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那楊留芳卻是眼睛又亮了亮,急著道:“我哥哥也是被逼無奈了,家中繼祖母委實欺人太甚,哥哥才一心想著先考出個功名來,再好生孝敬祖父……哪曉得就著了這一遭,可憐我家中阿嬤快哭瞎了眼睛?!?/br> 竇夫子頗為理解地點點頭。 楊留芳愈發大了膽子,望著他英俊挺拔的身形,心內難免有些怦然,只記掛著哥哥的事,忍住悸動,抹了兩滴淚,嬌嬌弱弱道:“我這好meimei在館里與哥哥同班,我亦是無法了,只得來尋了她拿主意……”說著拉了拉江春袖子。 江春有些不耐,甚“好meimei”?我與你這只是第三次見面罷!況且又有哪個好meimei是專門被坑的?我遇難時你在旁觀,你家遭難了又來逼我?還得綁架了老好人竇元芳? 她氣不打一處來,自打穿越來,這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牛皮糖似的人物,她有些不知所措。 那竇夫子卻好似未將她的別扭瞧在眼里似的,笑著道:“這倒是,你二人正好可商討一番,‘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的……只是不知你倆可商量出甚法子來了?” 江春冷著張臉,楊留芳倒是又抹了抹眼淚,低聲道:“還未曾哩……只我這好meimei道她識得京里來的一位竇公子,說是縣里胡府貴客,可幫著想想法子?!?/br> 竇夫子卻是眸光一閃,挑了挑眉頭,頗有兩分興味道:“不知江小娘子識得的可是位與為師一般年紀的相公?可是名喚‘竇元芳’的?” 江春猶豫,照此看來,竇元芳與竇丞芳確實是有些干系的,只不知是何種因由,自己到底要不要承認。如果他們關系不好,自己大咧咧說出來,會不會給竇元芳惹來麻煩?若是不承認,那今后幾人見了面,可又會尷尬? 她在心內過了一遍,拿不準二人關系如何,還是保險些好,遂裝出一副平常樣子來,百無聊賴道:“也不算識得吧,只在胡府內見過一次那位竇公子,卻不知他具體名諱,也不知他是何方人士。夫子可是識得他?” 那竇丞芳卻是笑著道:“正是哩,那正是為師在京內的兄弟,自過了年來還未與他好生見上一面哩,甚是想念……莫非你這幾日在金江見著他了?” 江春也不知為何,只覺心內一緊,斟酌著道:“倒是不曾,不過就算見著了,學生也不一定認得出來哩,只三年前見過一次,亦不知現可有甚變化?!?/br> 竇丞芳卻是有些失望道:“唉,為師與他倒是好些時候未見了,還想著若你與他見過就好了,告訴為師他現今在何處,我也去尋上一遭,好生敘敘舊?!?/br> 江春有些“愧疚”地道:“對不住夫子,學生未曾見過哩?!?/br> 心內卻有些嘀咕:這哪有親兄弟不知他來了金江的,算上去山上尋他們那一回,整個九月間竇元芳少說也在金江待了好幾日,他哥哥竇丞芳怎會不曉得?除非他不想讓他知道自己來過金江…… 那自己沒把他說出去,該是做對了吧? 但隨即,竇丞芳又笑著安慰道:“未曾見過也無妨,你二人且隨我來,既世賢與我也算師徒情分一場了,自是要為他奔走一番的?!?/br> 他能為楊世賢奔走,江春自是替朋友開心的,雖不耐煩楊留芳,但仍是跟了去。 待他三人來到教管司上頭那間屋前,江春才知道他果然是來尋館長的。 見了館長,那楊留芳倒是未再哭了,只又恢復了先前在甲黃班門前的畏縮樣子來,低著頭目不斜視的。 