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倒是將少年弄得有些難為情了,嗯,小友這是欽佩他罷?他可要再表現表現?只有在這種從小耳濡目染的事上,他才能稍微有點表現的資本,但表現太過,會不會又令她不喜?但若不表現的話,這東京城的花花世界青年才俊舉目皆是,自己會不會又被淹沒,令她看不見哩? 真是好生為難呢。 當然,他還沒糾結清楚,王師就招呼著眾生去了隔壁藥圃,那片黃白色的爬藤小花,江春倒是識得的——忍冬。 雖說,聽“忍冬”這名字有種堅韌女子的既視感,其實它就是眾人熟知的金銀花了,因會開黃白兩色的花,又是臨床常用涼藥,黃的似金,白的似銀,故名“金銀花”,寓意金銀雙寶。 江春見眾人只顧著看花樣、聞氣味的,就偷偷從后頭摘了一小把塞進袖袋——她實在是太熱了! 這園子雖滿目綠色,但藥圃里又無甚大樹,正是日頭升高的時辰,七十個少男少女擠在光禿禿的日頭下……她覺著自己要中暑了。 她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料卻又被不時注意著她的徐紹見了,想到三年前幾人在熟藥所做工,她偷嘗杏仁的樣子……小友還是一般可愛哩! “小友,我舅父院里種了不少哩,你若喜歡,明日我為你摘些來……” 江春不明所以,摘啥?她喜歡啥?他舅舅院里有啥? 徐紹不自在的笑笑,覺著自己窺視她的行徑要暴露了,但還是勸道:“這藥圃中的忍冬只是樣品,品質不甚好,藥工平日沒少施肥,療效卻是不如野生之品……” …… 江春|心道:少年,你咋又看見我偷花了……你明明可以直說的,這般“拐彎抹角”,也是難為用心良苦顧慮我的女孩子顏面了! 她紅著也不知是曬得還是羞的雙頰,輕聲道:“多謝紹哥哥,卻是不消了的?!彼植皇钦嬉眠@小花花來治病救人。況且,自幾個孩子安定下來后,胡二爺又跟著他的方外好友云游四海去了,他那滿院子花花草草的藥材,倒是專程寫了信來令下人好生照管的……主人不在,他們去挖他“心頭好”,倒是不太好哩。 當然,見著那封寫滿對花花草草無微不至關懷的信,江春都替他捏了把汗:大叔啊干爹啊,你親姑娘都只一筆帶過,連個花花草草的零頭都趕不上……好在沁雪也是個心寬的,早就習慣了被放養——江春倒是愈發能理解她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了。 見小友拒絕了自己,徐紹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嗯,她怕是還年小,不懂自己心思罷? 江春不知他滿腹心事,跟著王師四處看了一遍,終于在快烤不住的時候,結束了一整日的“實驗課”,待出了百草園大門,她恨不得插上雙翅膀,即刻飛回學寢去洗個涼水澡——太熱了! 平日“大汗手”的胡沁雪倒是奇怪,在這三十幾度的天里居然不怎出汗,出了門還不過癮,與幾個同窗約了要去附近的清水河耍半日。 江春自是拒了的,要不是為了省幾文錢,她是恨不得與同窗搭馬車回城的,早一刻回去就可早一刻解脫。 但“人窮志短”,為了省下那堪比一頓飯錢的車費,她只得自己一人緊趕慢趕往朱雀門去。 因汴京的夏日雨水不多,炎炎烈日將寬大的黃土路曬起層厚厚的黃灰,即使她已選了最右側的路邊步行了,只消一有馬車路過,還是會驚起一陣黃灰落她身上去……她邊拍裙角的灰,邊氣餒。 “吁——” 一聲長長的“吁”聲,察覺有馬停在自己左手邊……準確的說是一輛馬車。 