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伯父,我不愿意!”杜恒言緩緩開口,聲調平穩,無一絲波瀾。她是真的沒有想過進宮,她既不想母儀天下,也不需要名留青史,況且這還不知道是哪個時空。 杜呈硯意料之中,溫聲道:“你不要怕,官家只是讓我問你一問,不會勉強你!” 杜恒言長長地呼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杜呈硯見她虛驚一場的模樣,想到今個官家將他喚到御前,道:“我聽說你家有個叫恒言的小娘子,秀外慧中,人品端淑,你回去問問她,可有意向做皇子妃?” 官家說的隨意,好像集市上買菜的問賣菜的:“你這菜賣不賣?” 可是那畢竟是官家,他知道阿言性子散漫慣了,定不會喜歡宮里的生活,忙下跪請辭。 誰知官家這回并未像十多年前讓他娶趙萱兒時那般執著,反而笑道:“當年我勉強你,讓你一直抱憾至今,算起來,也是我連累她沒了娘,這一次隨她的意愿,我估摸著,她在京中的姻緣怕也有些艱難,倒不如嫁進皇家一勞永逸,若是她無意,我也不勉強,愛卿不必慌張!” 這是這么多年以來,他最真心實意地說的一句:“微臣謝陛下!” 眼下姬二娘讓女使朱砂、墨采去廚房傳菜,不一會兒眾女使提著食盒過來,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小黑娃有些忐忑地坐在桌上,姬二娘給她盛了一碗米飯,柔聲笑道:“日后可和熙文一處來用飯!” 這孩子身上有一股野性,心眼倒挺好,熙文一人在府中,連個晚伴都沒有。 小胖墩給阿寶夾了一塊白腸,道:“阿寶,這個好吃!” 阿寶小小地咬了一口,轉過頭來對恒言道:“阿姐,你吃,好吃!” 杜呈硯看著小黑娃,又看看恒言,提了筷箸,不經意般地問道:“阿言,她會不會是你娘那邊的孩子?” 杜恒言一愣,不妨伯父還是問了出來,點頭道:“嗯,她娘估摸是我娘的meimei,前些日子我偶然遇見,說是來京城尋我的,已經亡故,托我看著阿寶!” 杜呈硯淡道:“日后,讓阿寶和熙文一道去阿翁那里念書!” 姬二娘望著小黑娃紅彤彤的小臉,也不知是熱的,還是先前凍的,心里竄上一陣涼意,原來,便是一個陌生的,不相干的人,但凡是與杜秋容有丁點關系,良人他,都會記掛在心上。 *** 張憲陪著大皇子上完了課,出了崇政殿正準備回家,大皇子過來道:“子瞻,我母妃送了許多她中意的女子畫像到我府上,你陪我一道去看看!” 張憲對此事并無興趣,但是未來帝王的后宮,必然牽涉前朝,張憲還是跟著大皇子去了。 二人剛到了宣德樓門外,便見肅王爺從宮外頭進來,大皇子忙恭謹地喚了一聲:“皇叔!” 肅王爺年紀才五十有四,容貌甚偉,望之儼然。朱色衣袍外頭束著的羅大帶上以鞓帶系緋色羅的蔽膝,掛著御劍,那是官家欽賜的,可佩戴入宮。 肅王爺此時望著大皇子道:“臣聽聞大皇子近來要選妃?昔日你與婉婉一起玩耍的光景還歷歷在目,轉眼便也要選妃了!臣是老了!” 肅王爺末一句嘆的頗有每況愈下的味道。 大皇子笑道:“皇叔豐神俊朗,身軀凜凜,我等少年兒郎且仰慕至甚,皇叔何來此悟?” 與肅王爺寒暄幾句,才堪堪告辭,待進了大皇子府的書房,大皇子呼了一口氣道:“真乃老匹夫!” 張憲諫言道:“大皇子,肅王爺似乎有意讓杜婉詞做皇子妃?” 大皇子點頭,“昔年,你我與婉詞確曾在一處玩鬧,只是我當年落水之后,便與婉詞疏遠了,當年她也才堪堪五歲,竟就能污蔑jiejie!” 大皇子一邊說著,一邊從桌上的一堆畫軸里抽了一副出來,打開了看道:“這是龍圖閣大學士府上的小娘子,名字取的倒甚雅,善彈古琴!” 張憲皺眉道:“我似乎聽說,她中意肅王府的趙延平!” 大皇子趙元益看著張憲,側著頭將畫像拿遠處又看了看,忽地起了一點樂趣道:“子瞻,你說,我若是將肅王一派的大臣的女兒都納入府邸,會如何?” 張憲眉毛一挑:“殿下真有此意?” 趙元益點頭:“子瞻覺得如何?” “不知!”張憲垂眸答道。 