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高力再接再厲:“包你沒見過,我用了一刀麻沙紙換來的,反正我也不想寫字,用不著那東西……本來我想連《三字經》都典給他的,但那膽小鬼不敢收?!?/br> 江春看了眼舅舅那仿若便秘的表情,哼哼,小子,一頓竹絲炒rou你是跑不了咯。 對于當地方言,江春有一種深深的熟悉感。 竹絲炒rou——當地盛產一種野生的竹沙(是植物),從枝干到葉甚至花,都類似于迷你竹子。大人常用竹沙條子收拾闖禍的小兒,細條抽在身上熱辣疼痛,不一會兒形成紅色的痕跡,有時會微微腫起,高出皮膚,眼看形如rou絲兒,故名“竹絲炒rou”。 六歲的高力剛念私塾幾個月,字沒認得幾個,筆墨紙張倒是耗費了不少,居然連課本都要典當……舅舅真的手好~癢,好想打人。 “力哥兒別逗你表姐了,看桌上有什么好吃嘞?”外公果然是老好人。 高老頭是典型的莊稼漢模樣,頭發花白,個子蠻高,但常年勞作佝僂了他的背。穿的雖只是麻布短衫,但勝在干凈整齊。蘇氏是個剛強女人,與寡言少語、萬事婆娘做主的老頭,倒也正好合得來。 只見七八只螃蟹被舅母用大醬和干辣椒爆炒過,上點綴著幾段翠綠的小蔥葉,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另還蒸了滿滿一海碗火腿rou,精瘦的紅里透著油絲,偶有幾塊肥多瘦少的,晶瑩剔透的肥rou也是腌制得軟糯流油。旁有一盆絲瓜豆腐湯,豆腐估計是昨日舅舅捎回的。江家提來的嫩豆角則是干煸成了蒜泥豆角,此外還有一鍋管夠的米飯。 高力果然被橫將軍吸引,忘了顯擺。 只見外公父子二人將八仙桌合攏到條椅前,端來草墩,眾人圍坐,兩老方提筷,幾個孩子就跟著大快朵頤起來。 桌上的外婆全程開啟“寵孫狂魔”模式,火腿rou大筷兒大筷兒往江春碗里夾。 江夏自是不需要大人關照的。 高力見捉弄不到“蠢丫頭”,就將槍頭對準江夏。 “黃毛丫頭你碗底怎么有條毛辣???”還配上驚恐的表情。毛辣丁是本地“殺傷力”巨強的昆蟲,全身長滿綠色毛刺,一沾惹到皮膚則紅腫熱辣,“痛不欲生”。 江夏自然被嚇到,“哪里?” “在碗底啊,你手下邊兒?!?/br> “嘭”飯倒了,碗也碎了,江夏“哇”一聲哭上了。 江春:……熊孩子欠揍。 舅舅咬著牙狠狠瞪了高力一眼,看著他那吊兒郎當的樣子,恨不得立馬抓起他照著屁~股上幾巴掌,但顧念著meimei幾人在,人前收拾他不太好看,只能忍了。 舅母忙瞪了自家那不省心的兒子一眼,和著高氏哄江夏,又給她添了一碗飯。 江春想,遺憾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然非得揍到他分不清東南西北為止。 可惜,如果熊孩子能夠懂得“見好就收”的話,那就不叫熊孩子了。 江夏剛抽抽搭搭消停下來,高力又不死心的惹上江春了。眼見江春要去夾螃蟹,他也跟著下了筷子,大的不要,小的不要,偏要江春筷下那一只。若是江春自己吃的那讓他也無妨,問題那是要夾給外公的啊,不能讓! 江春上激將法:“孔融讓梨,夫子沒教過你嗎?” 高力:“啊哈哈,應該是恐龍讓梨喲?!?/br> 江春:你,你才是恐龍,你全家都是恐龍……算了,外公外婆舅舅舅母一世英名別被你毀了,你獨自作恐龍吧,你簡直好一條霸王龍! “啪”舅母調過筷頭對著小胖手上就是一下,眼見立馬就泛起紅來?!鞍酝觚垺弊煲黄?,正要開嚎,舅舅一聲“給我歇了”,將出口的嚎聲一下就沒了……江春只得佩服。 于是,小江春帶著表弟非自己親生的“遺憾”,吃了穿越來的第一頓飽飽的大白米飯,當然,如果可以忽略那塞牙的瘦rou的話。 飯后,舅舅果然很滿意桌上的螃蟹味道,仔細詢問了他們應該怎么洗刷,怎么下鍋,配菜特點等問題,并道明日上工就給掌柜引薦,江家只需多提點兒新鮮螃蟹去就行。 高氏等人喜不自禁,有哥哥一句話,終于安心了??