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紀慎語當然記得,對方又驚又喜,還說之所以一屋子都沒玉雕件兒,是因為隔行如隔山,就算能雕也逃不過丁延壽的法眼。 梁鶴乘說:“你是丁老板的徒弟,最擅長的就是雕刻,又遇見我,這不是天注定要咱們合力嗎?”他苦思多日,終于茅塞頓開,原來冥冥之中的緣分不止是讓他教紀慎語,也是讓紀慎語彌補他涉足不了的缺口。 如果是玉質古玩作偽,那沒有瓷窯也無妨。 這回輪到紀慎語怔愣,目著眼睛打開包,剝下層層包裹露出青玉原貌。他激靈笑起來,越笑越深:“師父,我和你想得一樣?!?/br> 梁鶴乘快意拍桌:“你既然帶的是青玉,是不是想好做什么了?” 紀慎語回答:“宋代玉童子,持蓮騎鹿攀花枝?!?/br> 師徒二人關進里間小屋,那方破桌就是工作臺。紀慎語研墨,他還沒見過梁鶴乘作畫,期待之中摻雜一點不服氣,畢竟哪個徒弟沒做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春秋大夢。 紙不大,梁鶴乘翹著第六根小指落筆,沒花費太久便畫好一個持蓮行走的童子,教道:“每個朝代的玉童子都不一樣,你要做宋代的,姿態持蓮騎鹿行走攀枝,發型要短發,衣裳要斜方格或者水字紋,面部表情細微到眉形耳廓都要講究?!?/br> 這不是隨著心雕刻,每一線條必須不茍地規劃,稍有差池,就會被鑒出真偽。 這一小塊青玉足夠做一枚規矩的玉童子,紀慎語決定就做持蓮行走姿勢。梁鶴乘盯著他畫,精之又精,細之又細?!皫煾??!彼滩蛔?,“你那腦子里藏著多少東西???” 梁鶴乘說:“恰好能唬住你而已?!?/br> 紀慎語心中自有計較,古玩市場的贗品率高達九成,多少技藝高超的大牛隱匿其中悶聲發財,可技藝高超大多是擅長某項,比如瓷器,比如字畫,瓷器中又分許多種,字畫中又分許多類,可梁鶴乘不同,似乎全都懂。 他猛然想起瞎眼張,問:“師父,你這么厲害,那個瞎眼張還能看出來?” 梁鶴乘說:“那人從小在寶貝堆兒里泡大的,再加上天分,三言兩語說不清?!北緛睃c到為止,可又八卦一句,“特殊時期他家被收拾慘了,眼睛也是那時候瞎的,估計看透不少,也被折磨得沒了好勝心?!?/br> 紀慎語想,這對冤家一個遭斗,一個得絕癥,應該成知己啊。 他實在是想多了,不僅想多,簡直是想反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又兩天,丁漢白以天氣降溫為由,請假在家……他總是這樣,變著法子挑戰張寅的底線,對方也樂意忍,等著攢夠名頭端他的飯碗。 機器房太冷,他抱著那塊白玉去書房,凈手靜心,要著手雕玉蘭花插。先鋪一層厚氈布,妥當擱好白玉,拿捏準尺寸就能畫形了。 丁漢白耳聰目明,蘸墨兩撇注意到外面的腳步聲,輕悄悄的,不知道是誰家小賊。 門稍開一縫兒,可那琥珀顏色的眼睛太好認,小賊自己卻懵然不知已經暴露,后退又要離開。丁漢白低頭看玉,聲卻拔高:“來都來了,還走什么走?!?/br> 紀慎語腳步頓住,只好硬著頭皮進去。 他之所以不愿與別人共處一室,主要是怕暴露自己做什么。做什么?他拿著幾盒顏料,要找宣紙調色,玉年頭久了受沁發黃、發褐,他調好是為了做玉童子用。 走到桌旁,他訥訥開口:“師哥,勾線呢?!?/br> 丁漢白不抬眼,聞見顏料味兒問:“畫畫?” 紀慎語“嗯”一聲,動靜和腳步一樣輕。繞到桌后,搬椅子坐在旁邊,鋪紙調色,勾一點明黃,勾一點棕褐,仔細摸索比例。 形已畫好,丁漢白問:“聽說你選了青玉,準備刻什么?” 紀慎語回答:“玉薰爐,三足,雙蝶耳活環?!?/br> 丁漢白終于抬眼瞧他:“難度可不小?!?/br> 紀慎語點點頭,他當然曉得,先拋開那塊青玉珍貴不說,他切下一小塊去做玉童子,等于削減價值。所以必須雕刻難度高的,日后賣價高才能彌補。 他調試半晌也沒兌出滿意的色來,把筆一擱欣賞起旁人。