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亦不知江芝與蔣小二是怎說的,才初九那日,蔣小二就跪到江家二老面前,痛哭流涕,道他對不住江芝,對不住二老,哭著求著令再予他個機會。 江老伯是有些動搖的,他覺著男人犯錯只要能改就不消走到拆散小夫妻的地步,王氏則是被江芝的哭聲擾得頭痛,兩個抱了頭,對著家里父子四人哭成淚人……雙方就這般拉鋸了半日,當然最終還是江芝勝出的。 因著田里稻谷將要收成了,谷子收完還得收包谷,這一收少說也得到九月底了,江芝是等不及的。江家眾人無法,只得約定好他們先自回東昌去,待中秋前后谷收完了再往東昌去為她做主。 于是初十那日,江芝領著不情不愿的蔣小二又回了東昌府。 接下來半月,農家進入谷收季,江春在學里又要跟進學業,又要上熟藥所做工的,自是無時間歸家了,也就不曉得爹老倌五人在谷收完后第二日就帶上婚書,跟在小兩口后頭,出發去了東昌。 要問江春為何知曉得這般清楚?還得感謝文哥兒那小傳話精,大人說話被他在旁聽到了,待江春二十二那日家來才曉得他們已走了。 她只覺著有些突然,蔣家那頭也不知會怎想他們江家,明明小兩口回娘家前還好端端的,怎來了一趟回去就要鬧和離?事情怕不是那般簡單的。 田里收回的谷子幾個婦人日日守著曬,小心著才未丟,地里的包谷也早黃了,只等著他們回來才能掰。 果然,自父子幾個去了后,家中婦孺日日念,終于在九月初四那日將幾人念回了家。只是去的時候五個人,回的時候亦是只有五個人。 王氏望眼欲穿也未望見江芝。 她不問還好,一問起來,江家父子幾個就有些氣惱。 原是幾人晚了江芝二人十日上路,待緊趕慢趕到了蔣家,江二嬸方提和離之事,就被那兩妯娌奚落了一番。兩家人拉扯半日,江芝才哼哼哧哧憋出一句:“既然相公已認錯了,老話說得好,‘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就讓我倆好好過吧?!?/br> 這話可把江家人氣狠了,甚叫“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他們是來毀她好姻緣的嗎?是不讓他們小夫妻好好過的嗎?本就是她自己求到王氏的,來幫她做主了還反倒成了多管閑事? 幾人放著家里糧食爛在地里收不回,千里迢迢揣著婚書去替她做主,哪個曉得就是“狼來了”的故事,還被蔣家奚落一頓,出氣不成反倒吃了一肚子的氣,幾人又羞又惱灰溜溜地家來了。江老伯難免要將王氏埋怨上一通,道怪她太慣姑娘了,如今在親家面前鬧了烏龍。 就是幾個兒子也是氣惱的,當日被那蔣家人攔在門外頭數落的場景還如芒在背,小夫妻兩個能好生過下去他們是欣慰的,可這被哄著去了一遭,又覺著不舒坦……到底是離了好,還是不離好,是幾個頭腦簡單的漢子想不通的。 王氏只能吞下那滿肚的疑惑與委屈,盼著姑娘能給她來封信說清楚,可惜直到年前皆未等到。 江春卻是有些猜想了:怕是蔣家給的條件達到江芝的預期目的了罷。 她這位嬢嬢果然不一般,若不是被困在家宅內,定是女諸葛式的人物了,只可惜江家眾人好似成了他行軍布陣的棋子?亦或是另有隱情? 至此,江家眾人開始進入忙碌的掰包谷時節,而江春也回歸學館,做起學霸來,只這學霸生活卻不似從前輕松了。 先是發現那徐純與胡沁雪關系分外奇怪,吵架不像吵架的,只整日間一對面了就“哼哼哈哈”,仿佛誰也見不得誰似的,就算是以前吵架了,也未曾出現過這般長時間的不理人啊。 其次,徐紹也有些奇怪,有時與她隨意說幾句話就會清嗓子,就與得了慢性咽炎似的,她一問,他又臉紅,亦是說不出的奇怪。 當然,最奇怪的當屬竇夫子了,以前除了課上會與她有些交流外,師生之間幾乎無接觸的,怎這半年來對她格外關照似的,她只能歸結為——只要學習好就招老師喜歡。 第60章 重陽 初九這一日,雖才卯時將過,外頭天色卻已有些放亮,館里鐘聲又準時響起,江春放下手中書冊,先將洗漱溫水兌好了才喊胡沁雪。 “這早就得起身,為甚就不能定個晚些的時間?