趙元益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瞻,你這是又起了仁者之心,你放心,她們一旦入了皇子府,我自是會公允待之,不會因她們的爹爹而無故遷怒于她們!” 她們的爹爹卻許會為了女兒的安危而顧慮。 大皇子說著又抽了好幾張畫軸出來,看中的都交予張憲。 不一會兒,便選中了五幅,皆是肅王爺一脈的官員家的女兒。 猛地,大皇子望著畫像笑了出來,“子瞻,你看看,這是誰!” 張憲上前一步,待望見了畫中人,卻驀地心上一寒,“殿下!” 大皇子揶揄地看了他一眼,“你放心,我還能搶了你的?”見子瞻明顯松了一口氣,才接著道:“我只當她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憊賴小娘子,不想,除了放蟲子,竟也會跳舞。子瞻,看來你當年小小年紀,也算頗有慧眼!這憊賴小娘子可是入了我母妃的眼!” 畫上的人著了一身藕色的衣裙,正擰著腰舉著扇子。 宮宴那一日,有許多畫師在列,杜恒言估摸都不知道,她還入了畫。 大皇子細看了幾眼,道:“這杜家言小娘子也就當年見過一回,這許多年,她怎地長的越發像楊淑儀?” 大皇子抬眸,見張憲看入了眼,將畫一卷,塞到他懷里道:“你陪我看了這許多,也不能空手而歸,這一副,就送你了!” 張憲淡道:“多謝陛下!” 大皇子看著他面上疏冷,口中笑道:“你自小就這么一副冷性子,獨獨對言小娘子上心,本殿下,竟有那么一瞬,覺得不忍心讓你不如愿!看來,我對子瞻的心,堪比子瞻對言小娘子??!” 張憲往后頭退了兩步,道:“子瞻告辭!”說著,幾乎奪門而出。 大皇子見他落荒而逃的模樣,大笑不已。 第28第 第二天杜恒言再去書院的時候, 小黑娃自個背著小小書篋跟著小胖墩去嘉熙堂,對著杜恒言揮著小手。 紫依道:“主子,小郎君有個伴陪著, 比前些日子看著更愛笑了呢!” 杜恒言笑道:“小孩子, 一個人總是無趣些?!眳s不由琢磨,就是楊淑儀那邊, 她倒不知道怎般說。她要告訴她收養了小黑娃嗎? 昨個爹爹說官家問她愿不愿意嫁給大皇子,說的是“皇子妃”, 不是側妃, 按理她生母不明, 大家貴女出身的沈貴妃至多愿意讓她做個側妃,所以,在官家耳邊扇枕頭風的, 只能是楊淑儀了。 她對自個,好像還蠻關切。 杜恒言深深吸了一口氣,算了,楊淑儀來京城, 原本就是為了找她。就是不知道楊家原來是什么樣的人家,竟然一個一個地賣女兒。 杜恒言正想著,不覺到了府門口, 門口站著兩個人,杜婉詞和她身邊的女使翠微,二人倒像是專等著她的。 見她過來,杜婉詞上前一步, 冷冷地看著她道:“阿言,李御丞那邊是不是你遞的話?” 杜恒言微微皺眉,看著杜婉詞:“婉婉,朝堂上的事豈容你我這等后宅小娘子置喙?” 杜婉詞瞥了她一眼,勾了唇角,冷嘲道:“你五歲就能學會你姨娘教你的雪中梅,阿言,你這般聰慧,甚事做不成?” 杜恒言被“姨娘”一詞猛地刺中了心口,一瞬不瞬地盯著杜婉詞,眸中似風雨壓境,“婉婉,我娘親,沒有進你杜家祠堂,是我娘親!不是你杜家的妾室!” 杜婉詞望著杜恒言眸中一片涼寒,心中一突,“哼”了一聲,“李御丞為的是孫家茶樓的事,你說你不知道?” 杜恒言忽地笑了:“我知不知道和你有什么關系?怎地,你想殺了我?” 末一句,杜恒言說的云淡風輕,像是認定了她有這念頭一般。 杜婉詞面上一窒,望著杜恒言幽暗的眸子,這么一瞬間,她竟然從杜恒言的眼睛里看到了殺氣,心中一顫,嗤罵了一聲:“瘋子!” 帶著翠微步履匆匆地走了! 杜恒言抿了唇,小小娘,當年你為何不告訴我,我爹是誰?杜恒言心思婉轉間,忽然發覺,她娘不說,難道杜呈硯不知道嗎?她是不是他的女兒,杜呈硯自個總該知道的??? 至于什么孫家茶樓,杜恒言卻懶怠的想,這世上,誰人沒有一點辛酸爛腸事兒,她自己這里還背負著殺母之仇呢!不過,若是李御丞這次真能動肅王府一點陣腳,她倒不介意去添添柴,扇扇火。 到了書院的時候,便見著薛清漪和李菁正在吵架,周邊圍了許多人,先她一步的杜婉詞由陳語冰陪著坐在前頭,武月皎見她來了,忙拉了她過去,在她耳邊道:“今個一來清漪就指桑罵槐,李菁沒忍住,對著吵了!” 