這塊白玉也被切成兩半,他記得一個要做明式,一個要做清式,討教問:“師哥,明和清的玉雕花插區別大嗎?” 丁漢白寥寥幾字:“發于明代?!?/br> 四個字而已,但紀慎語立即懂了。發于明代,那剛有時必然較簡潔粗獷,經過一代發展后就會稍稍復雜多樣,而明至清又不算太過久遠,因此器型方面不會發生較大改變。 他欣賞夠了,繼續調色。 這回輪到丁漢白側目,看著那一紙黃褐色斑點直犯惡心:“你這瞎搞什么?” 紀慎語心虛道:“我調色畫……畫枇杷樹?!?/br> 丁漢白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奪下筆洗凈,筆尖點進顏料盒,三黃一褐,涂勻后顯出飽滿的枇杷色?!爱嫲??!彼f,“倒是還沒見過你單純畫畫?!?/br> 紀慎語自己逼自己上梁山,只好認真畫。 他扭臉看敞開的窗,四方之間露著院里的樹,靈感乍現,隨意勾出輪廓結構。停不住了,一筆接連一筆,樹蒼、葉茂、果黃,渲染出蕭瑟的天,他伏在桌上,漸漸完成一幅設色分明的枇杷樹。 丁漢白停刀注目,看畫,看紀慎語抿緊的唇,看一撇一捺寫下的字。 荼蘼送香 枇杷映黃 園池偷換春光 鳩鳴在桑 鶯啼近窗 行人遠去他鄉 正離愁斷腸 小院、淺池、鳥叫,從揚州來到這兒是遠去他鄉,倒全部貼切符合,可丁漢白不高興,什么叫離愁斷腸?他向來不高興就要尋釁滋事兒,就要教訓,問:“好吃好喝的,還有我疼你,你斷哪門子腸?” 紀慎語并無他意,卻小聲:“你哪兒疼我了?!?/br> 丁漢白憋了半天,請吃炸醬面、帶著逛街、受傷抱來抱去……他懶得一一列舉,冷冷丟下句難聽話:“白眼狼,打今兒起讓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br> 紀慎語明晃晃地笑:“姥姥和舅舅關你什么事兒,你不是大哥嗎?”他裝傻到位,湊過去服軟,幫對方清理掉下的玉屑。 丁漢白冷眼看他,他再巴巴地夸一句,這白玉未經雕琢就覺得好看。不知道夸玉還是夸人,但他知道丁漢白冷眼一熱。 外面一陣秋風,街上甚至有落葉了,市博物館周圍的綠化一向到位,枝葉仍然堅挺。梁鶴乘去理了發,很精神地排隊入場,要看看官方納新。 小步轉悠,見一描金六棱水盂,東西不稀罕,展柜前戴墨鏡的人才稀罕。 為了保護文物,博物館的光線不能太亮,那還戴墨鏡,多有病啊。梁鶴乘過去,自言自語:“松石綠釉底,顏色有點俗氣?!?/br> 旁人頭也不扭,叫板:“礬紅彩內壁,粉彩外壁,紅配綠狗臭屁,適合你?!?/br> 兩個老頭轉臉對上,皮笑rou不笑,看不順眼卻不分開,黏著繼續逛。一路抬杠一路嗆嗆,惹得工作人員都看他們。 又入一館,張斯年說:“聽說你病了,干不動了吧?” 梁鶴乘答:“干不動,這不成天閑逛么?!?/br> 張斯年譏笑:“早說你這行當沒前途,遇上災病就只能打住。不像我,但凡一只眼能看見就不妨礙,要不你拜我為師,改行得了?!?/br> 梁鶴乘感覺打嘴仗沒勁,還是宣戰有意思,說:“我收了個徒弟?!币妼Ψ襟@訝,補充,“我倒下,你就以為自己成老大了?我那徒弟天賦異稟,聰明非常,重點是他才十七,熬死你?!?/br> 張斯年還是笑:“熬死我?我先熬死你?!辈⒓绮匠霾┪镳^大門,寬敞亮堂,“你個六指兒的怪物都能收徒弟,我不能?我那徒弟才是天資非凡,你徒弟做的東西別想逃過他的法眼?!?/br> 梁鶴乘高聲:“好!那就試試!” 這倆老梆子結下約定,他們是一矛一盾,分不出誰強誰弱,左右也老了,那就讓徒弟頂上??纯词悄愕氖謪柡?,還是我的眼明亮。 丁漢白和紀慎語全然不知,還正湊一處賞畫。丁漢白不要臉,人家的畫,人家的字,他掏出印章就蓋,惹得紀慎語罵他,罵完不再搭理,繼續調黃黃褐褐的斑點。 “哎,你們揚州人寫詩怎么吞句子?” 丁漢白一早發現,此時才提,等紀慎語偏頭看來,他拿筆補在“園池偷換春光”后頭——正人間晝長。 視線相撞,兩臉一紅,全他媽忘了如今是秋天。 第27章 你再罵我試試。 