慈疹^也差不多了,回去得一個多時辰呢,這又帶著兩個小閨女,腳程慢了還得走夜路,遂打算家去。 外婆和舅母自是百般挽留江春,道自家沒孫女(姑娘),讓留下小閨女陪陪自己這老婆子,待玩幾日讓舅舅親自送王家箐去。高氏心知自家連頓飽飯都無,倒是也想讓姑娘在娘家玩兩日,但江春是想著明日要趕街“見世面”的人,雖貪戀久違的外婆溫暖,卻也只能回了。 眾人將走,卻不知霸王龍從何處奪竄而出,抱著小江春的腰(還沒江春高)不撒手,嘴里嚷著“蠢丫頭你莫走,嫁給我吧,我們成了親就是大人了,我可以不用上學了?!痹瓉硎茄劭聪挛鐚W時間又要到了,又做“垂死掙扎”嘞。 眾人大笑。 江春:……快被霸王龍的花式逃學給感動了,孩子你這樣的智商,上學真的委屈你了! 笑歸笑,外婆堅持要給姑娘拿上一袋米,高氏眼見哥嫂二人也是誠心誠意,只得收下了。眾人將娘仨送到村口,高氏自己接過米袋扛肩上,辭別而去。 江春回頭,眼見自家已走了老遠,外婆人老眼花定是看不清的了,但老太太那佝僂著的瘦小身影仍在村口眺望,與前世的外婆一樣,一樣的歷經生活磨難,卻又滿懷慈愛的老人,江春熱淚盈眶。 且說前世的江春外婆,原是落魄地主家的姑娘,生母早逝,落魄地主爹給娶了后娘,后娘卻也沒有太過苛刻。沒幾年村里斗地主,將本就捉襟見肘的家計搞得一貧如洗。爹娘沒辦法,只得將作為長女的外婆送去山里給人做媳婦兒,那戶人家正好將獨兒子送去參軍。 外婆雖沒見過男人一面,卻每日起早貪黑,下地進田樣樣做,豬鴨雞鵝全都管。那家人吃米飯,自己只得包谷飯;人家吃rou,自己只得兩口苦菜湯……五年時間,生生將自己熬得又黑又瘦。 待男人戰后輾轉大半個中國歸來,鬧著要離婚,一句“新社會要婚姻自由”,就將外婆的五年韶華打得七零八落。二十歲的外婆自知哭鬧無益,帶話給自己爹,把婚給離了,提腳就走。 此后,又過了三年,直到二十三歲時,二婚的外婆經人介紹認識了十八歲的外公,結了婚才有的自己mama六姊妹。 外婆二婚,外公卻是十八歲的青頭小伙子,自然要被村里人指摘。又遇上外公是個老實巴交,口拙心笨的男人,所有的流言全靠外婆一人承下,孩子也夭折了兩個。 其后好不容易靠自己賣菜、養雞、養羊把日子過上去了,好日子沒過兩年,自己又得了胃癌……人生就像一頭捉摸不定的猛虎,它藏起爪牙和風細雨時,你以為那只是一只貓;不妨哪日張牙舞爪血口大開,你才曉得那是要吃人的……它的殘忍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 前世的外婆雖沒讀過什么書,也沒親娘言傳身授,但苦難的生活卻硬生生將她磨成了一個智慧的女人。她深知沒文化不讀書就沒出路,硬是咬著牙將兒女都供出去,舅舅和小~姨師范畢業,大姨也讀到了高中,最不濟的江春媽也讀到了初中畢業。 當年大姨進工廠當了工人,舅舅和小~姨也端了鐵飯碗,原本,外婆是想要將江春媽留在家招婿上門,家里積蓄分她一半,給她當家立戶的,誰知江春媽卻沒遺傳到外婆多少“女兒當自強”的精神,一心只想嫁出去。 直到后來生活愈過愈艱難,才知母親的智慧,卻為時已晚。當然,這些都是江春媽經常掛嘴邊的說教,她自己雖沒獲益,但至少江春是聽到心里的,這或許就是外婆留給她的最寶貴的財富吧。 第7章 螃蟹 晚上,江春三人磕磕絆絆到家,江家二老看到媳婦兒扛回來的白米,自覺自家又占親家便宜了,感慨良多。 二嬸照舊少不了酸話:“這蘇家塘就是不一樣嘞,送親家的都是白米,那自己吃還不得頓頓白米飯配大魚大~rou的……咱們家吃糠咽菜都幾個月了,合該早點送米糧來的,親家牙縫里隨便漏點兒都夠我們吃的……” 眼見她越說越不著調,王氏諷刺道:“喲呵,人家合該欠你的???!你老楊家我們可糠皮兒都沒摸~到一片呢!” “瞧阿嬤說的,我娘家這不是日子也不好過嘛,要不然……”二嬸仍在強辯。 