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 出來后他看到沐想想有點恍惚的表情,眉頭皺了皺,抬手攬住少女的肩膀安慰:“行了,別想那么多,你弟他沒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他很厲害,就算過程坎坷一點,未來也一定會成功的?!?/br> 喬南也曾叛逆過,也曾跟家人因各種原因針鋒相對,站在同樣的境遇里,沐松現在的心態他再了解不過——有些東西,雖然極致期待,但當它真的無法得到的時候,時間總會慢慢消磨掉那種執拗的。 最終留下的那些飽含遺憾的瘡疤通常不傷性命,過來人們則將此稱作“成長”。 很殘酷。 卻躲避不開。 沐想想收回望著天空的視線:“喬南,你知道嗎?高妍有個哥哥,非常喜歡畫畫,人民廣場上的那座大房子就是他設計的?!?/br> 喬南當然知道這位二代圈的奇人:“嗯?你提他干嘛?” “她哥哥現在在最好的設計院里工作,按照普世標準,應該已經算是很成功了吧?”沐想想聲音頓了頓,壓低下來,“可是他現在移民國外,一年到頭都未必跟家里人聯系幾次,我不希沐松以后也變成這個樣子?!?/br> 喬南轉頭,沐想想也看過來,她眼神澄澈而認真,翻涌著堅韌的執拗:“我不希望我弟弟,在人生這么重要的階段留下一輩子的遺憾,然后永遠耿耿于懷?!?/br> “我不希望他的成長,是用這么殘酷的方式去推動的?!?/br> “喬南,我想幫幫他,說服我爸我媽,至少要讓我爸媽清楚他在做什么才行?!?/br> “他沒有不務正業?!?/br> “他有他的夢想?!?/br> “誰都可以誤會他,只有我們不行?!?/br> 她站在集訓樓的大門口,陽光灑在她雪白的臉龐上,那如同蒙上一層光暈般的細細的絨毛,讓喬南看得幾乎回不過神。 心臟砰砰跳著,有一種潤物無聲的力量從對方身體里緩緩散發而出。 那是一種讓人貪念叢生,忍不住想要獨占的溫度。 正如同那個每日炊煙繚繞,熱熱鬧鬧,多了丑陋的地毯和擺件,卻開始讓他歸心似箭的—— 家。 ***** 沐家仍舊處于混亂當中,沐想想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不哭了,只雙眼還腫脹微紅,手里拿著掃帚清掃屋里那些被撒得一地都是的碎瓷片。 嘩啦啦的聲音里,沐媽抬頭掃了進家的女兒一眼,口中苦笑一聲:“你爸和你弟也真是,吵架就吵架唄,還非得糟蹋東西,好日子才過了幾天啊就大手大腳起來了?!?/br> 沐想想挽起袖子上前:“我幫你?!?/br> “走開走開?!便鍕寘s不容拒絕地擋住了她,“你小心一會兒劃破手,行了這里用不著你,進去看看你爸吧?!?/br> 沐想想記起自己出門前父親那副精疲力竭的樣子:“爸爸怎么樣了?” 沐媽嘆了口氣,剛想說話,朝西的屋子就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比兩個孩子朝南的房間小了足有一圈的臥室里,沐爸正躺在床上養神。他嘴唇發白,眼皮子疲倦地半攏著,放在被面上的雙手枯瘦,骨節畸形地凸出著,隨處都是一輩子辛苦生活留下的印記。 沐想想端了杯溫水坐到他床邊:“爸,你還好吧?” 她已經很長時間沒見父親如此虛弱的模樣了,猶記得上一回這樣還是住在老房的時候,自搬家以來,父親總是生機勃勃的,由此可見這次他真的被沐松氣得不輕。 沐爸看到女兒,臉上扯出個溫和的笑來:“沒事兒,就是老毛病,爸躺一會兒就好?!?/br> 頓了頓想到女兒出門之前的事情,又遲疑地張口:“……你把那個,吉他,拿去給你弟了?” 沐想想:“嗯?!?/br> 她想到父親提著吉他要砸時那滿臉對手上【害人的東西】深惡痛絕的樣子,本以為自己至少會被責怪兩句的,但是并沒有,沐爸只是嘆了口氣,接過女兒手上的杯子,問:“那他呢?跑哪兒去了?有地方住嗎?” 沐想想為努力爬起的父親后背加了兩個枕頭:“有,他住在集訓宿舍?!?