江春愈發覺著這小姑娘不是省油的燈了,各種害羞、氣憤、愧疚、傷心的表情無縫對接??! 望著竇丞芳領了兩個“女學生”進了屋子,館長一臉不解道:“丞芳今日無課?可是有甚事?”因著竇家的關系,念章館長對竇丞芳倒是頗為客氣。 只見竇丞芳先行了一禮,才道:“丞芳今日冒昧來尋館長,原是受人所托,欲問一下館內甲黃班那名叫楊世賢的學生……” 他話未說完,念章館長眉頭卻已皺起。 “無規矩不成方圓,那學生既有瞞在先,被家人揭發,我也只能秉公行事……” “不不,館長大人,我哥哥他是個悶聲不吭的,怕是未與你說清楚,半月前不在了的祖母并非我們親祖母,只是十幾年前祖父續娶的罷了……這守孝丁憂怕是不需的罷?”楊留芳在旁插嘴辯解。 果然,館長的臉色瞬時就有些不好看,并未給她一個正眼,只盯著江春與竇丞芳瞧。 竇丞芳也不說話,拿眼來瞧江春,示意她上前解釋。 江春|心內抹了把汗,凡是居高位者,即使外人瞧起來再如何開明講道理,被人這么打斷話題也怕是不爽的吧。這楊留芳“聰明”勁頭又用錯地方了。 其實此處還有些淵源的,這位館長的生身母親就是父親娶來的繼室,從小聽了母親不知多少抱怨,自是曉得繼室夫人的難為之處……而楊留芳口下對其繼祖母卻是有些不甚尊重的,不論這位尤氏真實品性如何,他自就是有些不喜的。 她悄悄清了清嗓子,上前兩步去,先行了一禮,方道:“館長,學生甲黃班江春,此次貿然前來還望您見諒。只是再有七八日就到升學試了,班內眾生對世賢兄甚是掛念,皆盼著他能早些歸館……故學生才冒昧來打攪您……” 班內眾人掛念楊世賢倒是真事。這年紀的友情都還是純粹至極的,少男少女們喜歡楊世賢的理由很簡單——他勤勉好學,成績優異,為人謙和。 憑心而論,楊世賢雖是個懦弱性子,永遠一副不敢惹事的樣子,但目前看來,這都是家庭環境所致。在繼祖母眼皮子底下長大,生怕走錯一步、說錯一句話給爹娘惹來風波,直到父親去世,更加唯唯諾諾,唯恐給寡母惹麻煩……明明功課樣樣拿手,長得也算一表人才,卻只敢躲起來過日子,美其名曰“避其鋒芒”……也委實是個可憐人。 只他可能至今還未想明白一個道理:自己明明已經夠小心翼翼,夠努力了,為何旁人還是不肯放他們母子三人好生過日子。 很多時候不是你想安靜過好自己就行了的,尤其他現今已成了楊家大房唯一的男子了,若還是這般唯唯諾諾不敢出頭……有時候真是“人善被人欺”的,你自己不厲害些,亮出你的本事與獠牙來,旁人只當你就是這般好欺負的,豈不聞“柿子專挑軟的捏”? 為了這樣的朋友,她愿意替他想法子。 于是江春又定下心神,將自己從楊留芳處聽來的楊家恩怨給細說了一遍,說完也不催館長,只乖乖在旁站了。 館長聽完這番糾葛,卻并不急著表態,只道:“你這話是何處聽來的?可做得準?” 江春愣了一下,老實答道:“是這位世賢兄的妹子說的?!敝噶酥笚盍舴?。 館長皺著眉,瞇眼望著正前方,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些甚。 江春與楊留芳自不敢多話,倒是那竇丞芳嘴角笑意不明。 半晌后,就在江春以為館長要睡著的時候,他終于張了口:“若果真是另有隱情也就罷了,但楊世賢卻未與我說過的,這館里處分皆已下了,不知要怎收回?況且那日事情鬧得有些大,若是傳到縣太爺那邊去,我該如何交代?” 楊留芳眼里的亮光一下就沒了。 