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胡老大要使人去送他,卻被他止了。 江春自累了這一遭,上下眼皮打架打得難分勝負,路也不太看得清,只跟在三人后頭,深一腳淺一腳的往琳瑯閣去。 突然,前面光線不太好,江春一腳踩空,險些就將自己跌在地上,倒是后頭有人扶了她一把。 她的瞌睡也就醒了,轉頭見到是竇元芳,她的上下眼皮立馬精神抖擻隔江觀望起來,嘴里道:“多謝竇叔父?!?/br> 知曉他不會搭話,江春又道:“竇叔父這是要往何處去歇?” “出府去。你明日記得加件衣裳,飲熱水不如多穿件衣裳?!?/br> 江春滿頭問號:這是從何說起?“喝點熱水”難道不是直男安慰異性姨媽痛、頭痛、胃痛、感冒、心情不好……的萬能金句嗎?怎還比不上多穿衣裳了? 難道他的直男屬性又減弱了? 為何說“又”呢,江春這數次與他接觸下來,真覺著他雖古板固執,但委實是個古道熱腸、剛直不阿的男子,與后世“天下唯我獨尊”的直男癌還是不一樣的。甚至偶爾的小細節還會令人覺著溫暖,如那夜里的斗篷與帽子…… 見她出神,竇元芳也未說話,直到前頭胡沁雪喚她快些跟上,竇元芳才說了句“汴京再見”,轉頭而去。 汴京再見,這是祝福吧。黑夜里的江春抿著嘴,笑出兩個小梨渦來。 第77章 村長 第二日,江春早起去瞧了老夫人一回,見她精神已好了些,嘴里說話也順暢多了。再問過翠蓮嬤嬤,道昨晚藥后又去了兩次凈房,黑便愈發少了,至今晨起了兩次,皆未再見黑便,江春這才放下心來。 只囑咐了再照著那藥方子抓三劑來吃過。 翠蓮倒是想著老人家好容易遇到對癥的處方,想要再多抓兩劑來吃吃,最好是能吃個十天半月的,將那動不動“咳血”的病根子給去了才妥當。 江春忙攔了,老夫人的病根子可不在嘔血上。嘔血只是個癥狀而已,真正病因還是肝氣過旺、脾胃素虛,外加飲食不當,只要改了這些飲食習慣,再注意條暢情志,調理脾胃的,那病也就不會犯了。 況且,這藥方子里有味“木通”呢。 木通雖能清瀉心火、利尿通淋,導肝熱下行,但它屬于馬兜鈴科植物,對肝腎功能有損,尤其是腎功能,曾出現過用大量木通(六十克)煎湯服用后引起急性腎衰竭的臨床報道,后來亦有藥理實驗證明其所含的馬兜鈴酸委實是損傷肝腎的……江春一般用量都會控制在十克以下,連續服用時間都不超一周。 后世有報導甚“中藥是肝癌元兇”的,不過是嘩眾取寵、聳人聽聞罷了。真正有行醫執照的中醫科大夫,會不知哪幾味中藥有何毒理?最后被披露出來的都是那“藝高人膽大”的江湖郎中罷了,算不得正經中醫,但出了這樣的“害群之馬”,背鍋的卻是整個行業……只可惜群眾對中醫中藥的認識還停留在“祖傳秘方”“專治某病”的階段,要讓他們理智分辨正經中醫?那真是任重而道遠。 待用過早食,在胡沁雪依依不舍的目光里,江春回了學寢,繼續將未收拾完的物件打整完畢,最后去珍饈堂用了頓午食,江老大就來了。 父女兩個將東西搬上牛車,江春去學寢司將鑰匙退還了,繳清燈燭費,再回頭望了眼自己住了三年的屋子,這個存著江胡二人無數悲喜的小屋子,從今往后就再也進不來了……江春略帶傷感的出了門。 待牛車趕到熟藥所前,江春記著譚老今日當值,又進去與他告了一聲道自己升學試考完了,家去休整幾日,再接著來上工。老人家見她畢業了還愿意繼續來上工,自是歡喜的。 到了雜貨鋪子,少不得又買了幾斤糖糕的,家里小饞嘴猴子太多了。途徑了rou攤子,江春又去割了幾斤好rou,倒是被江老大搶著付了銀錢。 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日來報到時,還是個矮戳戳的小豆丁,江老大怕她饞,還買了個糖人給她吃,這個老實男人……自己能有幸成為他姑娘,也是福分了。 