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可惜,那個叫“殊兒”的女人卻再也不會回應他了。 自姚氏薨逝之后,皇帝就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一動不動。初時還低聲呢喃, 再后來一聲不吭, 宛若一尊雕塑。 一旁的宮人內監你看我,我看你,一時竟無一人敢上前提醒皇帝要給娘娘凈身更衣。 這幾日皇帝忙著陪伴姚氏,將朝政都扔給了蘇凌處理。蘇凌正在處理政務, 忽聽人來報,說姚皇后薨逝。他微驚,放下手頭的事情,快步趕往西苑。 四月的雨,淅淅瀝瀝,傍晚時分,織成雨幕。 蘇凌撐著傘,一路疾行。 剛進西苑,他就感受到了那壓抑沉悶的氛圍。他定一定神,進入內殿,看見地上烏壓壓跪的一片人,再看看半跪半伏在地的皇帝,他心中一凜,只見姚氏雙目緊閉、神色安詳,看著不像死亡,倒像是睡著了。 他移開視線,行了一禮,低聲道:“父皇保重龍體,處理娘娘的身后事要緊。娘娘在天上,想必也不愿看見……” 他未出口的話被皇帝冰冷的眼神所打斷。 皇帝抬起頭,瞥了他一眼。這一眼不帶絲毫溫度,還隱約帶著些恨意,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仇敵一般。 蘇凌心中打了一個突。他雙目微斂,遮住了眼中的情緒?;实鄯讲诺难凵?,他并不陌生。那年臘月,懷敏太子出事時,皇帝看他,便是這副神情。 冰冷、怨毒,還有凜冽的殺意。 時隔數年,這眼神竟然再次出現。 蘇凌扯了扯嘴角,心涼了半截。這幾年皇帝對他不錯,他還曾天真的以為,這將近三年的相處,會讓皇帝從內心深處承認他這個兒子呢。 皇帝緩緩站起身來,一字一字道:“她不愿看見的,是你。太醫說她是久病沉疴,郁結于心。她為什么郁結于心,你難道不清楚么?” 蘇凌神色不變,拱了拱手,低聲道:“兒臣,不知?!?/br> 他初見姚氏,是在他十二歲那年。那時他第一次走出北和宮,遠遠看見過陪在皇帝身邊的那個女人,只知道她身上似是有些淡淡的愁意。不過當時他向茂陽長公主求助,被帶到了宮外。 再次見姚氏,已經是懷敏太子出事之后了。她眼里的愁緒似乎從沒消散過。 再后來,蘇凌以二皇子蕭瑾的身份回宮,皇帝不止一次暗示他要善待姚氏。他也曾見過姚氏與皇帝的相處。這個傳說中獨得帝王恩寵的女人,對待皇帝卻頗為冷淡,甚至有時還隱約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從未改變的,大概就是她的不開心吧。 如今聽皇帝言下之意,似是姚氏的“郁結于心”與他蘇凌有關。這一點,蘇凌可不愿意承認。 皇帝冷笑:“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存在,她又怎會跟朕生分十幾年?郁結于心?她的心結,都是二十年前就結下的?!?/br> 他自問對殊兒一向體貼,兩人爭吵最嚴重的一次,就是他臨幸宮女蘇氏那一次?!鈨哼M宮之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臨幸別的女人。紙從來都包不住火,殊兒到底還是知道了此事。 后來他曾想殺掉蘇氏,向殊兒表明心跡。被攔下后,他將蘇氏丟進了北和宮,從此不問生死。 可刺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他使盡手段和殊兒和好之后,她對他再不像先時那般。將近二十年,他都沒能讓他們之間像最開始那樣。 皇帝有些后悔了,或許他不該把蕭瑾接進宮里。蕭瑾的出現,豈不是一次又一次提醒著他們,那些不堪的過去? 接連失去兩個孩子后,殊兒又怎么會開心得起來? 皇帝又看了蘇凌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來:殊兒是生他的氣了,才會故意嚇唬他。如果這個兒子不復存在,是不是可以當做那些不好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 見皇帝忽然斥責太子,跪伏在地的宮人內監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努力將存在感降到最低。 蘇凌微微一愣,沒想到皇帝竟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來。他緩緩勾了勾唇角,似輕笑,似譏諷:“是么?可父皇應該最清楚,兒臣究竟是因為什么而存在的吧?” 把姚氏的神傷推到他身上?還真是…… “大膽!”皇帝冷喝一聲,怒氣更重。他猛然回過神來,看向蘇凌的目光卻更加復雜了。 “兒臣不敢?!碧K凌低頭行禮告罪,仿佛方才的哂笑并不存在一般。 他心里很清楚,隨著姚皇后之死,皇帝與他那原本就不算深厚的父子之情恐怕會變得更淡?;蛘哒f,根本就沒存在過吧? “不敢?朕看你是敢得很?!被实劾漤⒉[,掩藏眸中的殺意。 他對蕭瑾的感情原本就不算多深厚,之所以接其回宮,并立為太子,不過是想著不愿意皇權旁落,而且還想讓他將來在自己百年之后善待姚氏罷了。 如今姚氏已經不在人世,他也不必再繼任者之事。