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遂斟酌著與她說了,言語間的猶豫與遲疑,被那婦人理解為怕是要多花錢,她見江春年紀雖小,分析起病情來卻是頭頭是道,她本就略知皮毛,被她一點就透,自以為見到了希望,哪里舍得就此打??? 忙急著道:“小娘子但說無妨,銀錢咱們好商量,小婦人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求生欲是人類的本能。 江春還未反應過來,她就急急對著床旁的小兒道:“才哥兒,去將你妹子喚來,快去?!?/br> “阿嬤喚我做甚?我剛下去給它喂了點食,地窖里屎尿臭,我將它牽去拴院里,正好……”那是一把嬌憨至極的嗓音,好像養了個什么寵物在地窖,聽聞母親呼喚,語氣不乏抱怨。 “桂姐兒!阿娘喚你,你來便是,在外頭嘰歪個啥?”那鬼機靈的才哥兒又打斷妹子說話。 江春恨不得嘆口氣,這一家子,神秘兮兮,藏頭露尾,委實令人生厭。 “小婦人觀春娘子也是金貴人兒,我這閨女名叫桂姐兒,與她哥哥是一對龍鳳胎,人都說我福氣深厚……桂姐兒年紀雖小,卻是最機靈不過,不如讓她跟了你去做個使女,若尊府有個緊七萬八的,她也能給娘子跑跑腿……就當抵了藥錢罷,只求娘子千萬看在我一片慈母心腸上,好好待她,好好醫治小婦人?!眿D人說得斷斷續續,總有種氣若游絲的錯覺。 但江春曉得,她雖病得深了,卻遠不至“氣若游絲”,不過是苦rou計罷了,怕自己不盡心盡力給她醫治,怕自己真就對她閨女怎了。 江春前幾日剛在家里吃夠王氏的苦rou計,有些反感她們自作聰明的道德綁架,本來治不治是她的選擇,管不管二叔二嬸是爹娘的決斷,她們偏要這般磨纏,委實氣惱不過。 莫說她還未成婚,家里住的房屋是租來的,就是有呼奴喚婢的條件,她要個小丫頭去干嘛?本來醫者仁心,這婦人就是拿不出藥錢來,她也會給她盡心醫治的。 “???才不要呢!阿娘!我不要!我才不要去給人作奴婢!當奴婢有啥好,既要挨打,日日吃不得飽飯,長大了還得被配個下三濫的王八小廝!”那小女娃語氣里有難以置信與嬌縱,想必是被家人呵護著長大的孩子。 只是言語也太市井氣,她這年紀的小丫頭居然就曉得“配小廝”“下三濫”等字眼,江春皺著眉頭。 那婦人可憐兮兮望著江春,一副忍痛撇下親女的不得已模樣,哭求道:“小娘子,求你看在我一片慈母心腸上,切莫拆散了……求小娘子救命!”說著就要下床來跪她。 忽而說要賣女兒抵藥錢,忽而又說不要拆散他們母女,還得給她免費瞧病送藥……江春越發膩歪了,懶得與她纏磨,直截了當道:“我家中不缺奴婢。既來了,這就與你開個方子,至于藥錢,你們可到生藥鋪子問問,能否賒欠幾日?!?/br> 說罷喚進張小哥,拿了紙筆,給她開了張利水排痰、活血化瘀的藥單子,總共也才十一二味藥,估摸著不過六七十文一副,囑她先抓一副來吃著,待吃完了再去熟藥所尋她便是。 那婦人見她果然氣性大,倒是瞇著眼睛笑了笑,也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求生有望? 那小丫頭見自己不會被賣了,掛著鼻涕又齜牙咧嘴笑起來,露出一口黃白相見的牙齒來。 江春看她模樣可憐,對著她點點頭,終于逃也似的出了邋遢屋子,深深吸了一口外頭的新鮮空氣。正拔腳欲走,忽聞院角里有小小兩聲“嘩啦”的鐵鏈摩擦聲,即使是在安靜的夜里,也幾不可聞。 怕就是那桂姐兒養的什么貓狗了吧,江春也未放心上。 “春娘子,待會兒小的就送您到尊府上罷,這天黑路暗的,出門前掌事交代過……” 江春想這初春夜里還冷著呢,只消出了這昏暗的桂花巷就是大路,哪里忍心讓這小子送她回梧桐巷去?只道:“不消,就不勞煩張小哥了,咱們結伴出了門就好,待會兒去迎客樓瞧瞧,可還有熱湯水,咱們吃上一碗再家去?!?