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麥耳說完,對上郡主赤紅的眼,不禁縮了脖子,“郡主,您,您看如何是好?” 正說著,回廊那頭又有一位女使過來,看了一眼滿地尚不及打碎的碎片,恭敬地道:“郡主,王爺讓您過去一趟?!?/br> 耶律阿沂將手中的鞭子塞給麥耳,跟著來傳話的女使過去。 廳里頭,耶律蒙德正和此次出使趙國的幾位大臣在議事,見到耶律阿沂進來,眾人都沉默了下來,耶律蒙德深深地看了一眼面上猶有怒色的女兒,喝了一碗茶,晾了耶律阿沂一會,才道:“我與諸位大臣商議,為了平息趙國百姓的怒氣,此回,你務必要去杜府給杜恒言道歉,然后我將你送回丹國?!?/br> “阿耶,我們不是已經上過杜家了嗎,杜恒言閉門不出,我有什么法子,她還放狗咬我!”耶律阿沂說道后一句,眼里噙了淚,十分委屈。 其中一位大臣道:“郡主,這是在趙國,我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讓趙國皇帝同意我們的商人到燕云十六州行商,而不僅僅局限在相鄰的一個城里,你這樣一鬧,壞了和氣不說,對方又是丹趙兩國交戰時的猛將杜呈硯的女兒,趙國的士子認為你羞辱的不僅是杜恒言,更是杜呈硯,以及他背后千千萬萬的抗丹將士?!?/br> 耶律阿沂踉蹌了兩步,一雙含淚的眸子看向了阿耶,“阿耶,阿沂不知道會這樣?!?/br> 耶律阿沂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小的杜恒言,一個庶民罷了,竟然有這般大的榮寵,明明有人告訴她,杜恒言的爹爹前些日子還被趙國的皇帝關進了大牢,杜家大勢已去。 耶律蒙德手指無意地在桌上敲了兩下,涼聲道:“阿沂,我丹國的兒女自來個個英勇,從來不屑于逃脫責任,此事是你無禮在前,此番我再陪你去一趟杜家,求得杜恒言和杜呈硯的諒解?!?/br> 底下這兩日苦不堪言的大臣,忙拱手賀道:“王爺英明!” 原來他們在趙國頗受待見,去國子監交流醫學農事工商的時候,遠遠地學子們見到都會停下腳步來作揖,讓他們頭一次這般深刻地領悟趙國儒家文化對其子民的熏陶,他們在趙國簡直被奉為座上賓。 可是這一回因了郡主惹事,他們出門便被指指點點、惡言相向,到了國子監,更是受了學子們一致的白眼,可恨的是,國子監的夫子們還維持著面上的和氣,可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就是再不和他們說一點趙國的醫藥農事。 小郡王一心要探聽的稼接之術,堪堪才說到如何砍下一截枝子,這兩日郡王對他們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就差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他們無能了。 今日一出都亭驛,在路上更是遭到了無知婦人砸爛菜葉、臭雞蛋,眾位大臣才發現趙國百姓的情緒越來越失控,今個還躲過了臭雞蛋,明個難道要頂著爛菜葉子走在大街上嗎? 他們打聽了才知道,原來杜恒言的未婚夫婿,正是此次在兩國交流中翻譯了大量詞匯的林承彥,他是趙國老相公的孫子,素有神童的名號,一入國子監,便成了國子監里頭最有聲望的學子。 險些被臭雞蛋砸中的大臣們頓時茅塞頓開,急急慌慌地便跑回來向王爺訴苦。 *** 杜恒言站在水邊,望著無邊無際漫過來的水,眼看著要越過她的頭頂,在水的那一邊,卻赫然現出她現代的醫院,她好像看到一間病房里躺著一個和她模樣相似的姑娘,她正準備越過大水,過去看看,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喊她:“阿言,阿言,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言語里的孤慌無助,讓杜恒言的心顫了一顫,忙喚道:“慕俞!” “阿姐,阿姐,你醒了,你醒了!” 