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回過神來,他對自己還是如幼時一般依賴師父一嘆,轉身就準備離開,去前頭班房把剩下的事情給做了。 沒想到,里面傳來了自家師父健朗的聲音,道:“外頭是秋池嗎,怎么不進來?” 柳秋池頓了一下,還是推開了矮矮的籬笆柵欄,進門道:“我以為師父今日還在外頭游玩,今日怎么回來地這么早?” 白大儒抄起手邊的筆照著他的腦門就輕輕地來了一下,“忙昏頭了不成,為師我昨天就回來了?!闭f著,打量了一下這個眉目不展的弟子,道,“說說看吧,什么事值當你愁成這樣?” 柳秋池就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包括剛才他與林瑜的對話,事無巨細地說了。說完了,巴巴地看著自家師父不語。 白大儒哂笑一聲,道:“在我那么些弟子中,你也算得上是心思細膩、天資也高的,就是有時候耿直了一點?!彼畔率诌呎诠蠢盏拿廊伺P榻夜讀畫卷,擱下細細的衣紋筆,拿巾帕擦了擦手,道,“早先為師就說過了,世上無圣人,如今還信不信?” 柳秋池就壓低了聲音道:“連孔夫子也算不上圣人嗎?” “按照是不是做錯事這一點的標準來說,不是?!卑状笕寤卮鸬脭蒯斀罔F,“人生在世孰能無過,孔夫子就不是人了?是人總有私心,端看這一份私心是怎么用的?!边@一番看成大逆不道的言論,柳秋池竟就這么恭恭敬敬地聽著,無半點反駁之心。 聽完了,還舉一反三道:“所以,皇帝也是一樣的?!?/br> “是的,就算是林瑜那小子也不是完全沒私心?!卑状笕鍧M意地看著這個原本腦子還有些直,如今終于開竅了的土地,道,“不過,若是你去問,他也一定會告訴你,他在什么地方有私心?!?/br> “他會告訴我?”柳秋池微訝。 “私心又有哪里見不得人了?”白大儒反問,然后道,“他不僅會告訴你,還會說與你聽,為了這一份私心,他做了怎樣的事,如何做到兩全其美乃至于數全齊美的。圣人與人的區別就在于這里,他們不會因著自己的私心而去損害別人,而是努力實現自己的目標的同時,讓他們也同樣得益?!?/br> “怪道,師父常說這是世上人人皆可成圣,端看有沒有心?!绷锍鼗腥?,然后一揖到底,“謝師父教誨?!?/br> 白大儒不耐煩地揮揮手,道:“為師者,傳道受業解惑是應該的?!彼匦露似鹬皵R下的衣紋筆,細細打量起自己的畫來。 柳秋池知道這是趕人了,就順著自家師父的意思離開。 看著自己這個弟子離開,白大儒這才抬起頭來,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對著里面道:“他走了?!?/br> 林瑜從內室轉出來,笑道:“多謝白師父?!?/br> 白大儒搖搖頭,道:“快別,正經說起來倒是我該謝你?!绷锍剡@破毛病他已經頭疼了很久了,沒想到今日能夠一下子解決,“他有時候有些一根筋,若有什么冒犯的,我這個做師父的替他道一聲不是?!?/br> 林瑜自在往之前的座位上一靠,道:“算不得什么冒犯,好歹他還是跑來當面問我了?!彼嗥鸩鑹?,到了兩盞茶,一杯遞與白大儒,道,“倒不如說說,您之前在我那個書童面上看見了什么?” 白大儒接了茶,見他這么問也不驚訝,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后,方道:“就知道瞞不過你?!比缓?,將蘇木的將星之相給說了。 林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這也罷了,橫豎他如今已經去了軍營,日后若有出息,我只會為他高興的?!毕嗝孢@個技能還真是超出常理,不過,林瑜自來不信命,聽過也就算了。 他抬了抬杯子,示意就要告辭。還等著林瑜問自己的白大儒楞了一下,笑道:“要是世人皆如你一般,這和尚道士還真是連混口飯吃的地都沒有了?!?/br> 對自己的來歷簡直不能更清楚的林瑜抬抬眉毛,道:“但是,世人皆非我?!?/br> 白大儒楞了一下,長嘆道:“是啊,當世,林懷瑾只有一個?!彼屑毜卮蛄恐骤?,幾日不見,他面上的九五之氣更加濃厚了。