/br> “嘩啦嘩啦” 那鐵鏈摩擦之聲突然出現,在寂靜的夜里,配上“嗚嗚”似嗚咽又似小動物的聲音,令人無端端的毛骨悚然。 張小哥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催著江春快出門。 江春卻只覺心頭怦怦直跳,那院角一片黑影模糊處,也不知藏了什么,吸引著她想要去一探究竟,心內矛盾不已。 一個小人說“快走吧,不關自己的事,莫去節外生枝多管閑事”。另一個卻又提醒她“快去瞧瞧,就瞧一眼,為何它先不出聲,你一說話就出聲,說不定與你有干系”。 身體卻是反應極快的,左腳在裙角上踩了一下,右腳順著發聲之處不大不小的邁了一步,手下“下意識”的拉了張小哥一把,那小子不防,就被她拽著跌向那處。 張小哥賴在地上抱怨:“這什么鬼地方,打盞燈也是黑瞎子,摔了我們春娘子,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才哥兒在后頭瞧見,以為是江春自己踩裙角跌倒的,嘟囔著嘴巴回擊:“切,走路不看路,還怪路不平?莫不是你沒長眼睛?”滿滿的火藥味兒。 江春來不及管他何處來的火氣甚至敵意,只大睜著眼睛,就著才哥兒手里晃晃悠悠的油燈,看著自己右前方。 那里有團黑影在“嗚嗚”,直沖著自己的方向而來,有點橫沖直撞沒頭沒腦的感覺,將鐵鏈都掙得“嘩啦”直響,像一頭困獸要掙脫束縛一般。 伴隨著“莫出聲”的嬌斥,一根拇指粗的棍子“啪”一聲就打在那團黑影頭上,果然,黑影就“嗚嗚”著收住了聲,似被打怕了的動物……江家養過狗,江春再清楚不過。王氏打“尾巴”就是這般,一棍子下去,不論輕重,那畜生叫得再張狂也只得收了聲,全因打怕了。 但,這不是狗,不是什么小動物。 這是人! 活生生的人! 那只赤著的黑漆漆的腳,上頭模模糊糊六個腳指頭,那般大,那般長,那般大小不等,沒鱗沒甲的,哪里是什么動物能有的?那分明是一個人! 江春/心內大震,這家人竟然將個活生生的人,作動物一般拴著圈養?!這是多變/態,簡直喪盡天良!就是殺人放火的惡人,要么一刀砍下去,要么戴上枷鎖流放邊疆……朝廷也未將其作動物圈養! 怪不得這家人小心翼翼藏頭露尾,就這般喪盡天良之事,哪里敢給旁人瞧了去? 嬌憨可愛的小女孩,一下子變成了面目猙獰的丑陋惡鬼……江春只覺心口不適,說不出是氣憤,惱火,失望,還是別的什么。 “家里小兒養了只大狗,怕是嚇到小娘子了,才哥兒快送送小大夫?!苯夯仡^,那婦人不知何時已扶著門框站在幾人身后,她高突的巨肚,與母夜叉無異了。 江春突然“不懷好意”的想:這婦人生了這般怪病,怕也是咎由自取。 直到出了大門,才哥兒“啪”一聲猛然合上了門,江春才從那股悚然里回過神來。門外王姓婆子又在探頭探腦,見江春二人出來,幸災樂禍問她:“買買撒!小娘子,她那病可是好生古怪?起先還哄老婆子甚懷身孕哩,她男人一月里不回一次,碰都不耐煩碰她一下,哪來的身孕,除非是睡了哪個野漢子!” 江春沒注意她那一連串有意無意的“八卦”,心思被她一句“買買撒”給拉住了……因她是她的第一個正經病人,她記憶還算深刻。 上次是前年的事了,江春還當她是自己老鄉呢,卻原不過是跟著隔壁婦人學了幾嘴巴……對了!隔壁婦人!莫非就是這個古怪的大肚女人? “是有兩分古怪,俗話說‘病從口入’,這病怕是與她吃食口味脫不了干系?!苯哼呺x了門邊說,眼角余光見門縫下那小小一片影子晃了晃。 “可不是?她兩口子是大理來的,那口味,比川蜀的還嗜辣,老婆子雖未吃過一頓她家飯菜,但日日在隔壁都能聞到那股辣嗆之氣,簡直要老命了!” 江春/心內一動,又走遠了幾步,才輕聲問:“哦?大理來的?怪不得我聽她對醫理頗有兩分見識,那頭山林疫毒橫行,瘴氣四布,據聞可得識些毒理藥理的才便宜?!