江春也有些失望,但館長既然放話在這了,她也不好再強人所難,這事除非鬧到官府去,不然就是以館長的最終處罰結果作準了的。 但又未徹底失望,館長的意思是,有些氣惱楊世賢當日未與他道出實情? 那若是讓他來認錯道出實情來,館長的處罰是否可以收回或者減輕一些?至少讓他先將這升學試給考了罷。 依江春平日對館長的印象來看,他也并非那獨斷專行之人,況且,只要是校領導,無論古代還是后世,對升學率都是難以抗拒的,對于能夠提高學?;驅W館升學率的好學生,他們都會盡量網開一面的吧? 她愈發覺著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事還得楊世賢自己來解釋才行,故打定了主意待會兒叫上幾個同學,與楊留芳一道回家去,找了楊世賢當面再合計一番。 哪曉得,她在心內好生想著法子,那竇丞芳卻是冷不丁來了句:“館長,我也知這事令館長為難了,只是……” 三人皆被他這未盡的話語給吸引了,館長不出聲,只拿眼望著他。 “其實這事也是我那兄弟為難你了,十三也是一片好心,只知世賢是個好學生,卻不知這般為難于你……我這做兄長的于心不安?!备]夫子脫口而出。 “十三”就是竇元芳了。 江春睜大了眼:這事與竇元芳何干?他壓根就不知有這回事好嗎?她都已想好如何行事了,他又這般扯了竇元芳的虎皮……本就與他無關,還硬要將他拉進這場烏龍事中來……她有些替竇元芳不值。 況且,前世摸爬滾打過幾年的江春自是懂得:這欠了的人情,總得還回去的,況且是竇元芳與館長等官場人士……她不相信竇丞芳會不懂這道理。 眼見著館長臉色倒是不再陰晴不定了,好似能與竇元芳扯上關系,頗為樂意似的?楊留芳倒是也有些歡喜的,只兩眼放光地望著竇丞芳。 看吧,好話歹話也你全說了,人情你做了,好處你占了,實際卻是拿了竇元芳的面子借花獻佛? 江春張了張嘴,想要替竇元芳開脫兩句,說他并不知情,只是他們情急之下“狐假虎威”的行事……但館長已有些不耐了,指著她兩個道:“你們先回學舍去?!?/br> 被攆出了門,江春就有些悶悶不樂,這竇丞芳怎非得扯上他弟弟竇元芳呢?看這樣子,兩兄弟關系有些微妙…… 她又暗自責怪自己:竇元芳對自己這般好,不止救了自己的命,還大晚上的來給自己送雄獅犬,自己居然未幫他說兩句話,任憑竇丞芳扯虎皮……想著愈發郁悶了。 就連身后的楊留芳喚她,也未聽見。 至于楊世賢的事,既然竇丞芳皆已扯出這張大虎皮了,那自是能解決的。 只她愈發郁悶了,就連她自己都未曾想過要找竇元芳幫忙呢,竇夫子居然就…… 這份郁悶令她渾身不得勁,以至于第二日楊世賢歸來,她也有些提不起精神來。 其實她還有些隱憂,這官場之事不好說的,這次用了竇元芳名聲欠下人情,以后總得有要還的時候,若是在他力所能及氛圍內也就罷了,若是超出他官位職責之外……不就是給他挖了坑嗎? 當然,她也不知他當的是什么官,總也找不著機會問…… 此時的她,萬分懷念后世的通訊技術,雖然見不著竇元芳本人,至少打個電話與他說一聲,令他留個心眼總是好的……現在,她就是想寫信告知一下也不知該寄到何處去。 她只盼著這場莫名其妙的人情債,莫與他惹上麻煩才好。 不行,她還得寫封信提醒竇元芳,令他小心自己哥哥,他這般恨不得將他推出去作擋箭牌的架勢,兩人怕不是親兄弟吧? 然而,她不知他現在何處。 懷著這滿腹心事,江春過完了“高中”生涯的最后六日。 