夫子也是折騰人,每年都得來這一遭……” 原來今日九月初九,有學館里組織的每年一度的重陽登高節,江春往年皆是家去了未參與的,今年卻是臨結業前的最后一個菊|花節了,故她初七晚上就與家人說定不再家去了。 在大戶之家,上巳節要“踏青”,重陽節也得“踏秋”,這自然也是胡沁雪第一次參加由館里組織的登高節。 “九”為陽數,雙九即為重陽。曹丕曾云“九為陽數,而日月并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故以享宴高會”。少不了在金江亦有登高遠望、賞菊飲酒、插茱萸的風俗。歷代詩人專頌九月九的詩篇數不勝數,對于江春這個現代人來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都是耳熟能詳的佳句。 二人換上館里統一訂制的窄袖短衣,作為今日的登高裝束,穿上那鞋底專作了防滑處理的長靴,上下杏紅色的一套再配上繡了菊|花與茱萸的腰帶,有些類似于少數民族的胡服。 胡沁雪一米六幾的身高,長得苗條細長,自有一股英氣之美。江春才一米五過點兒,將頭發高高扎了個馬尾,光看臉倒是雌雄難辨,但因著衣裳貼身顯緊,曲線也就有些明顯。 她見著天色有些暗,怕是會有雨,想要再披件褙子,被胡沁雪攔住了,道:“就這般穿好看,作甚像老婆子似的披褙子?!?/br> 好吧,江春欣然接受,哪有年輕女子不愛美的。 兩個都是干凈利落的女子,也倒無甚可攜的,等到了學館門口集合,才見著班上許多女學生皆或提或背的攜了個書兜、包袱。江春留意了一眼,里頭多是些胭脂、帕子、零嘴的,心想待會兒她們都得負重登高了。 待古學錄來到館前,放眼一瞧,將人數給點了,也就準備出發了。 今日是三年里的最后一次“集體活動”了,故男女學生都基本全齊了,夫子只來了竇丞芳一人,張夫子估計是還得將他那僅剩的洪荒之力用在結業考前。 古學錄在前帶路,竇夫子在后斷尾,五十幾人烏泱泱就往城西的西游山去了。當然,學里人數太多,各班是分散作幾處去的,多數就近選擇去了學館后的紫西山,甲黃班一路行來皆未見其他學生,估計是與大部隊錯開了。 路上少不了少男少女們的說說笑笑,這時候就開始有“圈子”之分了。 以林淑茵為中心的“護花團”自是走前首的,七八個男學生將三四個女學生圍作一團,不是問“渴否”“累否”“餓否”的,就是爭著提書兜包裹的。 后首以美男子徐紹為首的一群則是“花癡團”,因著女學生眾多又要嘈雜些。一群女學生圍了徐紹問東問西,從金江聊到汴京,又從天氣聊到花草再到科舉,最后就是打聽徐紹結業考“志愿”……全沒有消停的一刻。但徐紹的好教養就在于,雖內心也不一定就樂意與她們閑聊,但還是會耐著性子應付幾聲。 跟在他們后面的是以楊世賢為代表的“學霸團”,男學生居多,只一個個體瘦乏力的,面色要么青黃要么發白的,精力看著有些欠佳,估摸著昨晚又挑燈夜戰了。整個團里話語也不多,只偶爾聞得幾聲,皆是討教|功課的。 江春自是與胡沁雪走最后墊底的,暫且叫“霸王團”吧,因著胡沁雪這“女霸王”所在之處必有大愣子徐純,有了徐純,那他身邊那些不學無術的小伙伴們定也是尾隨了來的,外加胡英豪是不屑于與其他人為伍的,自也落到了最后??蓱z江春個頭名的學霸,被迫加入了差生排排坐的“霸王團”! 不過她還來不及感慨呢,自有人會與她說話。 “怎也不攜個包袱?這幾日天涼了可以加個褙子?!币话褱貪櫲缬竦纳ひ舻?。 江春|心道“又來了又來了”,但也只得硬著脖子轉過頭去道了謝:“多謝夫子關懷,學生不冷哩?!?/br> “這幾日秋光正好,整日莫只埋頭看書,也出來走走,方不負這蒼天造物?!备]夫子勸道。 “夫子所言極是?!?/br> “金江這邊風景獨好,像這漫山紅葉,遍地金菊的景象往年在汴京卻是難得一見的?!苯嚎刹恍?,雖她上輩子也沒怎出過門,但楓樹和野菊|花那是全國各地大江南北都有的吧?她覺著竇夫子就是在故意與她無話找話,在這一點上,與那竇元芳倒是相似,況且從名字上來看,二人或許還是有些干系的? 她不確定,但也不好懵懂懂地直接問。 “學生還未去過京里呢,對那繁華汴京很是向往哩?!彼€配合地眨巴眨巴水靈靈的杏眼,當真是一副天真少女的樣子。 竇丞芳被閃了一下,不好再與她對視,只隨意道:“憑心而論,汴京實乃繁華之都。但再繁華的景,再美的花,還得端看人罷了。若有掛念之人事,自是個掛念之地,譬如慈母在處,方是游子的心之所向?!苯和堑痛沟难劢?,以及與竇元芳及其相似的一對入鬢長眉,居然聽出了失落與傷懷。 “那依夫子看來,汴京該是個怎樣的地方嘞?”她試探著問道。 “依我看……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罷……其中滋味,待你今后去了才會曉得……”那就是個無情無義、寡廉鮮恥之地,連根子上俱是爛的。 江春未聽見他的心聲,無法得知他這股憤懣,兩人有句沒句地聊著,慢慢就到了西游山腳下。 金江縣城邊上有兩座山皆名“西山”,城西那處是入川要塞,名“西游山”??勘苯纸吥翘幉恢醯囊步形魃?,只相傳有一日從山頂冒出縷縷紫煙來,有“紫氣東來”之象,鄉紳富戶們主張著將其改名為“東山”,但縣太爺不欲勞苦大眾將自己祖祖父父已喚了上百年的山頭給改名,又為了分清兩座山,將其命為“紫西山”。 紫西山草木豐茂,后又有縣學依山而建,名氣極大,就是山上的西山寺亦是香火鼎盛的。與之相比,這西游山就有些凋零了,山上黃花遍地開,即使是踏秋的日子,亦無幾人,倒愈發顯得那遍山黃花獨自爛漫了。 當地將一種野菊|花稱為“黃花”,因其花瓣細小而色金黃,味兒有些微臭,遠遠望去如遍地鋪滿黃金,故名“黃花”,而并非入菜的百合科黃花,也非后世熟知的“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的“黃花”。 夏秋正是雨水|多的時節,才將到山腳,那剛剛露了半邊臉的太陽就不見了,江春估摸著會下雨,就約了胡沁雪趕快走,想著快些爬上去就可早些下來,早些回去,說不定還能避過這場秋雨呢。 胡沁雪自是同意,只那徐純卻要賴著與她們一道,一聲不吭就尾隨在二人身后,保持五六步的距離。 三人加快腳步超過了前首的“學霸團”和“花癡團”,眼看著就要趕上“護花團”了,卻見前面人群里伸出一只腳來,江春走前面步伐跨大些也就過去了,只可憐后面的胡沁雪,還沒看清呢就絆上去,重心前傾直接朝著泥地撲上去。 后面的徐純要趕過去拉她已是來不及了,只江春反應過來想要伸手拉她沒拉住,只將她往前下方撲的力道緩沖了一部分……撲上去不那般疼而已。 好在人的本能皆是用手去支撐的,沒有真的令胸脯和臉蛋著地。 隨著她的跌倒,那團人仿似安靜了一瞬。 江春顧不得許多,忙將她扶起來,問她可有事,小姑娘也不知是羞惱得還是疼得說不出話來,只含|著淚搖頭。江春忙將她雙掌翻過來瞧,因這西游山是荒山一片,從未被開墾過,泥土又干又硬,碎石子亦不少,那力道雖緩沖了一部分,但撲上去還是被硌到了的——兩個手掌掌跟著力處破皮出了血,還有細碎的石屑嵌在傷口上,在那嬌|嫩的手掌上看著有些可怖。 江春忙用手將那幾粒石屑輕輕捻走了,又用手帕將她手掌上的灰土擦干凈。 好在處理干凈也就無甚了,她問胡沁雪可要轉回去幫她用鹽水清理一下,小姑娘卻又笑著搖搖頭,道這點小傷算甚,以前被徐純欺負的比這還慘哩。 江春:…… 倒是后頭的徐純,才不管她怎說呢,伸過頭來見有了傷,也不管傷得如何,轉身過去就揪出個男學生來。 此刻的馮毅,似個瘦弱的小雞仔,被徐純雙手揪著衣裳領子就提丟出來。徐純雖才十三歲不到,但卻是個天生的大個子,體格高壯,孔武有力的,發起怒來也不管那廝掙扎狡辯,提起拳頭就朝他臉上揍去。 “嘭”一聲,馮毅那本就不怎挺直的鼻梁骨歪了,還有一股鮮血順著右側鼻孔淌出來。 “哇!”那是幾個女學生的驚呼。 “壯士!”那是徐純“差生排排坐”的好友們。 直到鼻血淌到了嘴巴里,馮毅那廝才反應過來,急忙道:“徐二你發甚羊癲瘋?學錄和夫子可都在哩!” 徐純氣紅了臉,質問道:“你作甚要使絆子絆她?” 那馮毅亦是紅了臉,狡辯道:“我哪有絆她?你哪只眼睛看到的我絆她?” 