逼鋵嵞挠羞@般夸張,不過是為了套她話而已。 “誒,她這啊,可不是家里傳下來的。她男人會些醫術,剛開始來那年靠著手中本事也掙了好些銀子,傷風感冒,小兒夜哭,他都有本事三劑藥下去就給弄好咯……只他是個吃喝嫖賭一樣不落的,再有多少銀錢也不夠造的?!?/br> 男子會醫術,女子也懂些醫理……難道? 江春整顆心像被只鐵鉤子勾住一般,突然就喘不過氣來。 “哦?她男人既然是大夫,那為何還尋人來給她瞧???” “嗨!這可就說來話長咯!那男人啊,本就不是官修學歷出身的,三年前突然跑出去了,說是走街串巷做鈴醫累得慌……” 婆子壓低聲音,咽了口吐沫道:“嗨!這話也就是說出來哄俺們的,不然你說那日日進銀子的買賣咋能說不做就不做???她那死扣瓢,哪里舍得放著成堆的金銀不要?要依老婆子說啊……” 江春高懸著心,聽她歇了口氣,繼續八卦:“俺估摸著,他呀,說不得是惹上什么不得了的官司了!” “三年前的事兒,老婆子記得清清楚楚,就他說不做了前兩日,有個漢子,來他家門頭上鬧過哩!聽那口音,怕是那女人的老鄉,或是老相好啥的,哪個說得清?那日正好二月二龍抬頭,老婆子歇在家中,聽著隔壁吵的喲……” 江春已經聽不進去她說什么了,腦海中只嗡嗡直響。 這一家子估計就是當年的夏荷趙士林了。 而,舅舅……她突然心口一痛,腳下站立不住,打了個踉蹌。 第133章 法子 且說江春被王老婆子“三年前二月二”“老鄉”“吵鬧”等字眼嚇得險些一個踉蹌。 舅舅就是四年前臘月里上的汴京,他獨自個兒跟著車隊走,到了汴京再探尋她二人消息,二月二尋上門來正對得上!除了趙士林不知籍貫何處,夏荷是土生土長的蘇家塘人,可不就是“老鄉”了? 一瞬間,腦海中走馬燈似的,所有線索都被串聯在一處:會醫術的男人,對醫理略通皮毛的女人,一聽到活血化瘀狼虎藥就緊張甚至害怕的表情,一聽她帶了金江口音的東京話就渾身警惕的樣子……甚至一家大小遮遮掩掩防賊一樣的舉動。 都說明一個事實——他們在極力隱瞞著什么! 江春腦海中就閃現自己偷瞧到的那個“人”,被一根粗鐵鏈拴在地窖里不見天日,在漆黑的院里被個五六歲的小女娃打得不敢出聲……甚至聽到自己說話就奮力掙扎的鐵鏈聲,像一把火,焦灼著她的內心。 舅舅…… 舅舅啊舅舅,那可是你?你可是聽出了春兒的聲音?還是聽見春兒說的“迎客樓”…… 江春眼淚就控制不住的滾落,這家畜生! 舅舅啊舅舅,當日幫著江家賺第一桶金的氣派賬房,非要請她吃一碗米線的舅舅,高氏回娘家非要送米又送rou的舅舅……那日在迎客樓對著她使眼色的模樣是何等鮮活? 這家畜生! 她告誡自己,一定、千萬要冷靜,莫打草驚蛇,這般喪盡天良的一家子,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事,自己今晚的試探,說不定已經驚了這窩子毒蛇! 江春輕輕的深吸一口氣,斂住心神,低著頭,故意“不耐煩”的大聲道:“罷了罷了,管她這病咋得的,我是不會再來了,你瞧瞧,我在那兒忙活半日,半個子兒的診費沒摸到一分!晦氣!若個個瞧病都似她家一毛不拔,那咱們熟藥所還不得喝風去?真晦氣!咱們快離了這地界兒!” 走了兩步又罵道:“嗨!還有你這婆子,日后這等窮得燈都點不起的人家,你可莫再來尋我了!” 果然惹得張小哥見縫插針,跟著罵了句:“可不是?剛還害得咱們春娘子跌了一跤,說他兩句還了不得,只罵我們眼睛瞎!哼!也不瞧瞧他那油燈,就是地上挖個糞坑也瞧不見!” 眼見著院門后那片微弱的的亮光熄了,江春松了口氣,張小哥倒是個會打蛇上棍的。 那王老婆子卻苦著臉,不知好端端的小大夫怎就來怪她……不過,那家人,是真晦氣!誰沾誰倒霉!想著也罵了聲“晦氣”,甩著袖子關了門。 