于是,神色復雜道,“雖然你不信,我偏要與你算一算,你的生辰八字可愿意報與我聽?!?/br> 林瑜連個頓都不大,順溜地報出一串年月日時辰來。 白大儒鄭重地從里屋請出一個古樸的龜甲來,進行了一番大約在林瑜眼中完全不明覺厲的行為,然后像是確認了什么一般舒展開了眉頭。 他是真的看到了一個和當今皇室完全沒有半個銅錢關系的未來九五至尊。不管如何,就沖著林瑜愿意在左右人避之不及的時候親身來到興化府,也比關鍵時刻,叫人圍城自生自滅的當今皇室要好很多。 見到白大儒舒展開的眉頭,林瑜想了想,還是問道:“有什么很要緊的東西么?” “要緊、也不要緊?!卑状笕鍖⒂至蚜艘粭l縫的龜甲給珍而重之地放了起來,笑道,“只是確認了一下你的命格,怎么想聽?” “怎么,很尊貴不成?”林瑜打趣了一聲,然后還是搖搖頭,道,“聽了我也不一定會信,何必自尋煩惱?!?/br> 心心念念說出來的白大儒遺憾地嘖了一聲,然后無奈道:“你倒是想得開,不愿意聽就算了?!鳖D了頓,他又道,“你猜得不錯,是挺尊貴的?!笨梢哉f,再沒有人更尊貴了。 林瑜點點頭,被這么一說,他心里有了點數,但是他更關心另一點:“還有多少人如您這般,能從面相上就看得精準?!彼遣恍胚@個,但是架不住現在幾乎整個社會都相信??偟脝柷宄?,以防萬一。 “放心吧,另一個你也見過的,她如今已經去了?!卑状笕鍚澣?,然后道,“尋常和尚道士也不過看得出你面相好,氣運強,不妨的?!?/br> “這就好了?!绷骤c點頭,話是這般說,回頭他還是與賈敏交代一聲,將自己的庚帖給收好。按照白大儒的說法,不必太在意,但是小心總無錯,只不必草木皆兵就好了。 柳秋池自然不知道剛才自己與師父的談話叫林瑜盡數聽了去,他正裝作小心地將手中林瑜給他的誘餌小心翼翼地拿一個小箱子鎖上了。平日里這就是放賬目等要緊文件的,是以這一番做派倒是沒人多在意。 辛宗平好不容易將柳秋池推給他的活給干完了,伸著懶腰,看了他這般,眼一轉,就笑道:“懷瑾將那個給你了,接下來你就準備這個?”他和林知府是舊識,特特從翰林院追來幫忙的,尋常也只喚林瑜的字,這個府衙上下都知道。 柳秋池特別真心實意地瞪了他一眼,道:“知道就好,嚷嚷什么?!睂⑿∠渥邮掌饋?,鑰匙貼身放好,拉了他道,“走,看在你給我幫了我這么長時間的份上,請你吃飯去?!?/br> 一邊的白十二就湊上來,賊兮兮的:“見者有份?!?/br> 正搬了一大摞本子進來的管云飛小心地邁著步子,嘴里還不忘說:“還有,聽者也有份?!?/br> 柳秋池叫他們鬧得哭笑不得,干脆一擺手道:“行了,都有份,一道來吧!”就聽班房里一聲放松地輕呼,伏案已久的眾人紛紛抬起腦袋來,笑嘻嘻道:“謝過柳同知慷慨?!?/br> 那人混在里頭,不好顯得不合群的,也只好裝得若無其事地道謝。 如之前所說,林瑜從來都不會虧待自己手下的人。這些個秀才也是一樣的,向柳秋池、辛宗平這樣身上有官職的,就在原俸祿的基礎上再加一些。那些個沒有官職的,也沒關系。原本府衙那么多人,都叫林瑜給精簡了,省出來的這一部分正好給干活的人添俸祿。 所以,雖說正五品的同知俸祿并不算高,但是柳秋池現在本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又有林瑜定下多添的一部分,一頓飯他還是請得起的。 如此這般,柳秋池和辛宗平做足了看著人的意思,每每都不叫那人落單。其他人還和他開玩笑說,叫柳、辛二人看中了額,日后要飛黃騰達云云。 那人是有苦說不出,說的人多了,心里知道的他就越是滿腹怨恨。而柳秋池他們越是仔細,他對著那和小箱子之中的東西也就越來越好奇。 終于有一天,他想出了辦法,買了一把一模一樣的鎖,然后就把原本的鎖給撬了。 在柳秋池將這件事告知林瑜之后,他見怪不怪地道:“人心就是這般,比起反省來,他們更習慣于將過錯歸于他人,仿佛這樣自己就立于不敗之地了一般?!?/br> 柳秋池還是覺得難以理解,問道:“就算里面有什么秘密,他還能拿來做什么不成。難道一個未知的秘密,對他來說,還沒有褫奪功名來的重要?” “重要不重要,都是要通過對比才看得出來的?!绷骤ぽp笑一聲,問他,“再者,難道你就從來沒有心存僥幸過?” 柳秋池默然。 