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程啟邊聽邊點頭,修眉微蹙,終是道:“嗯, 知道了?!彼D向蘇凌:“既然家中有事,那你就先回去?;厝ヒ院? 也記著每日讀書,不要落下功課?!?/br> “是?!?/br> 蘇凌隨著陽陵侯離去。 陽陵侯面無表情, 一路沉默, 走得極快??斓綍洪T口時,他才停了下來,望著不遠處的山門:“馬車在外面,出了書院,直接就回去。你沒落下什么重要東西吧?” 蘇凌腳步微頓, 心說, 沒落下重要東西, 倒是落下一個人。他搖一搖頭,輕聲問了一句:“是出了什么事嗎?姑父?!?/br> 陽陵侯瞥了他一眼:“回去說?!?/br> 兩人大步離開書院,沿石階而下。早有馬車在石階下等候。 看門的大爺見馬車遠遠離去,才重新關上了門, 回到原地。 而此刻的學堂早已恢復了安靜。葉夫子略微提高聲音,將學子們的注意力再次拉了回來。他繼續講著先時正講的京城大案。 程啟在學堂外觀察了一會兒,見眾學子格外認真,并未因為方才的小意外而受到影響。他滿意地點一點頭,默默走遠。依然能聽到葉夫子抑揚頓挫的聲音。 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這些程尋還不知道。 ——這幾日,她待在家里,一直心神不安,開心不起來。 時而她自己琢磨蘇凌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時而又好奇到底有沒有所謂的原著劇情。如果蘇凌堅決不肯原諒她,該如何是好。如果他原諒了她,卻又重提嫁娶一事,那又該如何是好…… 程尋滿腹心事,又不好同父母說。在爹娘面前,她不敢露出愁容來,晚間自己躺在床上,忍不住輕輕嘆息,翻來覆去,良久不能入睡。 她的睡眠一向很好,有時心里有事,睡得略遲了一些,自己默誦一些文章,也就睡著了。 可這兩天,她百試百靈的好法子,有點不管用了。 背她最熟悉的《大學》,剛起個頭,她眼前就瞬間浮現許多場景。有兩人雨夜在小舍比賽背誦的,也有平時互相將小禮物或是花箋夾在《大學》這一頁的,也有五月初四他們在碑林里…… 她只得深吸一口氣,另換一篇。 《大道之行也》?不行。她第一回 送他飴糖時,她自己默背了三次這個。 《月令》?不行。那次他們掉進捕獸坑里,杜聿在外邊,就是誦的這一篇…… …… 《禮記》有四十余篇,每一篇她都能想到和蘇凌的過去。 程尋抱著枕頭,沒什么形象地在床上打了個滾兒,她小聲說:“沒救了,程尋,真的沒救了?!?/br> 《禮記》不行,那就換《詩經》? 啊啊啊啊,好像《詩經》也能聯想到他身上去。 程尋在床上翻騰許久,才終于睡了過去。 她想,這樣不行。 五月初八一大早,程尋直接換上了男裝。出門時,偏巧碰上母親。 雷氏瞥了她一眼,輕聲問:“怎么又這么打扮?你大好了?” 程尋面上一紅,輕“嗯”了一聲,大好倒不算,不過潮汐漸退,肯定不會出丑就是了。 雷氏露出幾分狐疑之色:“真好了?我給你說的,你都還記得?” “娘,我知道。我先去了,回來跟你說。再遲一些,就遲到了?!彼龥_母親擺一擺手,小跑著就往學堂跑去。 “不要跑!”雷氏在她身后,聲音隱含焦急,“跟你說過了,這幾天不能跑,仔細一些?!?/br> “誒,知道了,娘,你放心吧?!背虒ご藭r已到了門口,她一只手扶著門框,扭頭沖母親笑笑,“我不跑,我不跑!” 說話間,一溜煙兒就走遠了。 她夜里沒有休息好,精神頗有些不濟??墒且幌氲剿磳⒑吞K同學道歉的事情,她立時睡意全無,精神十足。 程尋清晨起的早,到學堂時,學堂里還靜悄悄的。她略微整理一下書桌,抽出書,低頭看著,眼角的余光卻一直留意著陸續到來的同窗們。 可惜直到夫子進來,她都沒看到蘇凌的身影。 休息了幾天后,重回學堂,程尋罕見地有些走神。 直至下學,蘇凌都不曾出現。 程尋坐在自己位置上,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弦淮翁K凌缺席早課,是五月初四。 有腳步聲漸行漸近。 程尋下意識抬眼看去。 張煜面無表情,站在她不遠處。察覺到她的視線后,他咳嗽了一聲:“咳……” 發覺是他,程尋重又低下頭去,將擺放整齊的課本打亂,再重新擺放。 “前兩天,你沒什么事吧?”張煜下巴微昂,卻不看她。 程尋“嗯”了一聲:“沒事。你讓一讓吧,該吃早飯了,我要回去了?!?/br> 她站起身,從張煜身邊繞了過去。 這日下課后,程尋才佯做無意,問霍冉:“怎么不見他?” “他?誰???你說蘇凌嗎?”霍冉瞧了一眼蘇凌的位置,“哦,對了,你不知道。昨天咱們上法理課的時候,來了一個人。站在學堂門口,跟葉夫子說了幾句,又說是家里有事,就把蘇凌給領走了?!?/br> “走了?”程尋心里一緊,莫名的驚慌涌上了心頭。