外婆都說讓你先忙完公事再家去。他們就住在梧桐巷,與我們家一墻之隔,每日里兩家人聚一處,與我奶奶阿嬤她們一處,整日東家長西家短可有趣了!” “外公外婆現只盼著你能好好的辦完差事,他們不知……就是力哥兒,上月來了信也問‘我阿爹可家來了’,待退了遼人,他就直接來京里了……那小子,我都三年未曾見過哩,姚嬸說早長成鐵塔式的人物了?!苯号鹿雌鹚睦黻幱?,忙亡羊補牢,轉移話題說高力的事。 高洪自開了那句口,終于能斷斷續續說話了:“我……我……不孝,愧……為……人……子?!?/br> 江春眼鼻發酸,她未曾想到舅舅能說的第一句話是對雙親的愧疚。但又在意料之中,他“消失”的這三年,于上愧對父母,古人說“父母在不遠游”他就未曾做到。于中,舅母劉氏之仇他未曾得報,但這三年,也是對他錐心懲罰了。于下,對高平高力兄弟二人也未盡到教養之責,可憐高力小小年紀過盡無父無母的日子。 他這種對全家人的愧疚,不知要如何走得出,如何補得上。 她不是這“三年”的最直接受害者,沒有立場多說,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但也不忍打斷他,只耐著心,聽他一字一句的發聲。 “我……想……”不知是想爹娘想兒子,還是想回家。幾年未曾說過話,他大腦里的語言中樞需要慢慢從待機狀態中恢復過來,努力支配僵硬的舌頭與聲帶。 江春含淚點頭,道:“好,好,舅舅先將身子養好了,我前幾日已與外婆說好了,說舅舅定會在我成親前回去,給我送嫁?!?/br> 高洪眼神疑惑,又沙啞著問:“你……成親?” 江春點點頭,又將自己如何識得竇元芳,她如何來了東京城,二人如何走在一處,竇家祖母如何待她好的事從頭到尾說了。就像在講一個長長的別人的故事,高洪慢慢的、呆愣的點頭,隨著她的娓娓道來而間或皺眉,或發笑,或嘆氣…… 知曉外甥女四月初八就要成親,高洪終于又憋出一句“我送你”,這回終于能連貫的說出一個句子了。 舅甥二人只又感動一場。 待江春回到江家,院子里已經熱鬧起來,王氏交際能力不賴,又有楊氏大嘴巴,左鄰右舍甚至整條梧桐巷,“江家出了個將軍夫人”的消息已弄得無人不知……家家戶戶婦人娘子都來恭賀。 江老伯父子幾個已在城外租好一片二十畝的小莊子,江春做主,如了二嬸的意,拒絕了家里要陪嫁的二百兩,還從聘禮里頭拿出二百兩銀子來給家里租莊子。 但她不是白出的,事先言明這錢是自己孝敬爺奶的,日后莊子里不論產出盈利幾何,她都不沾手。只是知曉全家人脾性,老兩口偏袒二叔三叔,又有江芝那個心結在,對自己爹娘橫豎有氣,三句話不離“要分家就是不顧兄弟”。尤其二嬸楊氏,攛掇著二叔只想坐收好處,出力出錢卻是推三阻四……遂由她主張著“按入股分紅”。 江家三兄弟與老兩口分成四個“股東”,每人按能力出錢出力,出得多年尾分利也分得多,想要再“空手套白狼”“嗷嗷待哺”……那是不可能了。 果然,她這一主張惹得二嬸叫苦不迭,一會兒說自家沒錢,一會兒說侄女攀上好親就要踹了窮親戚,歸根結底還不是嫌棄她生不出兒子來。 王氏其實也早有類似想法了,這兩年日子好過了,老二家兩口子那德性就漸漸不好看起來。