江春下意識的就擺擺手,口稱“多謝,不消馬車”——她以為是順路載客的馬車又來拉客了。 誰知那馬車卻仍是動也不動的停那兒,江春這才側過頭去,見車簾子掀開了個縫,透過那縫,江春無端端感覺到一陣清爽的涼意……以及簾后露了半張臉的竇元芳。 她忙斂斂裙角,行了一禮:“請竇叔父安。叔父這是去何處?” “正要回城呢,上來罷?!?/br> 江春自不再猶豫,既是放心的熟人,有免費馬車可坐,她也不扭捏,抓緊了車把手,一躍就上了車。 方進了車內,一股涼意撲面而來——太涼快了!才坐下,就連那蒙了絲綢的坐墊亦是涼的,她舒服得嘆了口氣。 “怎了?太涼?” 江春忙將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生怕他真的將冰盆給撤了,急忙道:“不曾哩,倒是正合適?!?/br> 想起什么來,江春又問:“叔父在這般涼快的車內坐了半日,不覺著涼麼?”若一時涼快倒可,一路行來都這般涼快,怕還是有些不太好的。 “嗯?!?/br> 真是惜字如金,怎么才兩個月未見,又不像四月間那次了,那次的態度明明還挺好的。 江春也“哦”了一聲回他。 “待會兒無事罷?”沉默片刻后,元芳終于問了句。 “是哩,今日課業完了?!贝龝夯亓顺怯眠^飯食洗過澡她只想睡覺了。 見他又不說話了,江春也早就習慣了,只自在的放眼打量起車內來。剛才上車過于涼快了,倒未留意,此刻才覺出馬車的狹窄來……車內兩個對面安放的座位,他那無處安放的大長腿就占了三分之二,江春得小心縮著身軀才不碰到他。 “竇家祖母身子還好罷?”江春想起近日的京內流言,竇憲被訓斥罰俸,竇老夫人進宮請命去了一整日又精神萎靡的出宮……皆道那安國公府怕是真要被官家奪爵了。 “尚可。謝謝你?!?/br> 江春也不知他的“謝謝”是說自己此時的客套關懷?還是當日的“救命之恩”,真是個怪脾氣的大叔呢! 見小姑娘也不說話,只眨巴著大大的杏眼打量車內,他想要無話找話。其實他歷來苦夏,方才能從背影認出她來,全靠……那圓潤挺翹的臀|部呢。想到此處,他不自在的紅了臉,自己真是個老不正經! “怎獨自個走路上?” “今日學里組織到百草園識藥認藥哩!” 見她稍微提起了興致,他忙溫聲接著問:“可好耍?” 江春有些想笑,她又不是小兒了,那是實驗課,哪有好玩不好玩的,他這是哄小孩兒呢?遂嘴角含笑道:“好耍說不上,倒是好生有趣哩!那板藍根的葉子原是長得像桃葉哩,它葉子還可作青黛粉,倒是第一次聽說哩!” “還有那忍冬花,百草園的忍冬倒是種得好,藤蔓有這么高,葉子有這大,雙色花開得也是很漂亮哩!”可能是被他的眼神鼓勵到,江春嘴上說著不算,手上也比劃起來,真如個小兒了。 說著說著,方想起自己偷了一把金銀花呢!她忙伸手進袖袋,小心翼翼的掏出那把小花花來,單手拿了伸到元芳眼前給他瞧。 “喏,就這個,好看罷?咦……” 她手里那把小花花,烈日下被悶久了,花瓣早蔫了不成樣子,還折出好些印子來——像一群垂頭喪氣的小老鼠,與它們的主人一般。 江春垂了頭,有些氣餒,本還想著回去泡水喝呢,這副“尊榮”她實在喝不下去了……而且,這次“賣弄”有些失敗呢。 元芳望著自己眼前那只皎白細嫩的小手,五指纖長宛若蔥根,粉|嫩如透明的指甲上還有幾個清晰可見的小月牙,形狀分外圓潤,就似她嘴角淺淺的小梨渦一般,令他又暖又不是滋味。 他暗戳戳的嘆了口氣:唉,怎就是個侄女嘞? 