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杜恒言:…… 林承彥正在一表衷腸,莫嬸子家的花花提著個小罐子進來道:“阿言,我們去抓蟬呀!一個蟬衣一文錢呢!” 杜恒言心里有點蠢蠢欲動,十個蟬衣就有十文錢,包子才兩文錢一個呢!看了看埋頭做繡活的小小娘,搖了搖頭,道:“娘看不見我,會著急的!” 正說著,外頭忽然傳來兩聲布谷鳥的叫聲,不過許是杜恒言耳朵有些敏銳,總覺得這叫聲有點奇怪,有點粗啞,像是成年男子的聲音,還帶著一股惆悵、牽掛。 杜氏手上一不小心被繡針刺了一下,一滴嫣紅色的血珠浮在指腹上。 一旁的林承彥望了望兩米半高的院墻,又望了望杜氏。 *** 京城杜府里頭正在一陣忙亂,昭城郡主趙萱兒看著滿臉水痘的女兒,在睡夢中也十分痛苦地扭著身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掉。 侍女珍珠過來重新換了帕子給小娘子覆著額頭,又遞了一條新的娟帕給昭城郡主,勸慰道:“郡主,小娘子定會吉人天象的,剛才王府那邊來傳話說,將軍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再有七八日,總該到了,您要多保重才是!” 聽到夫君將要回來,昭城郡主一雙淚眸如閃了星輝一般,一片晶亮。轉首看到□□的小女兒,咬牙道:“房氏發賣沒有?” 珍珠回道:“已經叫了牙人來,下午便能發賣了!” 房氏是杜婉詞先前的乳母,昭城郡主覺得她沒有照顧好女兒,是以要將她杖斃,只是房氏是杜老夫人采買的,珍珠勸主子莫打了杜老夫人的臉面,趙萱兒才忍了火氣,只將她發賣。 杜老夫人過來的時候,便看到兒媳圍著小妮子在哭,提醒道:“郡主,小兒發痘也是常有的,太醫說婉詞已經過了危險期,再照料幾日,等痘子消下去便好?!?/br> 見是老夫人過來,昭城郡主搵了淚,輕聲應“是”。 杜老夫人傾身看了下孫女的小臉,見她面上的痘子開始結繭,輕嘆道:“這些日子也難為你一直守在婉詞身旁,世間娘親莫不視兒女如骨中rou,便是我留在廬州的養女,也偶在夢中見上一面?!?/br> 昭城郡主陪笑道:“母親若是想念這位義妹,不若息婦派人去廬州將人請來與母親團圓?” 杜老夫人嘆道:“何勞郡主動手,我和老爺準備待硯兒回來后,過個一兩年回去頤養天年?!?/br> 昭城郡主上前一步,誠惶誠恐道:“可是息婦哪里怠慢了母親和父親?還請父親和母親待夫君回來再從長計議?!?/br> 杜老夫人擺手道:“郡主不必多慮,郡主將我二老伺候的十分妥帖,我剛聽硯兒快回來了,家里該收拾的還是要收拾一下,免得硯兒看了不喜?!?/br> 末一句,卻是微微提了聲調的。 一旁的珍珠心里頭一咯噔,老夫人這話,是在敲打郡主?府里一向是郡主的陪嫁于mama在打點,老夫人也是知道的,怎么這回要郡主收拾? 只聽老夫人又道:“郡主閑來理應將心思往中饋上放一放,日后婉詞還需你手把手教導,她既是我府上的女兒,不僅要恭順和婉、謹而知禮,理當也諳熟中饋才是?!?/br> 昭城郡主微一抬頭,便對上了老夫人一雙灰褐色的眼睛,里頭嚴厲的鋒芒,讓她不禁身上微微一瑟抖,一種不好的預感攀上心頭。 老夫人又隨意說了兩句,才扶著侍女的手出了榮延院。 老夫人一走,昭城郡主望著晃動的珠簾,扶了珍珠的胳膊,坐到了外間,端了一盞溫茶,抿了一口,才道:“你去查查,近來誰在老夫人跟前咬了耳根子?” 老夫人平日里待她一向溫和,今個這般反常,分明是敲打她需“恭順和婉、謹而知禮” 第8第 杜老婦人元氏一回嘉熙堂,便見到杜老爺在廊下喂著那只毛色黑亮的八哥,玉白色的嘴正在啄著青綠色的蝗蟲,杜老爺開口道:“看過婉詞了?” 元氏應道:“看過了,開始結繭了,再養些日子便好了!”說著走過去坐在了廊下的躺椅上,悠悠地望著天,輕輕嘆氣。 杜老爺一邊逗著八哥,道:“你若實是不放心阿容,我們回去一趟便是!這京城看著繁華,住著還不如明月鎮上舒適,就說這蝗蟲,想逮一只,還得去京郊?!?/br> 這不說還好,一說,元氏竟捂著臉哭了起來,哽咽道:“怎么看,要是那邊知道了,她們娘倆還有命嗎?” 杜老爺放下了手中的鳥食罐子,輕輕地過去拍著老妻的背,道:“我已寫信讓林老兄幫忙多多看顧,想有他在,阿容和那孩子,不至于有恙?!?/br> 元氏拿著帕子擦了眼,道:“當初明月鎮上鄉人阿武傳話來說,阿容嫁給了一個秀才,夫妻兩人過得舉案齊眉,如膠似漆,只是那秀才是外鄉的,許是阿容要跟著他一道回鄉,這么些年,我一封信也沒有收到,一直以為阿容果真跟著那秀才走了,何曾想,何曾想,那些人竟然這般折磨阿容!” 