沒有什么能夠比自己千辛萬苦得來的秘密更加值得信任的了。那人寶貝似的摸著里頭的制糖之法,匆匆地看了眼林瑜關于推出常家來買地,然后用這個法子來賺一筆的計劃。他沒有多放在心上,只是心道難怪那個少年知府這般胸有成竹的樣子,看來是早有法子了。 時間有限,他急急忙忙地將制糖之法抄錄下來,然后將小箱子鎖上重新給放了回去。 有了前頭的經驗,他沒有貿貿然地就將這個法子拿去獻給孫、聞兩家。興化府本就有種甘蔗的,他先是買了些往年陳的甘蔗,有買了些石灰,準備回去試了試再說。 他是不大懂這些的,累死累活忙乎了大半個晚上,才弄出一小盆來。不過,就這一點點,就足夠給他信心了。只要這東西是真的,他就能拿著這東西去給自己牟利。 不過,找誰比較好呢? 常家他是不敢去的,那家本來就與林瑜合作了,他再去豈不是自投羅網。但凡自己有些許家業就好了,他狠狠地錘床,若是稍微有些本錢,如今也不至于守著寶山卻不能用。 想來想去,他還是想到了孫家。 并非因著孫家是他母家的緣故,而是他實在是沒有別的親眷了。不過,這一回,他留了一個心眼。將制糖之法重新謄抄一邊,將上面的石灰比例給抹去了。 若是,孫家識相,他再將這些加上不遲。他自以為得計,舒舒坦坦地睡下了,夢里面都是平日里高傲的表兄孫進才求著自己模樣。 那個蠢蛋自以為玩了一手漂亮的計謀,第二天將制糖之法獻上之時,卻叫孫進才輕輕一句:“他必有更完整的方子?!苯o識破了去。他被孫家怎么收拾且不必說,孫家族長毫不顧忌自己哭哭啼啼地親妹子,帶著人抄了他們的家,終于從那人的床板下面找到了另一份記載完整的方子來。 孫進才如同看一條不聽話的狗一般,看著癱在地上的表親,冷笑道:“做知府的交代底下人辦事,怎么會連這種要緊的東西給落下,自作聰明的蠢材!” 揚聲叫家下人把他給押了下去:“關起來,看著那一點點的血緣的份上留你一條命罷!” 孫家自然不能叫他去給府衙那邊通風報信,至于他的活計,也不好就這么不去了,替他告個假也算是不叫那邊發現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還是我兒聰慧?!睂O族長得意地看著手里這一份完整的制糖之法,笑得收不住嘴,“難怪那知府有恃無恐呢,原來是有這樣的好東西,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刮來的?!毖哉Z中滿滿地不屑,已經是認定了林瑜和他一般用不正當的手段才得到的方子。 “這樣子的話,常家那邊也就不用管太多了?!睂O進才自己也是得意,“有了這個方子,就算被常家搶去更多的地也無妨?!彼麄兗以灸艹韵碌囊膊欢?,否則也不用和聞家聯手。 他原本是想借著自己的表親搭上常家這根線,現在這個表親用不上了。這也沒什么,回頭他家家勢起來了,又有他一個讀書人,還怕以后搭不上線么? 而且,這樣也好。他本來也不是很喜歡奉承別人,孫進才淡淡地想。 “只是常家現在還待在興化府不走,也不知要被占走多少去?!睂O族長瞇著眼睛嘶了一聲,看著手里頭的方子,心道,這得多少銀子??! 孫進才就故作高深地搖頭,道:“無妨?!彼毤毜卣f與自家父親聽,“原本咱家的銀錢就不大夠,這一回跟財大氣粗的常家對上,他但凡提價,咱們更搶不到多少了。不過,咱們本就還得留下一部分的錢財來置辦榨糖、買蔗種。他們買地任他們買去,咱家還是慢慢來,只要手里把著這個方子,以后多少錢來不得?到時候,有錢了,還怕買不到地?” 孫族長聽一句就點一下頭道:“很是?!钡嚷犕炅?,已經是完全用不上自己的腦子了,“這么說,這一回些許買一些就行了?” 孫進才就道:“這倒不是,只是留下榨糖的本錢,其他的盡數買地,到底這時候價低,能買上多少是多少?!敝徊贿^,最要緊的是不能和常家面對面的碰上,否則又哪里爭得過?想來,那樣的人家也不在意他們這樣小門小戶的。他們只需要低調行事,悶不吭聲地圈上一些好地就行了。 “這話很是?!睂O族長不能更贊同了,那可是地啊,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兩人誰都沒有提起過聞家,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他們還想著怎么從聞家身上刮一些銀錢出來,哪里會想得到將這種堪稱傳家之寶的東西與人呢! 