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哦,我家挺好的,就是普通人家,我還有個jiejie已經工作了?!贝蟾攀遣幌胗|及倪澈的痛處,童潛也不愿多談自己的家庭,隨即又跟倪澈聊了聊美國的大學生活。 他心里卻一直在分神地猜想,究竟她成長的環境里會有什么樣的雜質呢?她被疾病束縛的童年里也是這樣孤孤單單沒人陪伴嗎? 他以英雄救美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一眼就看穿她拙于照顧自己,甚至對吃飯喘氣這種基本生存問題都不上心,男人初成的保護欲仿佛瞬間就被激活了。 “等會兒我可以送你回家嗎?”醞釀了好一會兒的話,被騎士精神慫恿出口,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來。 “有這時間你不如去圖書館看會書,或者去打場籃球?!?/br> 倪澈起身結賬,卻被童潛搶先了一步,“這里刷卡的,但只刷校園一卡通,我是男的,吃個飯怎么還能讓女孩子付錢?!?/br> 走出餐廳,迎面遇上幾個抱著籃球渾身熱汗的男生支楞巴翹地沖這邊打招呼,看到童潛跟個女孩兒一起,臉上都掛出揶揄的笑,有的還在擦身而過之后荒腔走板地吹起了口哨。 “他們就愛開玩笑,你別介意?!毙『旱哪樝燃t上了,紅得倪澈也想跟著笑。 路邊停了輛鈦灰色標致308,倪澈微微一怔。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她就留意到這輛車停在院門口的臨時停車位,自從修車店老板娘提到這個車型,她便自動生成“視網膜效應”,眼球將周圍的這類車全部過濾出來高亮顯示。 校園里不允許外部車輛亂入,更不能隨意???,但假公濟私的警察可以除外。 童潛仍舊鍥而不舍地追問,“我可以送你回家嗎?天都黑了?!?/br> “嗯?你說什么?”倪澈轉過頭,一臉左耳進右耳出的茫然。 童潛氣餒,好容易提起來的勇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再問一次可就真是第三遍了,如果對方說不用,他感覺自己真的能當場被懟個窟窿。 倪澈像是回過神兒來,“哦,那個……我今晚坐公交車回去?!?/br> 童潛直接跟著她往公交站走過去,她也沒拒絕,像是根本沒覺得有人送她回家是個什么要緊事兒。 這會兒過了晚高峰,路上通暢,車里人也不多,靠窗座位有人下車,童潛讓倪澈坐過去,自己搭著欄桿站在她身邊。倪澈一直扭著頭看窗外,也不跟童潛說話,弄得他不像是護花使者,倒像個恰好順道兒的路人甲。 公交車里開著燈,倪澈也不好明目張膽地往外尋那輛車的影子,只好把頭靠在窗戶上閉了眼睛在腦海里捏出一個記憶中的景澄來。 那是一個寒門貴子的景澄,只有和倪澈一起出門的時候才舍得打車。有次兩人看完電影出來,她非要跟他一起坐公交車,景澄就站在她座位旁邊,路程太長,她就那樣靠在他身上睡著了…… “倪澈,回家再睡,你這樣等會下了車吹風會感冒?!蓖瘽摳┥砼乃募绨?,以為她睡著了。 倪澈激靈一下怔醒過來,攏了攏頭發坐直身體,“我真是吃太飽了……”活活撐出一場黃粱大夢來。 信號燈變綠,車子喘著粗氣繼續一路向北。 仰著脖子接了滿眼睛沙子的景澄一腳油門將景良辰的愛車踩出個最高加速記錄來,企圖用速度甩掉剛剛想掏出手銬將那小屁孩兒拷在扶欄上的念頭。 ☆、我有藥(01) 景澄這一路都在罵自己有病,看見路口禁止掉頭的標志才能稍微松一口氣,天人交戰到心力憔悴,最終還是一狠心甩掉了磨磨唧唧的公交車,提前一步堵在倪澈家的小區門口。 自己簡直就像是個變態的跟蹤狂。 不是確認她還活著就能安心了嗎,不是此生不見就一別兩寬了嗎? 