一旁正苦著臉的小阿寶,忽然聽見床上的阿姐輕輕地喊了一聲“慕俞”,立即坐直了身子,搖著阿姐的胳膊。 杜恒言睜開眼睛的時候,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二娘和阿寶,阿寶見她睜開了眼,傾著身子趴在被褥上,在阿姐臉上“吧唧”了一口,眉眼彎彎地笑道:“阿姐,你終于醒了?!?/br> 杜恒言掙扎著起來,接過二娘遞過來的水,才發現混身酸疼,“我睡了幾日了?” 二娘抹著淚道:“三日了,老夫人和老爺一再問到你,你要是再不醒。我可都瞞不住了!” 杜恒言虛弱地道:“勞二娘費心了!” 姬二娘紅著眼嗔道:“你這孩子,二娘不為你們幾個費心還為誰費心,二娘就盼著你們都好好的?!?/br> 小胖墩在門外探進腦袋小聲喊著阿寶,杜恒言聽到,奇道:“阿文怎么不進來?” 阿寶喚了小胖墩一聲,小胖墩只得進來,賭氣地道:“阿姐,你可不準去見那小破國的郡主,她竟然敢抽你鞭子,害的你落水,我是不會原諒她的!”又望著杜恒言道:“阿姐你也不準原諒她!” 此時杜恒言才知道,耶律蒙德帶著耶律阿沂來上門賠罪,她記得爹爹是不允許她見丹國的人的,不由蹙眉問道:“二娘,爹爹呢?” 姬二娘嘆道:“你爹已經過去了,怕是兩人現下正聊著,阿言,你不知道,你落水后,慕俞氣的紅了眼,這些日子帶著國子監的學子,不知道怎么折騰丹國使臣呢,我和你爹說,讓他勸勸,別鬧過了頭,給他自己惹了事兒,你爹倒還夸他,有勇有謀,哎,你要是再不醒,這兩人不定還要鬧出什么事兒呢!” 姬二娘一邊說著看似譴責的話,卻又一邊望著恒言別有深意地笑著,這有情的兒郎當真是一腔熱血,不管不顧地往前沖。呈硯說,眼下尚且年幼,日后,功勛怕是還在林老相公之上。 阿言這孩子,也是有福了。 杜恒言在二娘打趣的眼光里,慢慢紅了臉。 “不好了,不好了,主子,將軍和耶律蒙德在前廳里打起來了!”紫依也不顧手里提著個食盒,便著著慌慌地跑了過來。 姬二娘大驚:“怎么會就打起來了?哎呀,呈硯剛從牢里出來,萬一又惹得官家不快,這可如何是好!” 姬二娘想著,當下便要去前廳,杜恒言立即讓紫依服侍她穿衣。 第66第 前廳里頭, 桌上的瓷器茶盞又碎了一地,二人已經從亭里頭打到了外頭,杜家的護衛和耶律蒙德帶來的隨從都急慌慌地圍著兩人轉, 又不敢太靠近, 在兩邊都喊著各自的主子息怒。 杜恒言過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么一副亂糟糟的場面, 眼看耶律蒙德一拳擊中了爹爹的右肩,爹爹一個回旋腿踢中了耶律蒙德的左腿。 心下暗嘆一聲, 好在二人是赤手空拳, 要是帶著刀劍, 這一會兒怕是兩個人都傷的血淋淋的,眼見著二人又要絞纏上,忙喊道:“爹爹!” 耶律蒙德一失神, 朝這邊看了過來,右臉便挨了杜呈硯一拳,頓時頭暈目眩,待要回擊, 杜呈硯已經到了恒言身旁,耶律蒙德只得收了手,一旁的溫赫和耶律阿沂忙圍了過來。 杜呈硯看著臉色還十分虛弱的言兒, 急道:“言兒,你怎么不在床上躺著,跑出來做什么?” 杜恒言對上爹爹滿眼的擔心與寵溺,微微扯著有些干裂的唇角, 笑道:“擔心爹爹,爹爹你這回可砸了好多東西,阿文都沒這樣禍害過!” 杜呈硯淡道:“無事!”不過都是身外物,能揍耶律蒙德兩拳,十分劃算。 耶律蒙德望著關系似乎十分融洽的恒言與杜呈硯,心里一時十分復雜,輕聲喚了一聲:“言兒!” 聲音里的忐忑、抱憾,讓一旁站著的耶律阿沂心口一跳。 