待兩個慢悠悠搖著牛車到家,家里瞬間就熱鬧起來,幾個小的圍著她打轉討吃的,大人則七嘴八舌問她“考得如何”“可難”“可有把握”等話。 江春也不賣關子,道估摸著該是不錯的,但也說不好,還是得待年后才能見分曉。 眾人曉得她歷來是個穩重的,若親口說“不錯”,那就是真錯不了了!喜得恨不得放上兩串炮仗。 江春忙攔住了喜出望外的王氏等人,莫說現今還未出成績呢,就是出了也不至于這般“大張旗鼓”吧?村人還不道江家如何張狂呢。萬一到時候成績下來,卻是馬失前蹄了,那可怎找得回這面子來? 高氏也覺著是這道理,跟著點頭。 可惜也不知是哪個說出去的,到了晚間,江家人正將晚食擺上桌呢,村長就上門來了,手中還提了兩斤米酒,道是來尋江老伯吃酒的。 其實兩家關系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他做出這親熱樣子來,自己不尷尬,老江家一家子老實人卻是不適應的。 “這是我從縣里打來的純米酒,江老哥來上兩口,保準比蘇家塘那家的醇……來來,阿全你們三兄弟也來……”說著就自來熟的拉了江老伯上桌。 雖這心內還是有些疙瘩,但江老伯也是老好人,不好冷言冷語對他一副熱臉,只得叫了兄弟三個坐一處吃起酒來。 “江老哥啊,看看你們江家現今過得甚日子,這隨意吃頓晚食,光rou菜就得有三四碗,逢年過節的那還得了?果然日子是好過了……”說著嘬了口酒。 江老伯不知該怎接話,王氏從旁插嘴道:“村長你也就是見了今日,這是我大孫女縣學結業家來了,自是要吃頓好的……平日|你是沒見著,也就三瓜兩棗的隨意吃些,能填飽肚子就行?!?/br> 這倒是實話,王氏老兩口窮怕了,哪怕現已有了些積蓄,但這伙食開銷上還是要緊著來,每頓能有大白米飯管夠就不錯了。 “你家大孫女可不得了哩,這升學是穩穩的啦,今后少不得也是當女官的……只日后可千萬莫忘了我們這父老鄉親??!以前我就覺著春丫頭是個不凡的,小小年紀田里家中,種地養豬的,哪樣拿不出手?果然就是文曲星下凡哩!”原來是江春“考得不錯”的消息傳出去了。 老兩口終于露了點笑容出來,這大孫女就是老江家的驕傲??!今后走出去哪個不高看他們兩分? “業哥兒的事聽說了罷?王家都要被他鬧翻天了,說是那孩子昨日家來就蒙了被窩哭,都哭了一晚了,今日早食怎都叫不起,好容易起了,卻又差些昏倒呢!我那親家幾個問了半日才曉得,原是沒考好哩!還說這次升學試可是近十年來最難嘞!”村長恨不得講個吐沫橫飛。 老兩口也不懂甚試題難易的,只聽說獨自家孫女一個考得好,那就是好了。 “我這親啊,可結得腸子都悔青了!你們道那芳娘是個能干人,只是也太能干了些,將我那大孫子哄得爹娘不認只認媳婦兒,老大那一房全由她來做主嘞,我是見不得他父子兩個那霉烏龜樣子……” 這話江家二老可不好接,他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了,還拿自家兒子孫子房里事來說,他們只好隨意支應著。 “我這心內也是苦啊,業哥兒讀書掏空了家底,芳娘嫁來我家,就只搭了兩床被子兩個盆,也虧他們做得出來,這業哥兒是王家的種,芳娘就不是啦?”村長又喝了一口悶酒。 王氏不接話,但心內卻有些樂見其成:果然風水輪流轉啊,當年聽說業哥兒上了弘文館,曉不得是哪個覥著老臉去求親的,現媳婦兒娶回去了就覺著吃虧了?人家芳娘恁能干厲害個女娃子,配你家這一家的墻頭草,還不定誰吃虧了呢!不過轉眼一想到當年芳娘伙著王連貴與江大玉來訛他們,她又覺著其實這兩家人結親,甚鍋配甚灶罷了,誰也不虧! 見江家無人接他這茬,村長又悶了一口苦酒,自言自語道:“你們家春丫頭,也不曉得會是哪家小子有福氣討了去……” 王氏翻了個白眼,對著聚精會神聽八卦的楊氏罵道:“快吃你飯,望甚大頭風,碗里rou都要掉了……再望!掉地上也得撿起來吃了,你沒見這飯還沒熟呢,就有些癩皮狗守在鍋面前了!” 