第72章 夜路 冬月二十九這一日,館里早早停了課,眾生也不知是何心情了……但還是緊張居多吧,江春覺著。 就是那平日渾渾噩噩的馮毅幾個,都沒平日那般混了,倒是拾起書本來硬著頭皮瞧了幾眼。 張夫子難得地未再責罵他們,安慰了眾生一番,道“老夫也與諸位師生一場,祝諸位皆能金榜題名,鵬程萬里,前程似錦?!?/br> 想起這老夫子三年里的兢兢業業,每日不分嚴寒酷暑皆是早早就到了學舍,雖易發些老人家脾氣,但確實是位難得的好師傅了……女學生里有那淚窩子淺的就抹起眼淚來。 這要畢業的離愁別緒就慢慢彌散開來。 余下的竇夫子顧夫子等人皆來相送了一番,就是那冷靜自持的古學錄亦道了些勉勵之語,方才散了學。 囑咐了初一那日拿著戶籍文書來領考牌,初二切莫遲到等日常事務,又令眾生初八日再來館內統計報考情況,相當于后世的填報志愿了,江春再次感謝前穿越人士趙德芳,將后世先考試后填報志愿的政策帶到了這架空時代來! 將手中的書看完,待與徐紹胡沁雪等人別過后,江春帶上幾本重要的考試書目就回了王家箐,因身上書兜太重,倒未再買吃用物件了。 身上衣裳不夠厚實,太陽一落山,才出城沒好久就覺著脖子一片有些發冷……她不得不加快腳步。 走在那條已經走了三年的熟悉山路上,江春有些感慨。 她似乎越來越習慣這種鄉村生活了,反倒對“前世”的記憶越發淡了。 旁人六七年寒窗苦讀,江春今世雖才學了三年,但若算上前世二十年的“基礎”,亦是比同窗們耗費更多的時間了,這場升學試定是要好生發揮的。 況且,現在的江家,經濟條件雖是好起來了,但仍是可任人宰割的農戶,對她和江家來說,想要自保,想要擁有選擇與自由,最迫切的仍是提升地位,改變階層。 故這場升學試是勢在必得的。 但好在江春是個善于安慰自己的人:能一次性考走自是最好不過的,若今年考不上,那就當先見識一下古代“高考”,走個過場,明年再繼續……反正她現在年紀還小,前世早就是補習過兩年的人了,虱子多了就覺不出癢來了。 打住打住,江春拍了拍腦袋,自嘲道:“江春啊江春,你真是個不思進取的家伙,不想著一舉成功金榜題名,反倒先將退縮的后路給找好了,果然人是越長大膽子卻越小了……” 突然,從旁冒了句“好生走路”來,江春被那突兀的說話聲嚇了一跳。她散了學又看了會兒書,還回學寢洗了衣裳才家來的,這天色就有些暗了……隨即,她又被那醇厚如大提琴的嗓音閃了一下。 這是……竇元芳? 她忙轉頭,原來他已不知何時跟在了自己左后方。 這次仍是穿了以前的絳紫色直裾常服,與他那古銅色的面皮倒是相稱,頗為穩重,看著要比竇丞芳大了兩三歲,不似他弟弟。 哦,對了,竇丞芳!江春一拍腦袋,想起前幾日的扯虎皮事件來。 “怎動不動就拍自個兒腦袋的?”竇元芳有些疑惑地問道。 江春有些赧然,她本身是沒這習慣的,都是與胡沁雪處久了才學來的小動作。至于胡沁雪,則是與大愣子徐純學來的……少男少女待一處久了果然容易被同化。 江春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 好在他并非真要她回答。 只見他望著她低垂著的腦袋,那頂上的揪揪,被繞得圓溜溜似顆小土豆似的,軟綿綿又不失光澤,有些童趣,愈發像個小兒……想到此,眼神就自然而然落到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