王氏白了她一眼,連話都懶得接,只問高氏螃蟹的事高家如何說,待眾人得知高洪愿意幫忙說項,亦是喜不自禁。 飯后,江春纏著奶奶明日要同去趕集,如果是文哥兒和江夏,王氏肯定一句話就給罵回去了。但江夏,最近半個多月來手腳麻利,心眼活泛的,讓她跟著去說不定還能幫上忙呢,遂還是應了,只讓她明日得早起,小江春點頭如搗蒜。 是夜,江春雖有成年人的芯子,但小兒身子始終敵不過瞌睡,挨到枕頭就睡。等被高氏輕輕喚醒的時候,已是第二日了,而家里人都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簡單啃了個麥粑粑,王氏領著三個兒媳婦摘下豆角、絲瓜、韭菜,由爹老倌和二叔給背到街上去,三叔則是用扁擔把螃蟹挑起,桶口蒙上了幾層南瓜葉,趁著天色未亮,幾人就出發了。 根據步行路線,江春判斷,王家箐應該是位于金江縣城東南方。正好路上涼快,挑重擔的都是壯勞力,王氏和江春緊趕慢趕方能勉強跟上兄弟三人的步伐。路上遇村人打招呼,均是前往縣里趕集的。 金江縣每逢農歷三、八趕集,一個月只初三、初八、十三、十八、二十三、二十八這六日有集市。農家趕集均是早起趁路涼快,無論去買東西還是賣東西的,早點兒散集回家還能趕上中午飯,或者去干半天農活,吃飯干活兩不誤。 行了快一個時辰不到的路,爬過三次坡,過了一次河,終于可見一段紅磚壘的城墻,約半人高,中開一門,約摸兩米寬,可容兩三人通過的樣子,門口有一文士打扮樣子的人,拿著冊子和毛筆在登記著什么……那就是縣里集市了,照腳程估計,王家箐離縣城還是有七八公里距離的。 等江家人到城門口的時候,排隊人還不多,不用等好久,那文士打扮的人就已過來,揭開瓜葉子看過桶和菜籃子,爹老倌交上四文的稅錢,一家人就進城了。 清晨的集市開始喧囂起來。 雖太陽還沒露臉,但街上已經熱鬧起來了。大家按著先來后到的順序,選一塊兒青石板地,放下挑來的擔子,擺開貨物就可以開始吆喝了。 因江家的絲瓜、韭菜和豆角都放籮筐里,江春幫著王氏想到個辦法。拿出自帶的麻布,將絲瓜一根根整齊地碼放在麻布上,再將混裝的韭菜和豆角分裝在兩個籮筐中,這樣一眼看去就種類分明,果然比周圍“競爭對手”整齊有序了。身旁還放了手臂粗的一捆稻草,卻是用來捆菜的。 眼見半條街道青石板都擺滿東西了,有賣新鮮蔬菜的,青翠欲滴,還沾著清晨的露水,尤其誘人;還有賣水果的,紅黑的棗子,紅艷艷拳頭大的石榴,粉溜溜雞蛋大的桃子,黃橙橙熟透了的梨子,讓江春不自覺地咽了口水。還有賣大米、白面等精細糧食的,當然,更多的還是麥子、高粱、包谷等粗糧。 王氏見自家東西均擺好了,就將大兒、三兒先使回家去,地里活計不等人,只剩下二叔守在螃蟹桶前。 生意只要開了第一個,后面也就陸續來了,王氏嘴巴厲害,自家菜蔬“顏值”又高,不消幾個回合,菜已賣了三分之一。江春默默將價格記在心底,三文一斤的豆角,四文一斤的韭菜,絲瓜貴點兒,要六文一斤。 江春不懂古代貨幣如何與現代紙幣換算,只能根據現代老家的物價,對照著古代貨幣的購買力,來簡單換算古代物價。 在現代,江春老家位于西南某省的一個小縣城下面的一個鄉鎮,蔬菜價格差不多也就三元一斤的豆角、四元一斤的韭菜和六文一斤的絲瓜,故可初步換算出這個朝代的一文錢約等于現代的一塊錢。 待集市上人越來越多,王氏就使二兒挑上螃蟹,和江春往高洪所在的迎客樓而去,自己則留下看菜攤子。 叔侄二人穿過喧鬧的街道,沒一刻鐘就到了迎客樓前,實在是街子上酒樓也不多,除了以前規模最大的醉仙樓,現在就只剩迎客樓與聚仙樓有點名氣了,但不知是何緣故,迎客樓的樓高與規模讓人有種鶴立雞群之感。 衣著補丁的二人走進酒樓,門口店小二態度倒也和善,并未有想象中的以貌取人。江春眼見店里一樓三三兩兩坐了些人,有男有女,均在吃面的吃面,吃米線的吃米線,看來這個朝代的男女大防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嚴重,女子出門吃早食也是見怪不怪了。 