村長被她指桑罵槐,臉上閃過些微不自在,但想到自己跑這趟的目的,又故意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繼續拉扯些家長里短。 直到婦人并幾個小娃兒都吃好,離了這桌子了,村長才與江老伯支吾道:“你家春丫頭今年也十三了吧?可想著找人家啦?這女娃子讀書,哪有個個都能讀得出頭的,官家只說能做女官,但真正做上女官的有幾個?你們可別將一輩子血汗錢搭進這窟窿里??!” 江老伯對此倒是很堅持:“這倒不是,我們也不一定非得指著她做個女官,就是識些字,會寫個書信也是好的,我們這做人祖父母的,只能竭力供她了,能供到哪兒算哪兒?!?/br> 村長再接再厲勸道:“我倒是佩服你們老兩口能狠下心來供她女娃子,若是我老兩口,卻是沒這心腸的……話說,你們江家這幾年可是走了大運了,這錢都是從哪兒變出來的不成?也給老弟我透露句實話唄?!?/br> “能有甚變出來的法子?還不是一文半文的從牙齒縫里摳出來的,頂多就去山里撿了幾斤野果子賣賣,但這野果子也不是日日有的,撿個兩三回都絕了?!?/br> “你可莫敷衍老弟我啊,這撿果子我還不曉得?咱們村里多少人跟著去撿了,又有哪個撿出棟青磚大瓦房來的?你可莫藏著掖著了,現今你房子田地豬雞樣樣有了,還有幾個出息的孫子孫女,還會缺那幾文錢?你就當說出來讓我長長見識吧……枉我當了這多年的村長,見識卻是比不上老哥你嘞……也讓我長長見識吧!” 隨他怎捧,反正江老伯就是不說實話,翻來覆去就山里撿果子那幾句……也不知可該感謝前面幾十年的苦日子了,窮怕了,任何一條生財之道都得捂得嚴嚴實實才有安全感。說要先富帶后富,實現共同富裕的? 不好意思,江家窮了恁多年,除了隔壁堂哥家幫襯過幾次,沒誰幫過他們的,就是吃不上糠皮兒了,他親jiejie也未伸把手的……所以他沒恁高的覺悟,只想過自己的小日子。 江春見老伯是個捋得清的,江老大嘴巴也嚴實,二叔自出了海子村那一遭后,也不敢對外亂說話了,三叔歷來是個精明的,江春也就放下心來,不再管他們說了甚,只跟著進灶房去洗刷。 待收拾完了進堂屋一瞧,村長倒是去了,江家三兄弟卻是吃得醉醺醺。王氏罵道:“又不是沒吃過酒,非得與那墻頭草吃醉了才甘心可是?” 倒是江老伯回了句“不吃醉哪能吃回本來?” 一家子全笑出來,幾個醉漢才被推回了各自房間。 翌日,江春照例早早醒了,但念著無事,倒是又睡了個回籠覺,直到自己房門被拍響,她才醒過來。 門口站了一堆人……和狗。 軍哥兒領著三個小豆丁來喊她起床吃早食,“尾巴”與“獅子”也尾著上來,倒是將她房間給擠得滿登登。 那“尾巴”是個最不要臉的癩皮狗了,隔著柜子門聞到里頭的糕點香味,就直直坐在那兒,耳朵豎得直直的,眼睛盯著柜子瞧,恨不得盯出個洞來。 江春不理它,家里弟妹幾個都還沒吃的呢,哪有給它吃的份?“獅子”倒是只有節cao的汪,似個人樣的屋里走一圈,這嗅嗅那聞聞的,就是不去糕點面前晃。 江春看那幾個小的早已洗過臉手了,打開柜子,準備拿兩塊糖糕分與他們吃,哪曉得才開了門呢,那“尾巴”就跳得老高,朝著油紙包撲過去。 江春嚇得輕輕踢了它一腳,“嗷嗚”一聲,它夾著尾巴又坐回了地上。這回卻不是后腿落地了,直接四手四腳趴地上,可憐巴巴的“嗚嗚”叫……江春真的想打狗! 人都沒吃的,它怎恁般饞?前世怕是個餓死鬼投胎了,只消見了江家人吃甚,就是嚼粒干豆子,它也會眼巴巴望著。 江春試過,她空著手假裝拿吃的放嘴里,嘴巴“吧唧吧唧”假意咀嚼幾下,都能引得這饞狗伸長了舌頭,眼巴巴盯著她嘴巴瞧……在它心目中,主人吃的東西只有兩類,一類是“好吃的”,另一類就是“非常好吃的”。 唉,江春被那饞狗看得硬不起心腸,趁著大人不在,悄悄掰了大拇指大一塊兒糖糕扔地上,就當忍痛賞它了。 