紀慎語得知梁鶴乘與張斯年的約定后倍感壓力, 這種行當, 難免想與人爭個高低,況且他本來就三兩骨頭二兩傲氣。但他有個優點, 驕傲卻不輕敵, 聽聞張斯年的種種事跡后, 更不敢小覷對方的徒弟。 最重要的是,這事兒關乎梁鶴乘的臉面, 他怕老頭輸了難堪。 一塊青玉衍生出兩件作品, 玉童子不止要雕刻,還要進行數十道工序的做舊, 玉薰爐體積大, 難度更是前所未有。紀慎語一時間焦頭爛額, 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 晚飯桌上,丁爾和姍姍來遲,解釋二店傍晚來一老主顧,為個擺件磨蹭到現在。丁延壽忙說辛苦, 丁爾和又趁勢說到自己那塊玉料, 與丁延壽交流半晌。 人齊開飯, 丁漢白今天也在店里忙,還日夜趕工那兩件玉蘭花插,因此坦蕩蕩地吃著。余下兩位徒弟就沒那么自在了,尤其是紀慎語,他白天上學,晚上拼死拼活趕工, 根本沒空去店里幫忙。 其實也不要緊,可是他還分精力做玉童子,陣陣心虛。 丁漢白習慣成自然,又用胳膊肘杵旁邊的人,這回沒反應,扭頭見紀慎語埋碗里撒癔癥。他隨便夾一片姜,不懷好意:“吃啊,想什么呢?!?/br> 紀慎語怔著接過,咀嚼出滋味兒來臉一皺,吐掉猛喝湯。余光瞥見丁漢白幸災樂禍,他沒發脾氣,反而小聲問:“師哥,你白天去店里,不用上班嗎?” 丁漢白理直氣壯:“你第一回 見我曠班?” 這話叫人啞然,紀慎語直到夜里上床都噤著聲。他平躺思考,凡事分輕重緩急,眼下出活兒最重要,那學習這個副業理應放一放。 他蔫不滋兒的,倒是很有主見,第二天上完語數外就逃課了。 玉童子個頭小,雕刻對紀慎語來說也不算難,他放棄跟紀芳許學的方法,遵循傳統技藝粗雕出胚,再細化拋光,完成后才開始進行繁復的做舊工序。 就這樣,他日日逃課去梁鶴乘那兒,直到玉童子完成。 梁鶴乘比徒弟還激動,他這一雙手造了數不清的物件兒,原本以為玉雕件兒會成為這輩子的遺憾,卻沒想到有生之年好夢成真了。 “徒弟?”他叫。 紀慎語沒動靜,手都顧不得洗,趴在桌上睡著,晚上還要假裝放學去玉銷記幫忙。 又一日,梁鶴乘背著舊包騎著三輪車,穿過nongnong晨霧,晃悠到古玩市場擺攤兒。他這回來得早,有幸占一處好位置,坐在小凳上揣著手,遮起小指,等著太陽。 不多時天大晴,一切古董珍玩都無所遁形,漂亮的更加明晃晃,瑕疵的卻也藏不住。人漸漸多了,梁鶴乘不刻意尋找,反正那老東西總帶著墨鏡,顯眼得很。 攤兒前來一大姐,問:“師傅,這個透綠的盆子怪好看,四四方方,干什么使的?” 梁鶴乘說:“綠釉四方水仙盆,透綠才襯水仙花的顏色?!?/br> 女人愛花,大姐拿著來回看,看到款識:“呦,雍正年制?!?/br> 梁鶴乘坦誠:“民國仿件兒?!边@行哪有坦誠的,東西再假都不敵一張嘴騙人。這水仙盆他拿來湊數而已,好幾年前做的,當時是為了種蒜苗,吃蒜苗炒rou。 最后盆子賣了,大姐前腳離開,墨鏡愛好者后腳就到。梁鶴乘鈔票點到一半,收起來重新揣好手,斂目養神,不稀得招呼張斯年。 凡是平時在古玩市場扎根的,互相之間都眼熟,張斯年自然也被人眼熟??伤粯芬獗磺埔?,瞎眼丑陋,他討厭被打量。 隔著鏡片,老頭邊看邊說:“瓶子罐子臂擱水洗,不就看看你徒弟的手藝嗎?帶這么多件,你不累???” 當然不可能只帶玉童子,那等于告訴對方這是我徒弟做的,是贗品。這些物件兒摻和著,分辨去吧。梁鶴乘回:“騎三輪,不累,比手推車拉廢品清閑多了?!?/br> 又開始嗆嗆,張斯年從一荷葉水洗開始看,挨著個,玉童子夾雜其中。他看一圈,最后拿起玉童子,先問:“你徒弟單獨作案,還是你陪同作案?” 梁鶴乘抬腳踹他,可惜綿軟無力:“我沒上手?!?/br> 張斯年繼續看,看完全都擱下,咳一聲?!懊芳y筆筒,真?!闭f著挑出來,音極低,“竹制臂擱,真。荷葉水洗,仿。端石隨形硯板,仿。和田玉素環佩,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