但這種心思才一瞬就被他壓下去了,見她氣餒樣,元芳不自在的虛咳了聲,怕她不快,溫聲勸道:“明日我送你一盆罷,這忍冬花隨處可見?!彪m然他院里沒有,但花市多的是哩,花市尋不到,竇三總有法子找來的……就如當年那雄獅犬一般。 “那雄獅犬長大了罷?” 嗯?雄獅犬? 是說那獅裝大佬啊,江春不知他思維怎如此天馬行空,但想到那只每每惹得“尾巴”氣結的心機汪,道:“可好哩,頓頓要吃滿滿一整盆豬食哩,可把我祖母心疼得……”這兩年江家的豬食都開始喂熟食了,倒是正好與狗食煮作一鍋。 要問為啥不喂剩飯剩菜?開玩笑,江家節省慣了,人吃都舍不得浪費哩,哪有多余喂狗的……所以這就是“尾巴”饞得恨不得伸舌頭舔灰的原因咯? 江春邊想邊笑出來,王家箐的一切,現今回想起來,都是那般美好呢!像她窗邊風干的粉|白|帶刺薔薇,摘的時候不小心刺了手,現再聞起來……卻是有股春天的味道。 她雖未笑出聲來,但嘴角卻是上揚得明顯。 對面的竇元芳只覺著今年的夏日分外涼快哩! 第96章 夜市 且說“叔侄”二人在涼爽的車內,面對面坐了一路,說些趣事閑話。當然,這“趣事”基本上是元芳問一句,江春興致勃勃的說一串,從百草園各色草藥花葉果子,說到采摘時節與功效,她說的不嫌累,聽的人也不嫌煩。 “吁——,相公,咱們要進城了?!瘪R車停了下來,等著主子吩咐。 車內二人這才回過神來,這就到朱雀門了,江春斂斂裙角,準備下車去,誰料元芳卻對外頭車夫道:“去西市?!?/br> 那車夫應了一聲,給了馬屁|股上一鞭子,長手長腳的白馬甩甩尾巴就“噠噠”跑起來……剛站起一半身子的江春,就被那慣性甩得一個重心不穩,自然朝后倒去。 元芳眼疾手快,前一刻還在想著她那些園內見聞,后一秒就立馬伸手扶住她。 他的身高,坐三四十公分高的位子上,水平伸出手去扶江春,那手的位置就將好落在了她腰上。 方入手一把纖細至極的腰|肢,元芳就覺著心尖又顫了顫,他耳朵紅了,心內有些不自然,又有些驚奇:原來女子的腰|肢可以這般細這般軟…… 且說江春被那突然又啟動的馬車嚇了一跳,原以為定要一屁|股坐地上出丑了的,哪曉得卻被他扶住了……她居然不合時宜的冒出個想法“臂長|腿長就是好啊”,待反應過來,忙轉身對著他謝了謝:“多謝竇叔父?!?/br> 元芳紅著耳尖“嗯”了聲,輕輕放開她,又忍不住多說了句:“且小心些罷?!贝靖鐑憾急饶惴€妥。 但他曉得她該是不喜聽這話的,只悄悄在心里過了一遍,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漸漸的,馬車“噠噠”聲明顯的慢下來,外頭喧囂更盛,夾雜著鼎沸的人群喝賣聲,江春曉得這是馬車上朱雀大街了。 “今日多謝竇叔父搭載這一程,將我放太醫院門前就好?!彼筒蛔∫厝ハ丛枇?,下午在百草園,熱得后背薄薄的館服粘在皮rou上,路上又在車內吹了半日涼風,后背那層黏|膩不止未干透,還愈發黏得難受了。 “你有事?”將才問你不是沒事嗎,這是還怕著我? “嗯,要回去洗漱一番?!苯旱脑馐侵杆敝萝嚮貙W里洗漱,洗漱過后要休息,但竇元芳卻道:“好,我在外頭等你?!?/br> 江春:……難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回去梳洗打扮一番嗎?你等我做甚? 見她愣神,元芳又溫聲補充了句:“不急,我在外頭等你,記得加件衣裳?!?/br> 直到下了車,走回學寢,江春還未回過神來,他的意思是令她洗漱了再出去?可是有事要說?