徐純是個頭腦簡單的,兇道:“我就是看見了,就是你絆的!” 馮毅輕蔑一笑,罵道:“怎的你徐二還要做護花使者???就她那朵霸王花,也不知你是眼瘸還是沒見過世面……就你?怕不是英雄救美,狗熊倒還差不多哩!” 前頭的古學錄見到這邊爭吵,走過來就見著徐純捏緊了拳頭待要發作,他忙叫住了,忙問是怎么一回事。 徐純自是老老實實將馮毅絆倒胡沁雪的事說了,古學錄看了一眼胡沁雪的傷,也不算重,就未說話。 倒是那馮毅叫起冤來:“學錄可得為學生做主,他不問青紅皂白就對我拳腳相加?!边€指了指那沒淌干凈的鼻血,配上歪了的鼻梁骨,倒是有些嚴重的樣子,至少是見紅了的。 “他說是你絆倒了胡沁雪?你作何解釋?” “唉學生冤枉啊,好好說著話呢就別他打了,才曉得是胡沁雪摔倒了,可這與學生無關??!學錄可以問問別人,可有人見著我使的絆子?”那廝油嘴滑舌,假意轉去問身邊人,那些與他蛇鼠一窩的,自是滿口道:“未曾哩!” 徐純愈發氣得狠了,捏著拳頭,連脖子都紅了。 “不急,學錄可聽學生一言,胡沁雪摔倒處學生就這幾個,到底是誰絆的,只消伸出腿來瞧瞧就可分辨了。因她一路走來鞋底定是沾了灰的,今日男學生全穿的月白短褐,沾灰的腳印自是醒目異常的,定不會冤枉了誰?!苯阂桓毙赜谐芍竦臉幼?。 那馮毅聽她這般說,早就有些心虛,忙將自己右腿往后縮,想要悄悄用手將那“腳印”拍掉,哪曉得低下頭去卻未見任何腳印,灰倒是有些,但這是一路走來就沾上的,不止他一人有。 他氣惱了想要對著江春罵一句“滿嘴胡吣”,卻見所有人已將目光定在他身上,他方一瞬間反應過來——被詐了!又被這臭丫頭擺了一道! 事已至此,眾人哪還有不明白的,古學錄令他當著所有同學的面不情不愿地給胡沁雪道了歉,至于被揍的那一拳,自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胡沁雪果然是個哭得快笑也笑得快的小姑娘,經了江春為她出氣這一遭,那委屈早已煙消云散,又挽上江春的手,神清氣爽地往前走了,走之前還難得地轉過頭來喊了徐純一聲:“喂!大愣子,還站著干嘛?快走呀!” 徐純那廝立馬咧開大白牙,屁顛屁顛跟上來問道:“手可還疼?” 胡沁雪笑嘻嘻道:“早不疼了,你打他那一拳手可疼?我看他鼻子都歪嘞……” 徐紹也好不容易擺脫那群女學生,從后面追上來,四人身無包袱,又有意加快腳程,不消好久就超過了大隊伍,與古學錄說過一聲,道會在山頂亭子等著與眾人匯合,就順著山路往上了。 只那胡沁雪與徐純之間又似打破了結界似的,走著走著走到一處去了,直將江春與徐紹落在一處。二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看來這份懵懂的情愫是所有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只兩個小冤家還是“當局者迷”罷了。 不止太陽的臉縮回去了,漸漸還刮起了冷風,看來今日這場雨定是免不了的。徐紹望著她一身的杏紅短衫,有些貼身,顯得薄了些,就問道:“小友可覺著冷?怎不加個褙子再出來?” 江春:……不加褙子好看,為了好看我不加褙子,就這么簡單,你要我怎解釋? “再有三月不到,縣學就結業了,小友可有何打算?” “我與胡jiejie約好了要考太醫局的,只不曉得今年難度如何,夫子曾說去年咱們金江只有一名師兄上了太醫局,只怕今年亦是不好考哩?!苯河悬c發愁,太醫局每年只有兩百五十人的定員招生計劃,計劃外另加五十人的業醫之家特招,像胡沁雪就符合業醫之家恩蔭的,再有她父親的前太醫面子情在,即使結業考試成績夠不上,也總能拿到個名額的……自己卻是只能實打實地用分數說話了。 “紹哥哥又是怎打算嘞?”江春轉過頭去問徐紹。 徐紹剛想說“且看罷”,見著她那黑白分明的杏眼隱約期待,因著二人挨得近,甚至可在黑亮的瞳仁里見到自己的影像……仿佛自己就住在她眼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