她也時時勸著他們要勤懇能干,要吃苦耐勞,但說來說去聽不入耳不算,夫妻兩個還愈發一股腸子通氣,背著人將她咒成惡婆婆……她又不可能真狠心分了他們出去單過,只得想法子“激勵”了。 江春提這主張,倒是正合了她意,自是拍板贊成的。 于是,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四個“股東”各顯神通,老兩口拿出六十兩來,江春爹娘咬咬牙拿出所有積蓄七十兩,二叔家三十兩,三叔家二十兩,總共湊了一百八十兩銀子加上江春贊助的二百兩,有了三百八十兩銀子,交了一年的租金。 終于,江家在汴京也算有地能種的人家了。若不是江春婚期在即,江老伯幾個只恨不得立馬就將土地翻種上。 家里其他余錢,省下了江春“嫁妝”這一最大開支,足夠寬裕的交房租,生活日常開銷并幾個小兒讀書花造。 背了人處,江春又從聘禮里拿出三百兩來交予高氏,留著他們五口緊七萬八用。況且,文哥兒漸漸大了,又是外地來的,需要自己的同齡人做朋友,這年紀的男孩子身上沒兩文錢怎么交際? 至于多的,想著竇府離梧桐巷也才半個時辰的距離,有事叫一聲她也曉得,就未曾多給……反正給多了說不定哪日就被家里“挖”出去使了,沒見白日里他們拿出七十兩來,大家長眼神都不對勁了嗎? 落定江家事,高家那頭,江春也拿出五百兩來,事先替舅舅在巷子口盤下一家小館子來,他們個個老弱病,下地種田不現實,只能讓舅舅繼續老營生了。況且,從治療心理創傷后遺癥的角度考慮,重cao舊業也能促進他早日恢復。 眼見著文哥兒三兄弟在外婆家住得樂不思蜀,江春想著這兩年力哥兒都不會家來了,有他們陪著孤獨老人,又不消被隔壁的吵吵鬧鬧搞得讀不進書去……倒是正方便! 遂又拿出銀錢來,與街坊里長打過招呼,趕緊著請了匠人來在原有的四間屋子后頭,蓋了四間新屋,將原先狹小不堪的灶房也擴建一番……因為這院子早被她買下來了,房契就在外婆針線簍里。 粉粉刷刷,敲敲打打的持續了幾日,終于趕在成親前將院子收拾好了,這才像個家的樣子。 四月初六,她接了終于能順暢說出完整句子的舅舅回了“家”,母子三人抱頭痛哭自不必說,就是高氏兩口子聞訊過來,也是哭作一團。 高家能團聚一堂,桂花巷那賊窩里,卻是愁云慘淡。剛從城外接回舅舅,江春就讓馬道婆第二日給了夏荷二錢的“龍鯉”粉,令她家去配著湯藥吞服。江春一方面不想讓她輕易死了去,一方面也帶著“做實驗”的目的,開的湯藥全都對癥,夏荷吃下去果然就好了不少。 眼見著肚子慢慢消下去大半,家里銀錢卻早沒了,就是那“龍鯉”粉也沒了,她又開始著急起來,好好的可不能斷了藥啊,斷了藥就是斷了她的命! 無法,實在扣不出錢來了,她只得又求上江春,想著她年小面嫩又心軟,使使苦rou計,說甚要拿閨女桂姐兒去抵藥錢,硬要將那嬌縱丫頭送給她為奴,江春見“推不過”,又“同情”她,只得半是無奈,半是“心疼”的收下她,立了個短契,只說使一年后拿二十兩銀子來贖。 只是她有意讓她早日捉襟見肘,用藥就盡著好的貴的用,那夏荷哪里夠吃幾日?到時又方便了江春一回。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四月初七,學里準了江春五日的婚假,一切心事落定,好容易可以安心睡個懶覺,卻天才剛亮,王氏就來敲門。 