杜呈硯站在了恒言身前,擋住了耶律蒙德的視線,淡淡看了一眼面前站著的另一對父女,道:“言兒,耶律王爺帶著郡主來和你賠罪?!?/br> 這是杜恒言自上次樊樓別后第二次看見耶律阿沂,不明白耶律阿沂在長公主府為何會對她發難,站在爹爹身后嘆道:“上次一別,恒言感于郡主性子直爽,原想交個朋友?!?/br> 她在不知道自己身世之前,原是存著以后去一趟丹國看一看古時外邦風情的心思的,是以當初耶律阿沂說她住在哪里,她是認真記下的。 可是現在,耶律阿沂不知為了何事,險些讓她死在長公主府的湖中,她想,若是耶律阿沂知道她是耶律蒙德的女兒,威脅了她在王府中的地位,怕是更容不得她了。 耶律阿沂對著杜恒言蒼白虛弱的臉,昔日樊樓言談甚歡的場景又浮在眼前,心下略微有些愧疚,可是想到她在趙國因杜恒言受到的屈辱、委屈,心頭的一點愧疚又壓了下去,杜恒言在趙國不過是一個身份尷尬的庶女,她與其相交,原本就是杜恒言的殊榮。 溫赫見王爺和郡主都望著杜恒言不出聲,忙上前兩步道:“前次我們郡主行動魯莽,傷了杜家小娘子,今天我們王爺帶了厚禮,請求杜家小娘子看在我們的誠意上,寬宥王爺和郡主!” 溫赫說的隱晦,寬宥?杜恒言笑道:“寬宥他們無心之失,險些害我沒了性命?”這話不僅是對耶律阿沂說的,還有耶律蒙德。 知道耶律蒙德與小小娘的關系后,她甚至覺得,當年小小娘之所以割腕自殺,存了死志,是因為小小娘想將她托給杜家,有一個好的前程,而小小娘,卻是不能進入京城杜家的。 小小娘不想拖累她。 杜恒言垂著眸子,語調輕輕淺淺的,可是這兩句,一個字一個字地往耶律蒙德心上砸,這些年午夜夢回間,他也曾想過,秋容帶著一個孩子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孩子是男是女。 他以為或許艱辛些,從來沒有想過,秋容會不在世。 “言兒,對不起!” 蒼涼的語調讓眾人瞬時都靜寂了下來,院子里頭的兩棵白玉蘭花,散發著甜膩的香氣,濃的讓人腦子有些發昏。 耶律阿沂忍不住心中的驚訝,出聲問道:“阿耶,你認識她?”難道阿耶是看上杜恒言了,先前阿耶對她的勸誡和這些日子的冷淡,讓耶律阿沂心中不由敲了小鼓,她和杜恒言已然結了仇怨,若是,若是阿耶看上了杜恒言,她,她的處境…… 尚未待耶律阿沂再想下去,院子里的護衛已然都涌了過來,圍住了耶律蒙德一行人,杜呈硯帶著恒言和二娘往后退了幾步,“你府上郡主行事偏差,念在你當日下湖救了我兒,也算于我兒有恩,我杜府可以不追究郡主的責任,只是為了我兒的安危,希望郡主即日啟程回丹國,你丹國人日后也莫再踏足我杜府,我會向我國陛下啟奏,此事只是耶律阿沂和恒言之間的仇怨,并不牽涉兩國?!?/br> 溫赫心中一喜,忙應道:“謝杜將軍大人大量,謝杜家小娘子不計前仇!” 耶律阿沂見溫赫這般喜攻攻的模樣,心頭泛苦,一口貝牙無意識地咬緊。 溫赫見王爺和郡主都不在狀態,忙拉了自家王爺,又對麥耳使了眼色。 耶律蒙德臨出院子的時候,看著恒言躲在杜呈硯身后,低垂著腦袋,十分乖巧的模樣,不由心間抽疼,這是他的女兒??! 眼看著幾人出了院子,一旁的小胖墩仰頭問道:“爹爹,就這般放過她了?” 杜呈硯摸著兒子的小腦袋,溫聲道:“怎么會?!卑⒀允艿捏@嚇與疼痛,耶律阿沂不是也該受一受嗎? 杜呈硯出獄后,知道恒言在這些日子遭遇的困窘,原就十分心疼,不想又落了一次水,這幾日恒言一直沒有醒來,他就在想,其實,如果不是他一直諸般顧忌,恒言原可以不必過得這般委曲。 當日,耶律阿沂出了京城,兩日后,耶律阿沂在官道上遇到了劫匪,沒有搶金沒有搶銀,也沒有搶人,只是在混亂之際,耶律阿沂從馬車上摔了下來,背上受了兩鞭子,力道之大以至團衫都被抽破了兩道。 