江春領著張小哥急急出了巷子那一段,曉得舅舅就在那兒,也不敢再走遠,生怕他們發現貓膩,連夜就做出喪心病狂之事……畢竟能將個大活人“圈養”三年都有膽子,讓個早就杳無音信的人“消失”,還不是易如反掌? 她一路上都在想辦法,第一反應是回家去搬救兵,但想到外公外婆的老弱不堪,江家三兄弟的老實巴交……靠他們是行不通的。若說可借竇家之勢,情急之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想自家親人,倒是還真未想起來。 心念電轉間也想到了報官,不論是謀害舅母,還是非法拘禁舅舅,都屬重罪。而且,無論從動機、手段還是后果來看,她二人用藥致舅母死亡都屬“謀殺罪”,與斗殺、過失殺、戲殺都不同,在大宋的量刑也最重,最高可處以凌遲。 但,問題是,當年那藥湯早揮發得一滴不剩,舅母遺體也早化作一堆白骨,可謂“毀尸滅跡”了,沒有物證,高平那“人證”也不知悔改……想要從正經途徑將之繩之以法,已經無望了。 況且,若只告官,恐怕還便宜了他們。因大宋朝律法有“惜母”之說,尤其是她育有一雙兒女的婦人,法外尚有容情之處,江春甚至“惡毒”的想,對于一個母親來說,失去生命并不是對她最大的懲罰……此仇,非手刃不足以泄恨! 她腦子里一時亂哄哄的,忍著心內氣憤,想要在巷口守上一夜,但她個女孩子露宿于外也不安全,暫時又找不到可靠之人,只得渾渾噩噩跟著張小哥往外走。 待上了那梁門大街,街邊燈籠明亮起來,江春緊繃的心弦也終于松開,望著街邊兩旁的店鋪十之七八都已打了烊,只想著要怎么不打草驚蛇的救出舅舅來。 “春娘子,這迎客樓……”張小哥望著燈火通明的酒樓吞吞吐吐,江春這才反應過來,他是還記著自己說要來迎客樓吃碗熱湯的話。她經了這么一遭,哪有心思吃飯,只掏了三十來文錢與他,讓他自行去吃。 惹得那小子對著江春謝了又謝,千聲“春娘子”萬聲“春娘子”的感激。 她給錢是避過迎客樓正門的,恰好被斜對面窩在鋪子前的幾個小乞兒見到,“轟”的一窩蜂也涌過來,也跟著“春娘子”“活菩薩”的作揖討錢。江春本是沒這閑錢施舍的,只見一窩子人七八個都涌過來了,只有個身影仍窩在墻角,不參與討錢,心內覺著怪異。 他不參與,要么是沒興致,要么是乞兒頭,只消坐等他人上貢即可。 她就試探著掏了七八個錢出來,身旁簇擁著的乞兒每人給了一個,又扣扣摸摸掏出十幾個來,全散給了他們。果然,見江春不會再繼續給了,幾個乞兒又說了一籮筐好聽話,這才攥著錢回身,立馬就將討來的錢盡數給了那人,還有人說了句“勝哥哥快拿去給桃花瞧病吧”,卻不知那幾個錢哪里夠瞧病。 他懷里窩著個小的。 江春眼波微動,慢慢走過去,見那個“大”的也就十歲出頭樣子,與文哥兒差不多,面色凝重,望著懷里小丫頭愁眉不展。他懷里孩子估計就叫“桃花”,蓋著幾樣破爛衣裳,露出還沒江春手腕粗的一截兒小腿來。 “這小姑娘怎了?” 眾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皆不出聲,只嘆了幾口氣。 為首的叫“勝哥哥”的看她面善,微微張了張口,說了句“鵪鶉瘟”就不出聲了,身旁一群小伙伴也屏住了呼吸。 所謂的“鵪鶉瘟”就是中醫講的痄腮,相當于后世的流行性腮腺炎。江春輕輕掀開小丫頭身上的破布,掰開她埋在男娃懷中的腦袋,見那左頰果然腫得高突起來。 江春嘆了句“果然是痄腮”。 男娃如死水般的眼神一動,試探著問:“莫非春娘子懂這些?”想起方才進迎客樓那小廝背著個藥箱子,他的希冀立馬就寫臉上,又問了句:“春娘子是大夫?可否幫我妹子瞧瞧?” 這才是請求的態度,與方才的白眼狼才哥兒比起來,簡直天壤之別。 “莫急,你先將她頭轉過來亮處,我瞧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