原是胡尚書府與武功侯府來給她添妝了。 她本以為就胡沁雪與高勝男來,哪曉得到了隔壁,卻見連胡老夫人、胡尚書夫婦倆、胡太醫并高勝男嫂子侄女都來了,江家也沒條件分內外院,只得男客女客全坐一處。 幾個女客見了她,都紛紛打趣“新嫁娘”,尤以兩個好友,哦不,損友,打趣的最為厲害,居然使著高燁家七歲的小丫頭上來問她“春姨幾時給我生個meimei玩?” 江春大窘,這兩個損友! 這時代風氣開明,大家也不嫌害臊,又逗了她好半日,最終胡老夫人送了整套珍珠頭面予她添妝,胡沁雪是一只日永琴書簪,高勝男的就直接多了——一只二百年老參,須都有嬰兒手指粗了。其他胡家幾人與勝男嫂子給的也是金貴物件兒,不一而足。 江家也沒舍得買下人使喚,只請了幾個街坊,幾個媳婦勤腳快手,不消好久就整治出三桌酒席來,男客坐一桌,由江家父子四個陪著,女客一桌也熱鬧,就是幾個小兒獨自一桌也有趣。 高燁閨女名叫留姐兒,當年她要出生前,武功侯已身受重傷,家人為了留住他長命百歲,就給未出生的孩子取名“留”,若生了男孩就是“留哥兒”,女孩就叫“留姐兒”……也算她有福氣,果然就將命懸一線的武功侯多留了幾日,直到見了孫女的面才閉上眼。故整個高家對這小姑娘都極為疼寵,尤其她爹,可謂是要風得風了。 她母親要領了她與女客坐一桌,她非得自己跟著文哥兒幾個坐一處,小嘴巴嘚嘚的問他們“金江可好玩”“可有大馬騎”;秋姐兒膽子大了,也問她“頭上絹花哪里買的”“裙子有幾層”……江春憋笑,果然是性格迥異的兩個丫頭。 用過午食,送走了胡家眾人,而高燁媳婦,江春稱一聲“燁嫂子”的,就留了下來。不消片刻,竇家的轎子就來到門口,請了她母女二人去竇家鋪房并壓床。 剛送走母女二人,江春學里同窗也來了,因她平素性子溫和好說話,倒是男女各來了十幾個,送的雖不是甚值錢物件兒,但也勝在心意。 江春開開心心送走了他們,囑咐明日早些去竇家吃酒,就開始進行一項她一直很好奇的事了——開臉。 “前世”老家一帶早沒了這習俗,只偶爾看新聞得知廣西一帶頗為盛行,大街小巷老阿婆將這項傳統婚嫁習俗傳承了下來。但等真正體會到那感覺后,江春整個人都不好了! 江家請來開臉的是城南一位全福婦人,據說家中雙親俱在,夫妻和睦,兒女雙全,但下起手來……江春看著那兩股交錯著繃直的棉線,覺著臉上不止汗毛被拔走了,連rou皮可能都被刮去了一層。 婦人吐沫橫飛夸凳子旁的兩株萬年青長得好,嘴里念叨些“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勤儉持家”的吉祥話,江春不敢看兩根線,只閉緊了眼睛,有點“視死如歸”。 啊呸!江春想打自己兩嘴巴,大好日子說什么死不死的,婚后元芳就得去遼北了,她真是烏鴉嘴! 屆時若他方便的話,給力哥兒帶兩件衣裳去,雖然天已暖了,但打戰的事,哪一年回得來還不好說呢。 想著想著,面上疼痛也就不那么明顯了,待婦人贊嘆著停了手,江春才睜開眼,拿鏡子一照,雖然有些泛紅,但感覺臉上確實亮了一點。 只不過她本就皮膚白,這個把月來被竇祖母的湯湯水水滋潤得面色紅潤,容光煥發,日日照鏡子發現不了,那婦人一開了面乍一見她嬌嫩顏色,贊不絕口。 