劫匪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似乎純然是為了教訓耶律阿沂,護送的使臣當即快馬加鞭派人送信回京城。 然而耶律蒙德并不多置一詞,只吩咐讓耶律阿沂盡快回丹國。 消息在京城傳開,都言是杜府有意尋仇,京中都等著看剛剛出獄的杜呈硯再次要被官家厭棄,可是不僅是耶律蒙德,便是京中的御丞,都無一人上書言此事。 似乎他們得到的消息,不過是流言,實際并沒有這一回事一般。 *** 四月初一,杜恒言在國子監的食肆開張,取名南北涮鍋店,字是請林老相公題的,上下兩層小樓,一進門,最先看到的便是正中一排十六扇屏風,貼著去年國子監大考頭十六名的墨寶,一年一換,明年將會張貼國子監今年年底大考前十六名學生的墨寶。 凡得以留下墨寶在南北涮鍋店的,張掛期間,但來吃飯,即便是呼朋喚友,所花費用皆記在店家賬上即可。 消息一放出去,國子監的學生便議論紛紛,又有慕俞在里頭宣傳,是以,到得開張這一日,國子監的學生都紛紛涌至,圍在這一扇屏風跟前觀摩。 小阿寶和小胖墩當起了跑堂,來回給客人斟茶添水,跑的不亦樂乎。 底下一層是堂食,共二十張桌子,分為左右兩邊,左邊八張,右邊十二張,杜恒言在原來茶樓的基礎上略做了一點改動,將三十張桌子縮成了二十張,格局開闊許多。 樓上原是十五個小包間,杜恒言改成了十個小包間,兩個大包間。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來排列,每間都張貼著兩幅字畫,一副是當朝大儒的,一副是趙國文壇新起之秀,其中有國子監祭酒管濂先生的一副《浪拍松石圖》,大中祥和元年的探花郎阮翰林的《山溪綠竹圖》,杜恒言還去清桐書院向宋夫子求了一副《江岸初花圖》。 太子不知從何處得知她在求畫,派人送來一副《梅花繡眼圖》,印章是鳳竹公子,杜恒言見是自己精神食糧所畫,一時頗為振奮,與管濂先生的一起掛在了天字間。 杜恒言是存了一點私心的,鳳竹公子這些年一直不曾以真名示人,誰也不知道他是誰,將他的字畫掛在天字間,他早晚會知道,若是來蹭吃蹭喝就好了! 杜家阿翁和阿婆站在二樓廊上,看著下頭扎著頭巾的忙忙碌碌的兩個娃兒,杜太初道:“這兩崽子,日后可有地方折騰了!” 元氏笑道:“你呀,是怕他們以后不在你跟前耍寶了!要我說,這兩孩子跟著阿言,你我都省了多少心??!”原本孤僻肥胖的孫子,在阿言的管教下,不禁性子活潑起來,腦瓜子也靈敏了,便是原先只管熙文一口吃食的老頭子,都開始認為熙文是可塑之材,開始悉心教導。 經歷了抄家,杜家還可有如今的蒸蒸日上,元氏心里是踏實又驕傲的,原先她也以為杜家根基不深,一朝傾覆,便是滿盤皆輸,可是阿言讓她相信,杜家的子孫即便是逆境,也能夠絕地逢生。 入京以后,多年來患得患失的心境,忽然就平和了許多。 眼看著下頭慕俞那孩子領著一幫同窗過來捧場,眼見著阿言和慕俞站在一處兒說話,怎么看怎么般配,元氏心間默默盤算起下半年適宜嫁娶的日子來。 樓下,杜恒言剛與慕俞說兩句話,手里頭便被慕俞塞了一個小條形漆畫花盒子,道:“一早準備給你的,插簪的!” “插簪?”杜恒言正心下奇怪,慕俞已經帶著同窗上樓找座去了。 到了晚間,躺在床上的杜恒言才忽地想起來,交了細帖子,男女雙方同意后,下一步,可不就是插簪了! 第67第 杜恒言好像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她和慕俞之間已經正式進入談婚論嫁的過程了。翻身將枕頭下的簪子拿了出來, 借著從窗戶里漏進來的月光細看,是一支紫水晶缺月木蘭簪,簪腳刻了一個“言”字。 杜恒言食指指腹在那一個字上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