干嘛還非要糾結她為什么回來,為什么堵了他的車,可是還有什么未盡的心愿需要他幫忙完成?欠了她七年的那個解釋她還想要嗎? 景澄,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嗎,恨你入骨的那條瘋狗就快聞著味兒追過來了,你現在比個不定時炸/彈也安全不到哪兒去,還晃在她身邊是想讓她再陪你死一次嗎? 一波波想法打著退堂鼓瘋狂襲來,他像個風中死士般巋然不動地扛在原地,前兩次都太過匆忙,他想再仔細看看活生生的倪澈站在她面前。 不遠處的公交車緩緩進站,兩道身影朝這邊走過來,景澄在視網膜上自動濾掉了那個毛還沒長齊就想保護別人的小毛孩子,眼看著倪澈一點點走近。 不對,太近了,她沒進小區,直接朝他的車子走過來,正隔著風擋玻璃盯著他看。穿了馬甲還是給人認出來了,實在有點兒尷尬。 倪澈探身敲了敲車窗,景澄也不好意思繼續裝蒜,只得開門下車,不知往哪兒放的兩手自動自覺地收進口袋里。他穿了件貼身的白色t恤,外面罩著質地輕薄的黑色夾克,敞開的領口里鎖骨隱現。 時光總是對男人格外寬容,七年前他陽光清雋像個鄰家大男孩,如今時過境遷也并未添染太多歲月痕跡,反而更加英挺卓然,沉淀出淬煉之后的沉斂恬淡。 景澄有一雙如畫的眉目,大而黑的瞳仁里清澈如溪,鼻梁挺直,他會心微笑時嘴角揚起的弧度至今都讓倪澈難忘。如果這個人不做警察,憑他三年如一日騙死群鬼的精湛演技,倪澈覺得他都該拿到奧斯卡影帝了。 “景sir,是來討債的么?”倪澈看著他的眼睛問,旁邊還戳著個不明所以的無辜小孩兒。 景澄下意識朝修車店瞟了一眼,認命地嘆了口氣,“我是來還債的?!?/br> 毫無存在感的童潛聽了一耳朵沒頭沒尾的對白,隱約感覺到自己有些多余,又擔心留倪澈一個人面對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很不放心,于是去留不定地踩著鞋底無聊地蹭了蹭地面。 卻沒想到這砂石摩擦聲在夜色中異常突兀,引得四道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童潛登時尷尬成一根挺拔的小白楊。 “介紹下,這是我同事,童潛?!蹦叱河洲D向景澄,“這是我的前前任男朋友,景警官?!?/br> 一個“前前任”成功驚呆了兩個彼此不認識也不想認識的人。 童潛心想,這表示倪澈還有前任和現任?他自己一場像樣的戀愛都沒談過呢,她就已經千帆閱盡了?哈佛醫學院的課程這么輕松么? 景澄想的卻是,她同事?那說明面前這個小孩兒并不是什么前任或者現任,大概還奮斗在想把他變成前前前任的道路上呢吧?橫是這七年她不僅沒死,還活得挺精彩。 倆人不冷不熱地互相點了個頭,倪澈覺得累及無辜實在太不厚道,便對童潛說,“今晚謝謝你,你先回去吧,明天的手術排期我轉你郵箱了,有空可以先看看?!?/br> 童潛又警惕地看了一眼景澄,拿不準他是不是跑來對倪澈死纏爛打的,于是實實在在地提了個關鍵性問題,“你真是警察?可以看看你的證件嗎?”如果是,應該不會亂來的吧。 事實證明,學霸也是會偶爾腦抽的。 景澄眉峰一揚,差點兒給他氣笑了,他這會兒可沒在用警察的身份執行公務,就算是跟前女友說幾句話,用得著一個外人來搞資質審查嗎。 再說從來都是他們查別人,還頭一次有好市民主動質詢他的身份真偽,腦袋這么不好使的一個小孩兒是怎么考上大學的,是不表現過了頭了。 他沒答話,配合地伸手向后去摸口袋,從腰間勾出一副锃亮的手銬晃在童潛的面前。眼神似乎在說,信嗎,不信拷你回局里證明給你看。 倪澈覺得他這玩笑開得有點兒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手一把拉回景澄舉著手銬的胳膊,重重推回他懷里。冷硬的金屬環甩在他胸膛上,砸得有點兒疼,像是白日夢的時候被人掐了一下,疼得很真實。 