柜臺后的高洪看到二人,招來伙計交代了一番,便迎上叔侄二人,先領他們找了張桌子坐下,接下江興的擔子,喊來伙計將裝滿螃蟹的擔子挑走。片刻后,又有小二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汆rou米線。 江春先是怕自家吃白食,給舅舅惹來口舌,心想等賣了螃蟹記得付賬。 誰知舅舅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道:“你個小丫頭,還心思怪多,舅舅早吃過了,算舅舅請你們的,米線錢會從我工錢里扣的,快趁熱吃吧?!?/br> 江春二人方放下心來,提起筷子“滋溜滋溜”吃起來。 米線是西南一帶較常見的早點了,由大米磨成面,再精榨而成,基本囊括了大米的精華,口感爽滑,又有嚼勁,滋味獨特,在本地有小鍋米線、豆花米線、汆rou米線、涼雞米線、砂鍋米線、炒米線、鹵米線等多種做法。江春穿越前就愛得不行,頗有點兒“無米線不歡”的架勢,現在終于在穿越后吃上了一碗,其幸福,其美妙……吃完都恨不得舔舔嘴角回味一番呢! 吃完早點,舅舅低聲道,威楚府目前還未有酒樓試過橫將軍入菜,問二人打算定個什么價位。 “親家哥決定就好,咱們也不懂啊”,江二叔一副“有哥萬事足”的樣子。 舅舅果見問不出什么來,又問小江春。 江春早就在心里算了一遍,在現代老家螃蟹大概三四十元一斤,而古代目前威楚府是沒有的,物以稀為貴,就以最高價為準,她欲定價四十文一斤,若掌柜的給不到這個心理價位的話,最低三十文也行。 “四十文一斤吧”,江春張口道,說完頗為緊張地看著舅舅。 舅舅拈須一笑:“春丫頭厲害??!”說完還點了點頭。 江春就知道,此事估計是成了,想舅舅作為一名積年的“老賬房”,手里管著每日的進貨出賬流水,他都說行那就是沒估錯了。 江春兩眼放光,仿佛已經看到成堆的銅板兒在向自己招手了。江二叔則是小小的“啊”了一聲,張大了嘴巴,畢竟自家費心費力半年才能出園的絲瓜也才六文錢一斤哪,這一斤螃蟹得抵六七斤絲瓜呢。 待掌柜的從樓上下來,舅舅迎上去與之招呼了一聲,領他到酒樓后院看了一圈,又將江家如何挖到螃蟹,其如何稀有罕見,如何加工食用,滋味如何美妙等,“藝術加工”了一番。掌柜的自然相信自家賬房的眼光,聽完只問他們要賣多少錢。 “五十文一斤”,舅舅對小江春眨眨眼,忙在他們張口前報道。 只見中年掌柜拈須沉吟片刻,問道:“你們家還有多少能出手的?” “每集能出個三十斤,直到中秋后一個月”,待中秋過完后,隨著氣溫的降低,螃蟹繁殖能力降低,到時候就沒多少了。 “你們要保證此物只賣與我迎客樓一家,出去不可與人語?!闭乒竦挠指郊拥?。 “那是自然”,江春毫不猶豫,這大自然掘金的事兒,江家肯定也不會往外說的。 “成,那稱稱看,今日的有幾斤?!?/br> “大爹(指大伯、大叔),你還是要每次提前給我們兩成訂金,萬一你們哪次反悔不收我們家的了,訂金可是一概不退的哦……”江春又補充道。 “哈哈哈,老高,看看你這外甥女,猴精哪!這不答應都不行嘞!”掌柜大爹開起了舅舅玩笑,看來是答應了。 于是,待伙計將密密麻麻的螃蟹全捉出來,瀝干了水氣,提出掉桿稱一稱,分成了四次才稱完,一共是三十二斤三兩。 “大爹,三兩我們就不算了,當與大爹你認識一場吧,以后咱們還要常來常往嘞”,江春主動道。 “哈哈哈,聽到沒有,老高啊老高,你這外甥女真是做生意的料嘞!” 江春臉紅:主要是零頭不好算賬好嗎? 最終,舅舅在算盤上噼里啪啦一陣,報道:“今日的橫將軍算三十二斤,共一千二百八十文,外加下一集三十斤的訂金三百文,一共是一千五百八十文,你們要銀子還是銅板兒?” “要個一兩的銀角子,搭上五百八十文的銅板兒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