他不管再做什么,姚氏都不會再傷心難過…… 或許殊兒會開心從來沒有過蕭瑾吧? 蘇凌不著痕跡后退了一步,躬身告罪,甚是恭敬:“兒臣不敢?!彼D了一頓,又道:“父皇若有吩咐,還請移駕,別驚了皇后娘娘亡靈?!?/br> 這是西苑內殿,想來皇帝今日不會突然抽出一把劍刺向他。 “這時候怕驚殊兒亡靈了?”皇帝冷笑數聲。他輕輕搖了搖頭,“你出去,你們都出去!她不想看見你們?!?/br> “父皇……” “出去!”皇帝忽的一聲冷喝,拔高了聲音。 蘇凌欠一欠身,低聲道:“是?!彼D身退了出去。 余下的宮女太監也不敢多留,陸續退下。 — 天陰沉沉的,雨勢更加大了。 蘇凌沒有直接回他所住的行云閣,他撐著傘,站在西苑外,面無表情看著雨幕。 腦海里反復出現皇帝方才的眼神,蘇凌輕輕撫摸了一下右手拇指。 那個位置,扳指已經被摘下來很久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手心,蜿蜒的疤痕還異常清晰,仿佛在提醒他的那些過去。 不過,十九歲的他,已不是十五歲的他。他不再是那個除了以手握刃,再無他法的少年。 林壽站在他身后,低聲道:“殿下……” 蘇凌擺一擺手,神色淡淡:“沒事?!?/br> 他看著雨幕,忽然說了一句:“這雨,是該停了?!?/br> — 西苑內殿。 皇帝依然坐在床上,將姚氏尚且溫熱的身體攬進懷里,就像她還活著那樣。 ——唔,或許和活著時還不一樣?;钪臅r候,她不會像現在這般一動不動,任她抱著。她可能會周一皺眉,說:“乏了,想去歇一歇呢?!?/br> 皇帝慢慢回想著他們的過去。從初識說起,一點一點。 他想,他是很愛這個女人的,也很寵她。所以,他才會不顧她的身份,將她納入后宮。他才會為了她,冷落宮中其他人。他是皇帝,他原該三宮六院,身邊佳麗成群。但是因為她,他放棄了那些。 他為了她,與朝中大臣為敵。他努力讓他們像民間夫婦一樣,每日一處起臥。他覺得他做的真的夠多了,他唯一對不起他的那一次,也是在他們爭吵之后。 他是皇帝啊,可他在她面前,半分皇帝的架子都沒有…… 皇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酸澀得厲害。 “殊兒,朕的一次錯誤,你記了二十年?!?/br> 皇帝緩緩合上眼睛,殊兒的死,或許與他有關,但旁人就真的一點錯都沒有么? 那個蘇氏,明知道貴妃娘娘眼里容不得沙子,當初他臨幸她時,她就不會推開么?還有周皖月,殊兒第一次咯血,就是在跟她說了話之后。還有蕭瑾,他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 在心頭將這一干人等盤算了一遍,再睜開眼時,皇帝眸中已再無波瀾。 他下巴蹭了蹭姚氏微涼的臉頰,喃聲道:“殊兒,朕給你報仇,好不好?” — 皇后薨逝,尚未發喪。 宮里已有不少人知曉此事,人人自危。誰都知道皇帝愛重姚氏,如今姚氏離世,還不知道要怎樣呢。 天快亮時,雨終于停了。 一夜未睡的蘇凌看著精神尚可,他仰頭看了看天,再次走進西苑內殿。 皇帝拿著一塊帕子,正認真細致地擦拭著姚氏的手指。他動作很輕,很溫柔,仿佛怕吵醒正在沉睡的愛人一樣。 蘇凌壓下心頭的種種情緒,再次提醒:“請父皇以江山社稷為重,保重龍體?!?/br> 皇帝斜了他一眼,目光沉沉,毫無溫度。 江山社稷?對,江山社稷。二十年前他惹她傷心難過,后來又做了錯事。江山社稷怎能交到這人手上?只是他再沒有其他子嗣…… 短短一瞬間,皇帝心里轉過許多念頭,卻只動一動唇,沒有說話。 蘇凌似是沒看清他的神色,繼續說道:“該早些給皇后娘娘治喪,不宜耽擱太久?!?/br> 皇帝復又低下頭,去看身體已經涼透的姚氏,繼續擦拭著她的手指,半晌方道:“發喪吧,朕親自給她入殮?!?/br> “是?!碧K凌睫羽半垂,極恭敬地行了一禮。 — 程尋清早起床,略微收拾之后,與大哥程嘉、大嫂以及小侄兒一起用早餐。 ——大哥留任京城之后,就和大嫂等人搬進了此地。 她雖與大哥一家多年未見,但是關系還不錯。自從這里人多之后,早餐的花樣也比先前多了。 剛擱下碗筷,大哥程嘉的神色就微微一變。 “怎么了?”大嫂輕聲問。 程嘉眉頭微皺:“你們仔細聽,有沒有聽到鐘聲?” “嗯?”程尋側耳細聽,輕輕點了點頭,“有?!?/br> “這個時候……”程嘉沉吟,“寺廟的鐘聲,不該是這個時候?!彼凵窈鲎?,低聲道:“皇后?” 這像是帝后崩逝時的鐘聲。 皇帝輟朝已有一段時日,但眾人皆知這是因為皇后姚氏身體染恙的緣故。而且皇帝為姚氏求醫問藥的皇榜貼遍大周。此時出事的,八成是姚氏。 程尋心中一凜,輕輕點頭:“可能是?!?/br> 她回想起前不久見姚氏時的情形。那時候的姚皇后看著臉色就不大好,西苑也縈繞著藥味。果真是沒了么? 她念頭轉的很快,《易釵記》里,姚皇后去世是在皇帝駕崩之后。 她趕緊搖搖頭,趕走亂七八糟的念頭??墒茄矍翱偢‖F姚氏那淺笑的模樣。 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沒了,她心里悶悶的,輕輕按了按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