杜老爺聞聽此言,眼里也起了一層悲涼,還是緩聲道:“當年阿武所說未必不屬實,不然阿容的孩子是誰的?阿容向來知禮,斷做不出越軌之事!” 說到這里,元氏忽地抬頭看著杜老爺,欣然而有喜色地細聲道:“老爺,你說,有沒有可能是我杜家的?” 杜老爺一怔,半晌道:“這些年大郎一直在北邊?!?/br> 元氏搖頭:“大郎的性子你不知道?廬州離京城在你我看來千里迢迢,可是在大郎看來,卻未必,咸寧元年,大郎回來過!” 杜老爺默然不語。 半晌道:“是與不是,你我見一面便知!” 元氏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紅著眼道:“是與不是,都是阿容的孩子,她在我跟前長大,我是當閨女養的!” 她若嫁人了,過得好與不好,是她自己的選擇,自個便是心疼,也不會這般難過,可是,他們把阿容逼瘋了??!當年官家賜婚,他們心疼阿容,覺得在京中阿容的身份必定不受肅王府待見,他們只希望阿容留在小鎮上尋一個良人,和和美美地過一生。 這些年礙著郡主和肅王府,也不曾聯系過阿容,哪曾想,他們杜家給足了肅王府臉面,肅王府的人還逼迫至此! 杜老爺微微沉吟道:“你切莫在郡主跟前露了口風,心里便是有怨氣,也暫且忍著,大郎不是要回來了,也就這三五日的時間,且看看大郎回來怎么說?!?/br> 元氏自來聽老爺的,此時雖心中惦記著阿容,到底不敢害了自家兒子,垂淚應下。 當初肅王府的郡主看中了大郎,她便不愿意,他們至多只能算鄉紳,哪能配得上王府,還是肅王爺的嫡女,再者,阿容和大郎一處長大,情份深厚,可是,一道賜婚的圣旨,杜家即便不愿意高攀也得攀了。 *** 林老相公接到京城的來信,已經是六月盛夏,杜太初托他幫忙照顧杜恒言母女,或不日會回明月鎮。 林老相公不置可否,若是能回來,也不會這么些年不回來,杜老弟怕是有心也無力。 當年太后娘娘去世之前定下了金匱之盟,言明趙國皇位實行兄終弟及,太`祖將皇位傳給了弟弟太宗,太宗理應傳給肅王,太宗卻對金匱之盟避之不提,直接將皇位傳給了其子三郎。然而太宗病來如山倒,去之太急,并未處理好肅王這一隱患。 官家這些年對肅王的容讓,也是無可奈何。 另有一封是林家二郎林巍的,說柴氏的事已經平息,請爹爹放心之類。 林老相公將信堪堪放進黃花梨喜鵲登梅仙鶴延年書柜內壁的暗格里頭,梁伯進來道:“相公,林二那邊說,神武巷子的那個牡丹娘子似乎有了身孕,林叁那邊回話說,袁氏正在清理家財,準備攜財去州府依靠娘家兄長?!?/br> 林老相公微微頷首,身子后仰到黃花梨椅背上,問道:“武縣令那邊怎么說?” 梁伯道:“武縣令那邊已經將cao縣尉的事上書到州府,武縣令查閱了近些年杜家的稅籍,發現杜家確實一直在繳著二十畝地的稅,武縣令準備等縣尉的事落實,便帶著田宅牙人和杜家鄰人去田地里重新度量田地的四至?!?/br> 林老相公道:“既是如此,暫且不要讓袁氏離開明月鎮!” 梁伯見老相公的手指又開始叩著桌面,知道他又是在想主意,一會便聽老相公道:“那牡丹既是錢其正的外室,不若讓牡丹去狀告袁氏知道她懷了身孕后,以防她肚里的孩兒來瓜分錢家的財產,便下狠手暗害了錢其正,好獨自繼承錢其正的所有財產?!?/br> 梁伯聽老相公緩緩說完,額上已起了一層薄汗,老相公這是借了柴氏的法子來對付袁氏??! 在大趙國,寡婦有權全部繼承良人的財產,甚至帶著改嫁,但是須得在前夫之子同意的條件下。薛家寡婦柴氏當初來投奔老相公的時候,是想借著老相公護住所有的財產,但是其前夫之繼子卻狀告老爺侵吞他薛家財產。 梁伯疑惑道:“杜家老爺對杜氏都放任不管,為何相公如此盡心盡力?”甚至拿出這般手段來對付袁氏。 林老相公眼眸微瞇,問梁伯道:“你觀杜家小娘子如何?” 梁伯不知老相公所問何意,還是如實答道:“甚聰穎?!?/br> 林老相公又問:“比之慕俞如何?” 梁伯答道:“小衙內乃神童無疑,杜家小娘子他日亦可堪為才女!” 林老相公道:“此小娘子內秀,耳目練達,可為慕俞他日之助力!” 梁伯臉上微微露出喜意:“相公慮事周全!娶妻當智當賢!” 當初大郎在益州遇險,其妻蘇氏不堪喪夫之痛,拋家別子去了華庵堂削發為尼,以致林家大房凋敝,小衙內也只得老相公依靠,老相公今已垂垂老矣,他日,老相公百年之后,小衙內卻難得一扶持之人。 *** 杜家里頭,被林老相公慧眼識珠的杜恒言,發覺小小娘這些日子好像有些奇怪,一直精神萎靡,她不放心,托了花嬸子帶著她和娘一起去保善堂看一看,陳大夫不在,守著的是上次那個免了她們診費的小大夫,這小大夫也姓陳,是陳大夫的幺子,約莫才十五六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的,一雙眼睛透著溫和的笑意,他給杜氏把了脈后,道:“像是思慮過甚,無礙,小娘子每日不妨帶娘親出去走走透透氣?!?/br> 小陳大夫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有些怪異,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實在是對著這小娘子一雙黑亮的眼睛,仿佛你說什么,她都能知道一般。 臨走,小陳大夫送了她們幾粒藥丸,說是他做著玩的,清肺通脾。 杜恒言心里十分感激,也不知道怎么回報這個一而再向她們釋放善意的小大夫,想著自己最近在學繡活,道:“謝謝小陳大夫,等我學會了繡活,給小陳大夫做一個荷包!” 小陳大夫臉一紅,道:“謝謝杜家小娘子!” 剛好有一個女使扶著一個娘子來看診,杜恒言便和花嬸子起身告辭,轉身的時候,杜恒言忽地腳步一頓,回頭看過去,那娘子竟與娘親像了七成,一樣的團團的臉盤兒,忽閃忽閃的杏眼,秋波流轉,峨眉斂黛,嫩臉暈紅,櫻桃小嘴上染了水蜜桃色的口脂,輕紗齊胸襦裙外頭罩著一件藕色半臂褙子。 “咦?”一旁的花嬸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 只聽那娘子身旁的女使道:“我家娘子近來嗜睡,厭食,勞大夫看一看,需要吃些什么調理” 杜恒言甫一出門,便看見了站在一處望著孩子們玩螞蚱的林二,忍不住也“咦”了一聲,卻見林二時不時往保善堂里瞟,及至看見她們,走過來十分自然地道:“是杜娘子不適嗎?” 一邊說著,一邊朝保善堂里頭看。杜恒言垂眸,果然是有貓膩嗎? 杜恒言回家的時候,林家大門里頭忽然竄出來一個小郎君,正是林承彥,見到她回來,頗委屈地道:“阿言,你今日一個人出去玩了?” 杜恒言見他強忍著眼淚,睫毛亮晶晶的,杜恒言不知怎地心里頭忽然有一種拋棄了舊人另尋新歡的負罪感,軟聲道:“慕俞,我今個看到了很多蝗蟲,明日我捉些烤與你吃好不好?” 這話一說完,剛還睫毛晶晶的慕俞,睜大了眼睛看著阿言,心里嘀咕著“難道我做錯了什么,惹得阿言不高興了,才不帶我出去玩,還讓我吃蝗蟲?!?/br> 看著阿言一臉期待的樣子,慕俞梗著脖子,違心地點了頭。 第9第 夜間,阿言想到今個在保善堂見到的那個女子,怎么都睡不著,怎么會有那么像的人,還是在同一個小鎮上,年紀像比娘親還小上幾歲。 娘親來杜家的時候才六歲,那她還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呢? 阿言這般想著,竟就問出了口。 黑夜里頭,窗柩上投進一點月光,杜氏的臉只隱隱看見個輪廓,杜恒言發覺娘親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 許久未聽娘親開口,杜恒言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 咸寧六年,六月二十六,榮延院里頭,昭城郡主著了一身廣袖碧羅紗,廣袖上衣繡五翟凌云花紋,紗衣上面的花紋乃是暗金線織就,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薔薇晶石與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艷如流霞。臂上挽迤著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用金鑲玉跳脫牢牢固住,下頭系了一條十二幅薄羅裙,以數百珍珠點綴,行動間熠熠生光。 銅鏡后頭的女使珍珠笑道:“主子,今個挽望仙九鬟髻可好?” 趙萱兒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雙頰暈紅,唇角微揚,笑道:“把那支垂珠卻月簪也拿出來!” 珍珠忙吩咐身后的翠湄、翠微去開箱拿那支垂珠卻月簪,那是當年將軍為郡主插簪所用的簪子??ぶ饕恢币暼粽鋵?。 等昭城郡主梳好了妝容,那邊女使也帶著府里唯一的小娘子杜婉詞走了進來,“仙子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