正說著,“啪”的一聲,整個學舍忽地都安靜了下來。 薛清漪捂著臉,望著李菁,有些發懵。 李菁抬著下巴道:“看什么看,你家往上數三代都不是好東西,遠的不說,你繼祖母可是要帶著整個薛家的家產嫁給林老相公的,不是你爹使了手段,你也配在這里和我一起讀書?” 薛家的事當年雖然鬧的人盡皆知,但是畢竟也快十年了,薛清漪壓根沒想過,還有人當著她的面拿這事來羞辱她,一時氣得臉紅的要滴血。 杜恒言暗嘆李御丞往日在家里肯定沒少嘀咕這些八卦,李菁這只小炮仗就沒有有腦子的時候,不過,看著薛清漪憋屈又無法還嘴的樣兒,還是挺解氣的,哈哈哈o(n_n)o哈! 學舍里的眾位小娘子忽地脊背一寒,都回頭看向了杜恒言。 杜恒言:……我竟然笑出了聲??! 杜恒言忙微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從書篋里拿出了書,見眾人還看著她,淡道:“昨日宋夫子留的課業,你們都做完了嗎?” 小娘子們一驚,忙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宋夫子自個性子慢悠,可是對待她們卻極為嚴苛,似乎非要從她們這里整出一個大文豪出來。 杜婉詞淡淡看了一眼埋頭看書的杜恒言,不由鄙夷,一張草帖子都沒有收到的人,詩詞再好有什么用! 宋夫子正講著《齊物論》里的一段,“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br> 宋夫子說到這里,一雙美眸望著底下的一眾小娘子,眼睛停在了杜恒言的臉上,“恒言,你來說一說對這段的理解!” 杜恒言不妨又被點名,忙站起來,呃,莊周夢蝶啊,默了一會,道:“學生以為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不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br> 宋夫子望著杜恒言,欣然有喜色,笑道:“阿言,為何?” 杜恒言微微笑道:“莊周化為蝴蝶,從喧鬧的人生走向逍遙之境,是莊周的幸運,而自由自在的蝴蝶夢為莊周,成為了另一個自我,怕就是蝴蝶的悲劇了!” 雖是笑著,宋夫子卻從女學生的眼里,看到了一點悲傷,聯想到這位女學生的身世,若有所悟,讓恒言坐下。 宋夫子又道:“我們換個角度考慮,其實不論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他們都是經歷了兩種不同的物境,脫離了此在的限制,達到未知的另一個彼岸?!?/br> 宋夫子說著這一段的時候,是望著恒言的,恒言眸子一熱,輕輕點頭。其實不論是她的穿越,抑或是這一世的杜恒言由明月鎮上的小娘子到京城杜府的小娘子,境遇的轉換,讓她一直在體驗不同的人生,也許她的彼岸,是在大趙國呢。 課正上著,忽地書院的仆從過來道:“宋夫子,薛家派人來遞話,說是圣旨到了,請薛家小娘子回去接旨!” 學舍里忽地便躁動了起來,都望著薛清漪,薛清漪忙起身。 沒過一會,陳家的人也來接陳語冰回去接旨。 一上午,書院里頭,被接走了五位小娘子。 書院里一時嘈嘈雜雜的,一日里下這般多地圣旨,其實很罕見,頒的還是女孩兒,杜恒言隱隱約約覺得,怕是大皇子選妃的事定下來了。 書院的夫子們見她們也沒有心情念書,準了她們半天假。 杜恒言收拾書篋的時候,李菁走了過來,扭著臉道:“我和你順路!” 杜恒言無可無不可,等出了院門,李菁才輕聲道:“她們都被選為大皇子的妃嬪了!” 杜恒言點頭,“你說,陳語冰也要進大皇子府?”其他的人,杜恒言倒沒什么感覺,可是陳語冰是心心念念要進肅王府的人??!竟然就這樣入了大皇子府? 李菁輕聲道:“你許是沒注意,今天回去的幾位小娘子,家中向來與肅王府走的頗近,連安平侯府的白采苓都被宣了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