她回手拍了拍童潛的胳膊,安慰小孩兒似的,“放心,你先回去,等會兒沒車了?!?/br> 任是他再瞎也能感覺出來這兩個人關系不尋常,自己偏偏不知好歹地在這充英雄丟人現眼,童潛堵著一口氣,用力地聳了下背包的肩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景澄倚靠在車子上,等著倪澈開口,打他、罵他或者跟他要命、要解釋都行,卻沒想到目送走那個氣鼓鼓的小孩兒,倪澈也轉身走了。 他現在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腿,想都沒想就邁步跟了上去,倆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小區里那條漆黑坑洼的小路上,敲出深深淺淺的腳步聲。路燈沒一個全乎的,連醉鬼們都懶得過來練飛瓶絕技了,夜幕安靜得駭人。 倪澈突然轉身,這回景澄反應迅速地剎住了車,沒跟她撞上。 不過距離也足夠近了,他得用盡力氣克制著才能忍住將她摟進懷里仔細看看的沖動。真的是她,還真的沒死,看了三遍了,這下應該信了吧。 “跟著我干嘛?真想還債嗎?你可別后悔!”倪澈上前一步,緊緊攥住他的衣領,感覺這種布料應該不容易出褶兒,她恨不得把他的心都捏出皺紋來,看看到底是不是鐵石心腸,“知道你欠我什么嗎?你還得起嗎?” 景澄的目光罩在她臉上,眼波比月色更柔和,一點也沒有楊白勞面對黃世仁的恐慌,唯有胸口不安地起伏著,“我欠你一條命,你想讓我怎么還?” 不賴賬就好說,倪澈勾起嘴角,“只一條命嗎?七年來我都不收利息的嗎?” 她猝不及防地伸手勾住了景澄的脖子,踮起腳尖探身在他右側脖頸上用力咬了下去。這一咬帶著鋒利的恨意,她像只月圓之夜出門獵食的吸血鬼,饑餓兇殘,直至嘴角泛起腥甜。 景澄脊背一僵,不知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痛意,還是這闊別已久的擁抱,身側的雙手成拳,指甲掘進了掌心。他很想伸手抱抱她,又莫名想起了自己“前前男友”的身份,都已經卸任兩屆了,還有安慰她的資格嗎。 “景澄,我要你像我當初愛你那樣愛上我,愛到能毫不猶豫地為我去死?!?/br> 她歪著頭欣賞了一下自己的齒畫杰作,這個位置,再高的領子也蓋不住,“準備好還債了嗎?那就趕緊去跟你那個嬌滴滴的女朋友分個手,別讓我再嚇哭她?!?/br> 倪澈松開手臂站定,仰著臉看向景澄,“以后別偷偷摸摸跟著我,想接我下班的話就到門診樓下面等?!?/br> 她剛轉身,手臂就被景澄用力捉住,“倪澈,你為什么要回來?” “我在美國的前男友跑了,我回來找人的,你們警察能幫忙嗎?” 景澄不想聽她在這漫不經心地胡掰瞎扯,“走了就別回來,你一個人在這里太危險,下個月倪焰就刑滿釋放了,我不想你被他找麻煩?!?/br> “我不回來怎么找你討債?你現在是正義之師,又這么能打,連崇安都不是你的對手了,還怕一個倪焰嗎?”她扭著胳膊,想掙脫他的鉗制。 “我怕他傷害你?!本俺螌⑺约?,停了一個不遠不近的曖昧距離,從語氣到眼神都是毫不摻假的認真。 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攘外必先安內,叛徒永遠比敵人更加可恨。倪澈心口一痛,臉上卻擠出一個譏諷的笑,“好像他更恨的是你吧?!?/br> “所以他會放過你嗎?聽我的話,回美國吧,我欠你的,只要我有的你盡管拿走,這個月之內就回去,以后都別再回來?!?/br> 倪澈將懷里的電水壺往景澄手里一推,“我要你的心,拿到了,我就回去?,F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嗎?” 