哪曉得,另一頭的“獅子”一見她動作,“咻”一聲竄過來,估計還沒一個箭步的動作,那拇指大的糖糕就進了它肚子——真是只心機汪! “嗷嗚”憑啥你搶了我好吃的? “嗚嗚”不服你來小爺嘴里搶回去??! 于是“尾巴”那慫貨又繼續四腳趴地,“嗚嗚”苦求。江春哭笑不得,只得又忍痛揪下指甲蓋兒大一小塊來塞它嘴里。 它嚼都舍不得嚼一下,脖子動了一下就咽進肚,又開始“嗚嗚”了:為何我的沒它的大? 江春:你已經是兩三歲的大狗了好嗎?別以為自己還是幾個月的狗寶寶好嗎?動不動就賣萌討吃的……江春真覺著這狗又饞又笨!還不如做狗rou火鍋的好,養了浪費糧食! “春兒,可起了?起了就快些下來,有人來哩?!蓖跏显诜块T外輕輕叫她。 這大清早的,誰會來江家?她趕緊將頭發扎好了,穿上粗布衣裳,領著一群豆丁兩只狗下了樓。 院里沒人,估計是進了堂屋去了,江春打來燒好的溫水,刷過牙洗過臉,進灶房去瞧早食,卻見高氏與王氏皆在里頭站著。 “奶,今日要吃甚?” “喏,煮鍋湯圓給你們幾個饞嘴貓吃?!痹钆_上放了一篩子糯米湯圓。 因為怕糯米面粘在一處,只能用篩子盛了分開些,這“湯圓”個個有小籠包那般大,個頭有后世的“元宵”那般大了。因為今日人齊了,舍得放料,里頭裹了滿滿一包花生胡麻,平日吃完橘子,將那橘子皮曬干,做成“陳皮”,調餡兒時候舂一把陳皮進去,倒是清香又解膩的。 不過,這般不好克化的糯食,就是江老伯那般的莊稼漢也才吃得下三個,那篩子滿滿一篩卻是太多了的。 “奶你們怎捏了這多?那幾個小的不知飽足吃多了不好消化哩?!?/br> “還不是來了客人,總不能咱們自家吃好的,把客人丟一旁吧……這‘墻頭草’倒是會找時機,昨晚來吃了頓好的,現又要白吃一頓回去……” 江春懂了,哦,原來是村長帶來的客人。 江家為人處世是江春最贊成的,只要自己有,寧愿自己省著舍不得吃,也要客客氣氣拿出來招待客人,老人總將“上門就是客”掛嘴邊,但真正在窮苦年代能堅持下來的卻是不多。 待鍋里的水開了,江春輕輕的將湯圓一個個的下下去,看著快把鍋底蓋嚴了,就不再放了,不然會粘黏在一處,到時候煮得“腸開肚裂”不好看。 王氏守在一旁,瞧著鍋里水沸了幾分鐘,那些湯圓一個個都飄起來,將水面蓋得糯白一層,就拿過碗筷來,每碗里盛了白胖胖的三大個,使著江春用托盤端進堂屋去。 江春見堂屋飯桌已經收拾得干干凈凈了,只擺了幾包紅紙包了的糕點與紅糖,這架勢…… 江春依次將四碗湯圓擺上桌去,幾個小豆丁也在里頭坐著玩呢,只估計是有生人在場,都不吵鬧了。 她只覺著后背有兩道視線在盯著她瞧,她一進門就發現了,只未曾分心去瞧。待她擺好碗筷抬頭一看,卻是四個大人坐在飯桌對面靠墻的雕花椅子上。 其中一對男女是見過的——村長兩口子,另中間坐了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與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著倒是光鮮的,那婦人耳上還帶了兩個金墜子。 那兩道目光正是來自那婦人與少年,只是江春不喜他們盯著自己看的樣子,有些不太禮貌,令她如芒在背。 “村長大爹與兩位嬢嬢,快坐過來吃點東西吧?!?/br> 村長媳婦指著江春道:“看吧,就是這姑娘,我沒說錯吧?可是咱們王家箐第一能人哩,這湯圓就是她手捏的,你們來嘗嘗味道?!币桓敝魅藰幼诱埩四莾扇俗^去。 江春想說:并不是我捏的呢。 “春兒,來端早食?!焙迷谠罘績鹊耐跏辖饩攘怂?。 待她出去后就不再進屋,只在灶房里小凳子上自己吃了兩個,本來只想吃一個的,但高氏掛念她,非得又舀了一個給她。這白胖胖的團子看著不算大,吃起來卻梗人,吃下一個就能半日不消吃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