江春也覺著自己這身皮膚可謂是老天爺給她穿越開的掛了,上輩子黃、胖占全了的人,只覺感激不已。 高氏也同樣生得面白小巧,這兩月來不再被高原紫外線“殘害”,日子順心,氣色好了不少,與江春倒是更像姐妹。 此時的“姐妹”倆,正躲在蘇外婆那頭的臥房里嘀咕。當然,主要是高氏在紅著臉小聲說話,江春倒還算神情自若。 “春兒啊,阿嬤也沒在你身旁好生陪著你長大,這口雖不好開,還是不得不說……明晚……明晚……” 紅了臉半日還是“明晚”,明晚到底啥,江春也曉得,不過就是新婚男女二三事罷了。 高氏輕咳一聲,正色道:“明晚……元芳這多年了身旁也沒個人,男子憋得久了……就會……” 到底是“就會”啥呀,我的親娘誒!你都生了我姊妹四個了,怎還這般面嫩?江春看她為難,正想說“我知曉,學里夫子教過的”,反正她是醫學生,夫子講人倫敦常也說得通。 哪曉得高氏還是憋出了句:“憋久了會威風有損,你莫害怕,第二回就會好了……” …… 想起那晚夜巷里的冷顫……江春又要不厚道的笑了。 第137章 花好 宣和二十五年四月初八,睡夢中的江春感覺更鼓也才敲過沒好大會兒,就被高氏從被窩里挖起來。 “春兒,好丫頭,快睜開眼來,把臉凈咯,待會兒迎親隊伍來了咱們頭沒梳好可就鬧笑話咯!”高氏說著就給她手里塞了塊溫熱的濕帕子。 江春被那溫熱的觸感驚醒過來,自己閉著眼睛覆在面上輕輕擦了擦。 “大jiejie,你眼屎都未擦凈哩!” “嘻嘻……jiejie羞羞!” 江春睜眼一看,好啊,原是雙胞胎武哥兒與斌哥兒眼巴巴站床邊瞧笑話呢,也故意逗他們:“倆小子別得意,小心以后娶個眼屎都未擦凈的新媳婦兒!” 高氏聽得一樂,指著她罵:“倒是小孩兒脾氣,快莫說他們了,今日才是你的大日子……”說著說著又要難過起來。 江春見昨晚好容易哄好了的娘親又哭起來,只得放下帕子安慰她:“哎呀,我的好阿嬤喲,你哭啥嘞?咱們一家都在東京城住著,隨時想見就能見著,又不是山長水遠不知去了哪兒……我啊,只怕日日往娘家跑,你會嫌棄女兒嘞!” 雙胞胎里性子成熟的斌哥兒就爭著說:“不嫌棄,不嫌棄,我們不嫌棄大jiejie嘞,只恨不得jiejie日日在家里!最好是莫嫁了……” 幾人這才被逗笑,高氏少不得又要念叨“哪有日日往娘家跑的道理”,外加一籮筐“勤儉持家”“溫惠賢良”的囑咐,江春都一一應了。 因著這一個月來都在忙亂舅舅的事,元芳也忙著部署對遼用兵之事,見不著人,她有時甚至都想不起自己要嫁人這個事了。本以為會淡定自若心如止水的,哪曉得現到了正日子,終究是她兩輩子第一次結婚,江春居然開始前所未有的“激動”起來。 一會兒不是洗臉忘倒水,就是傻傻的拿起梳子要自個兒梳頭。 慌得高氏忙按住她手,勸阻道:“哎喲,我的好姑娘誒!新嫁娘的頭發哪能你自個兒梳???竇家那頭給你請的梳頭人估摸著快到了,你先吃點東西墊墊……” 說著就由蘇外婆和文哥兒端進一大海碗的米線來。 若是平日,江春定吃不下那么大碗,但今日,曉得送嫁迎親拜堂鬧洞房的要折騰一整日顧不上吃東西,故也有意識的多吃,在幾人眼巴巴的“監督”下,吃完了一大碗米線。 剛吃得打了個飽嗝,梳頭婦人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