兩人從一前一后變成了一左一右,一路仍是無言。 走進樓道的時候,景澄在她身后點亮了手電筒,光圈剛好落在她腳下向前一步的地方,默默陪著她爬上六樓,然后將手里的水壺和迷你手電筒一并塞給她。 “進去吧?!彼约簠s還釘在原地。 倪澈擰開門,見他還沒轉身,“所以,你站在這兒,是想讓我請你進去坐坐嗎?” “也可以?!边@個前前男友倒是不見外。不聽使喚的不僅是腿,還有嘴。 倪澈讓他進了門,直接拆開辦卡贈送的電水壺的包裝盒,將壺提進廚房燒熱水。 景澄站在屋子中間,覺得四面墻都近得有些迫人,太簡陋了,連個空調都沒有。這種地方她都硬是住了進來,之前的七年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委屈?崇安那個笨蛋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找來了也沒能把她帶走,崇家人真打算扔她一個人自生自滅了嗎? 他轉進廚房,看著倪澈背對著自己開著水龍頭仔細地刷洗水壺。平常人家東西最多最雜的地方就數廚房了,她的這間倒好,空得駭人,一眼掃過去連鍋都沒看見一只。想來這么久大概也沒學會做飯,光靠吃苦活過來的吧。 倪澈接了水,將壺坐在底座上。一只百足蟲大搖大擺地從流理臺上漫步而過,朝著倪澈倏倏爬了過去。景澄知道倪澈最怕這種觸感的蟲子,挪了兩步站在她身后,擺好姿勢迎接她尖叫后轉身抱住自己。 沒曾想倪澈不緊不慢地抽出一張紙巾,回手穩穩地按在那具讓人脊背發麻的節肢動物身體上,景澄甚至清晰地聽到了小蟲子皮囊破裂的脆響。倪澈就著紙巾捏起蟲子的尸體,將沾在臺子上的汁水蹭了蹭,抬手丟進垃圾桶里。 即便倪澈用槍指著他,他也未曾真的害怕過,卻在看到她從容地捏死一只蟲子的時候背脊泛起一片涼意,他再不能一廂情愿地以為眼前還是當初那個柔弱敏感的小女孩,遇到風吹草動就會尋找他的庇護。 從前的倪澈賴以存在的世界坍塌了,也許她的心也在那一槍之后就死了,她想要活下去,只能把自己改變成另外的模樣,那個慧黠可愛的小姑娘大概再也回不來了。這么一想,他的胸口便像剛剛碎過大石一般悶痛起來。 倪澈將燒開的水倒進唯一一只杯子里,虛握在手心當暖寶寶用,“參觀夠了嗎?不會是想讓我留宿你吧?” 景澄的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一下,忽地伸手握住倪澈的手腕將她拉進自己懷里,那杯剛剛滾開過的熱水在慣性作用下悉數順著他的衣領澆了下去。 他也不管自己一肩膀灼痛的皮rou,用力將倪澈按在胸口上,“誰教你這樣說話的?不許你這樣——” ☆、我有藥(02) 那我應該怎么說話?難道要對你說我一個人住在這里會孤單害怕,求你留下來陪我嗎? 倪澈聽著耳畔刻意放輕的哽咽呼吸,覺得自己的嗓子里被堵了個水泄不通,任何有意刻薄的話、假意灑脫的話、曲意轉圜的話都吐不出來,只能任憑對方用如鼓的心跳重重地擂在她耳畔。 轉瞬,這心跳連成的鼓點竟有了旋律,一首《scarbh fair》(《斯卡布羅集市》,經典電影《畢業生》的主題曲)悠然唱響在寂靜局促的房間里。景sir的擁抱如此不同凡響,居然自帶bgm。 倪澈瞬間被西蒙和加芬克爾的嗓音拉回到舊時光里,那是她第二次遇見景澄,彼時他一個人坐在鯨市理工大學圖書館前面那片綠蔭如鋪的草坪上看書,耳朵上戴著耳機,膝蓋上放著一本英文版世界經典影視博覽。 當時倪澈還是鯨理工附中高一的學生,隔壁理工大的圖書館逢周末對附中高中部的學生開放,兩個星期前,就在圖書館門前的臺階上,倪澈突發了哮喘,掏藥的時候不小心將藥瓶掉下了臺階,恰逢景澄和他一個朋友從旁經過,撿起她的藥盒跑上臺階救了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