她望著霍冉,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就,就這么走了?” 上回他家中有事,他一走就是三個多月。這一回,又家里有事,又……又走了? 那她還沒有講明白的道歉,什么時候,才能說出口? “對啊,就這么領走了?!闭f話間,程尋的前桌云蔚湊了過來,一臉艷羨,“你也覺得走得太容易了是不是?一領就能走,什么時候我家里也有點大事,讓我也能直接回家去啊……” 霍冉輕嗤一聲:“你家能有什么大事?你祖母過大壽,你不是回去過一次嗎?” 云蔚捶了霍冉一拳:“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蘇凌,回去一趟,那就是好幾個月。三個月,是吧?這回說不定就是小半年……” …… 程尋耳中聽這兩人的議論,明明很近,卻又仿佛很遠很遠。她一顆心晃晃悠悠。 他是真的走了啊…… 去年臘八,他離開的時候,還特意找了借口,去她家中,把她叫出來,跟她道別。而今年,連個招呼都沒有,就這么走了啊…… 程尋也不說話,默默地坐在自己座位上,往事一幕幕浮現在心間。她隨手抽了一本書,想讓自己不再想下去。 可是,胡亂一翻,竟是《四書章句集注》。她眼皮跳了跳,不自覺地便想起她和蘇凌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她藏起了紀方扔過來的小紙條,被楊夫子罰站。 當時她就拿了一本《四書章句集注》,墊在蔡侯紙下面,解答那道雞兔同籠題。 程尋鼻子一酸,她揉了揉眼睛,將視線轉向窗外。 大柳樹還和往常一樣,在風中擺動著腰肢。 可是那個遠遠地就念出“兔十二,雞二十三”的人,恐怕再也不會原諒她了。 程尋一時悲從心來,眼睛酸澀得更厲害了。 不過她還抱著一些僥幸心理,或許蘇凌過幾天就會回來了。他一向待她很好,屆時她多賠幾個不是。也不求他們恢復之前的關系,只求他不討厭她。 ——雖然她自己當時保證,說是會同他保持距離,可心里還真是挺舍不得的。 畢竟這一年,除了家人,他算是她最親近的人了。她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來對待,以為他是這世上她的第一個,也是最投契的朋友。 發生這樣的事情,他生氣憤怒,她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這么一想,她不免又想到那個現在仍在故障中的系統。真是倒了八輩子霉,遇上這么一個系統,偏偏她自己還深信不疑了! 程尋沉沉吁了一口氣。 等蘇同學回來吧。等他回來了,她再好好解釋一下吧。 然而,一直到五月結束,蘇凌都沒再回來。 程尋默默安慰自己:不要著急,不要著急。上一回是三個月,這一次說不定也這么久。多等一等吧,多等一等。 也許時間久了,他自己也就不那么生氣了。 他們的關系不可能修復回從前那樣,那就希望他能永遠平安喜樂吧。 至于她自己,她對自己在系統的誤導下認錯而感到抱歉,也為失去一個朋友而難受遺憾。不管怎么樣,她想她都不會忘記那一年。 程尋表面上看起來和以前區別不大,她依然認真讀書、學習,在父母跟前乖巧伶俐。遇上休沐日,或是同家人說笑,或是在文庫看書。 她在書院月測時的名次一直不錯。因為蘇凌不在書院,她在書院里更加安靜了,和其他學子保持合適的距離。 她的父母很滿意,兄長也很滿意。 這一年,程家發生了一件喜事。 盧氏有孕了。 程啟夫婦成婚數年,一直沒有子嗣。大家雖然不大提起此事,可心里未嘗不曾擔憂過。如今盧氏有孕,程家上下都很開心。 程淵破例多飲了幾盅酒,程啟眼中俱是笑意。 雷氏也高興,正好遇上休沐日,她拉著女兒一塊兒去城郊的明霞寺上香還愿。 程尋從善如流,換上女裝,和母親一起坐上了馬車。 她近來個頭兒又竄了不少,去年做的衣裳已經有些顯小了。她今日身上穿的鵝黃衣裙,是今年新做的。 程尋乖巧地坐在母親身邊,鵝黃色看起來顯得她溫婉沉靜了許多。 馬車緩緩行駛。 雷氏又笑道:“呦呦今年長大了,以前看著像小孩子,現在有些大人的樣子了?!?/br> 程尋一笑,挽上母親的胳膊:“娘又取笑我呢。我一直都很像大人,很懂事來著?!?/br> 雷氏掩唇而笑,輕聲道:“行行行,你像大人。那小大人能不能說一下,上次杜狀元來咱們家,你們在聊什么?” “沒聊什么,他就是問了一下書院的現狀,又說了一點京城的新鮮事?!背虒ふJ真解釋。 她和杜聿,能說什么?上個休沐日,她又換了男裝去文庫看書,回家時,正好遇上前來拜訪的杜聿。 ——杜聿感激程家,時常會來拜訪,有時也會向程淵請教一些問題。程淵雖然居于書院,可在官場亦有不少知交好友,甚至是門生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