這一回,常家是要頂在前頭收地的,除了常老爺身上帶得一部分銀錢之外,還有林瑜先行墊與他的十來萬兩銀子。京城那頭的常家和林如海家的人手已經帶著充足的銀錢趕過來了,王子騰的那一份由那個心腹帶了一些,剩下的從金陵那邊過來。 林瑜會知道的這么清楚,就是辰龍的功勞了。三家人家不約而同地放棄了穩妥但是更加顯眼的官船,走了漕運。等于就一直暴露在林瑜的眼皮弟子之下,他當然會事無巨細地全部知道。 這一回,跟著一道來的還有白苓。白苓一家的身契早在京中的時候都已經叫賈敏給了林瑜,她素來是個穩妥的,又怎么會不注意這種要緊的事。雖然兩家人家好得像是一家似的,但是該避嫌的地方,賈敏心里自然清楚。 之前白苓一直留在京中被劉嬤嬤給押著重新教導,但是京中知道蘇木跟著王子騰走了,林瑜身邊少了人之后,劉嬤嬤看著他還算像樣了,就趕著將人給送來。 劉嬤嬤本就是宮中的嬤嬤出身,眼光老道的同時,不免會覺得一個嗯大家公子身邊,沒幾個小廝長隨的實在不像樣。要不是林瑜的秘密比較多,她也跟著謹慎,早就給配齊了。 原本,林如海上京的時候,京墨在他身邊的任務算是結束了。只是,沒想到林如海又做了戶部左侍郎,一開始兵荒馬亂的,又擔心人銷毀證據,是以每一秒的時間都需要搶。就連靈芝也被押著,天天白天睡覺,晚上揉著眼睛算京墨記回來的數字。 而意外被發現天資聰慧的小黛玉在數算上同樣比天賦出眾,做女兒的心疼林如海這些日子早出晚歸不說,還常常熬得精神不濟。等自家爹爹一下衙,就等在林如海的書房里,幫著靈芝一道計算。 只不過,她小時候身子骨弱,哪怕現在健健康康的,只是看著單薄一些。做父母的哪里能不憂心,最多晚膳之后再算一段時間,該睡的時候就被賈敏領回去休息。 還別說,她算起來并不比靈芝慢多少,有了這兩個小的幫忙,林如海的工作可謂是一日千里。 就在林瑜漫不經心地挖坑,等著人往里面跳的時候,京城里頭,關于國庫虧空的事醞釀到現在,終于發了。 第64章 四王爺和林如海查到的國庫的虧空,并不僅僅是烏拉一族, 當然, 他們一家是大頭。然而除了這一族,別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特別是老派的勛貴, 比如林如海的妻族, 榮國府, 乃至于四大家族都有這樣的問題。 這些人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都接過駕。 說來, 一般的官員也伸手不到國庫里頭借錢。 家里頭要接駕, 總得建個看得過去的園子。既然建了園子,總不能清一色的都是花草樹木,沒個落腳的地方。房舍建了起來, 里頭空蕩蕩的也不像話,古董擺設、名貴字畫也給擺起來。 這一樣樣的, 可不都是銀子。當皇帝的,難道還能叫接駕的人家舉闔族之力弄起來, 然后他老人家逛了一圈拍拍屁股走了,叫人舉族食粥過活吧! 那就不叫以示恩寵, 而是和人家有仇。 于是,前頭當皇帝的就相處一個法子來,叫接駕的人家去國庫支取錢財。這大臣欠國庫錢這種可笑的情況, 就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產生了。 只不過, 前頭皇帝的債,后面皇帝表示, 他不背。 這筆賬算來糊涂,也沒什么道理。前頭皇帝是享樂了,大臣的面子里子也齊活了,接駕果然是一樣天大的恩寵。唯一受傷害也就是國庫,當然,還有當今。 大約沒有誰比當今更能感受到那一份捉襟見肘了、 享樂就不提了,有時候還要從自己的內庫貼補國庫,換了是誰都不樂意。 當今看著四子與林如海呈上來的賬冊,臉上陰晴不定。難道他還能說自己父親的不是?深吸一口氣,忍了又忍,才將接駕這一茬給翻過去,指著占了大頭的一部分道:“他們家這幾年可沒接過駕,這么些虧空去哪里了?” 林如海與四王爺對視一眼,四王爺就上前一步道:“原戶部左侍郎在任之時,做下的虧空并非接駕所致?!边@一句話,便是將烏拉一家的罪給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