她本該拒絕的,但不知怎的嘴巴像被縫住了似的…… 迷迷糊糊的,江春回到空無一人的學寢,滿室靜謐,獨見夕陽從窗外照進來,在地上灑了一片金黃,瞧著倒是才過酉時,六點不到……待她洗完澡和頭發,再把衣裳晾上,他定不會等這久的,等不得了他自然就走了,日后相見,她也有理由——反正是你先走的! 打定了主意,江春慢悠悠的摸出個銅板兒,去學寢司打了兩大壺開水來。對,令江春吐血的,這東京城使熱水還得花錢,每日至少要花一文錢來打開水,江春愈發覺著帝都的生活——真貴!就花費點柴火燒出來的水,都得花錢買,對她這日日都離不了熱水的人來說,真是必不可少的花銷了。 不過好在他們四大學的學生是有朝廷供奉吃的,每月奉銀二兩,只有供奉而無“祿”,就沒了糧食谷物、布匹絲帛等實物,江春倒還覺著光發銀錢才更實用些。 這“二兩銀”若放金江,那委實天降橫財了,足夠一家人兩三個月的伙食了,但放在連熱水都得花錢買的東京城……真的也不算什么了。 這時代許多地方都與真實的宋朝相類,在公務員薪資制度上都奉行“高薪養廉”,即使是最末等的七品縣令,光月俸也有十兩,相當于萬元月薪了,更遑論那諸多的實物……與這些有品階的官員比起來,四大學的學生每月二兩銀,亦不算甚了。 這兩月來,金江帶來的盤纏倒是還一分未舍得動的,光靠學里供奉,除去每日飯食、筆墨紙硯、日常用品等花銷外,江春還能結余下三百來文錢,真的委實不易了。 故打來的兩壺開水,她也舍不得全用完,天氣熱,只單提了一壺來兌上涼水,就夠她洗頭洗澡了,剩下一壺晚間洗漱用一半,明早起床再用一半倒還勻得過來。 在她慢吞吞的,舒舒服服的洗了個澡和頭發后,又將換下來的臟衣裳也洗凈晾曬上,天色終于有些暗了……她估摸著竇元芳已經走了。因頭發還未干透,她只披散著一頭黑發,也未穿厚衣裳,簡單的湖藍色襦裙外披了件褙子,就出門去,想著瞧一眼去,若他走了那自己就有理由面對他日后的責難了。 不過,轉眼她又安慰自己杞人憂天了,竇元芳這種君子,就是自己真放了他鴿子,他也不至于耿耿于懷的……更何況,她又沒答應他,是他自作主張要等的,哪算她放鴿子? 嗯,這么一想,她心內的負罪感也沒了,輕快著腳步,一顛一顛地出了學館門。 微微轉黑的暮色里,元芳等得不耐,也不知這小兒回去折騰個甚,晚食未用呢,就洗漱……不過轉瞬想到女子估計都是這般愛潔的,不似行伍男子萬事將就,他又掀了車簾子,卻正好一眼就見著那顛著腳步恨不得哼上小曲的小姑娘……披散了一頭青絲出門來。 嗯,出來就好,他生怕她不出來哩。 不過,她一見了自己馬車,那嘴角的笑意就凝固了,似是不相信般,她揉了揉眼睛,確定真是自己的馬車,她又有些進退兩難,甚至還想將腳往后縮? 嗯,往后縮?還在害怕自己嗎? “上來罷?!?/br> 江春聽了這么一句,就曉得自己是走不掉了,先前不該麻痹大意的,要是先貓在門口看一眼就好了……就這般大咧咧出來,倒是退不回去了。 待她勉強換上個笑臉爬上車,竇元芳只覺著滿車說不出的清香,不是尋常女子常見的脂粉氣,也說不出可是皂莢香氣,淡淡的隨著車內光暈散開……馬車方動起來,他頭就有些昏。 江春上了車,見車內冰盆已不見了,但仍有涼氣殘留,她剛洗完澡,身上涼爽,在這車上反倒覺著冷了點兒,抑制不住就“啊切”打了個噴嚏。 下意識的,她將雙臂抱胸前,輕輕動了動腳,想要動出些熱乎氣來。但這車內簾子關得嚴嚴實實,外頭熱氣進不來,里頭冷氣出不去的,動作亦只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