/br> 話音未落對上父親皺起的眉頭,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放心吧,宿舍很正規,那個娛樂公司有點規模的,里面很安全?!?/br> 那雙緊皺的眉頭就緩緩松開了,半晌后沐爸疲憊地嘆了一聲:“……安全就好啊,安全就好?!?/br> 頓了頓,眼中涌出一股濕意,他悵然地望著女兒的面孔:“你說松松怎么就不能跟你學學呢,我也不求他多刻苦,比如跟你似的拿獎學金考第一名,我只求他將來能考個普通高中普通大學,大學畢業了,能找得到一個安穩的工作,不用跟我和你媽似的每天累死累活也能過好日子??赡憧纯此F在,心思全放在唱歌跳舞上,搞那些歪門邪道……” 他說起“歪門邪道”四個字,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憎惡,沐想想看得遲疑了一下,想到自己回來前的念頭,試探著開口:“爸,其實我覺得您也不用那么擔心他,沐松現在挺努力的,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喜歡唱歌……” “我沒不讓他唱??!”沐爸道,“只要他每天好好上學,提高成績,平時他愛怎么唱我絕對不管他,可是你看看他現在像話嗎?上學期末你知不知道他考成什么樣?所有科目加在一起差不多才有你一門高!學習都這樣了還要去參加那個什么狗屁培訓,他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為自己的未來考慮啊……” 說著又開始了對兒子不務正業的各種聲討,情緒激動起來趴在床邊咳得滿臉通紅。沐想想沉默片刻,還是放棄了這種成效不高的勸慰方式。從小在父母【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論調下長大,直到幾個月之前沐想想還如此篤定地信奉著這一點,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爸媽對學習二字抱有怎樣的執念了,這種維持了幾十年的根深蒂固的世界觀,哪里能被她簡單的三言兩語打破? 針鋒相對下去,結果只能是又一次爭吵。 沐想想不喜歡爭吵,她更趨向用平和的方式解決問題。 回到弟弟的房間,將那些被從墻面上扯下來后隨處亂丟的海報從地面和垃圾桶里拾起,攤開,撫平,收納。沐想想翻找弟弟的書桌,沐松喜歡收拾東西,因此她很輕易就找到了收納試卷的那一冊文件夾,打開來,目光從內容上劃過。除了語文考得不錯外,其他的科目滿眼都是觸目驚心的大紅叉叉,尤其數學和英語,完全可被稱為車禍現場。 她用身為學霸的判斷力輕易地分辨出了沐松的不及格和喬南的不及格之間的區別,喬南家里也有一大堆零分試卷,不過那里頭很大一部分都純粹是他自己交白卷作的,沐松則不然,很多題他都有認真寫,只是寫錯了而已。 遇上喜歡的科目,比如語文作文,就發揮得格外漂亮,一筆好字加上洋洋灑灑的文章,靈氣撲面而來,很有他寫歌詞的韻味。 沐媽收拾好客廳后來打掃兒子的房間,見女兒站在兒子書桌前嘩啦啦翻文件冊,愣了一愣:“想,你干嘛呢?” 沐想想轉頭看了她一眼,神情平靜地收好自己挑選出來的幾個文件冊,順便將弟弟心愛的那些海報塞進抽屜:“沒什么?!?/br> 她拿著這些東西離開家,直到天色漸暗才神情疲憊地回來,同時帶回來厚厚的一疊,寬度甚至已經超過三厘米的文件。 ***** 夜已深,白天和兒子的爭吵讓夫婦倆心力交瘁,沐爸吃完藥洗漱完換好睡衣,正對著桌上全家福的照片發呆。照片是去年過年時在老房子里拍的,背景破舊而昏暗,一頭黑發的女兒與一頭灰發的兒子分立在他們夫婦兩側。 沐爸看著那張少年人冷漠的面孔,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見過兒子的笑臉了。想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孩子就變成了現在刺猬般的模樣。他總是壓抑著什么,叫沐爸無從排解,他們父子在照片上挨得那么近,彼此的距離卻宛若天塹。 留下的記憶除了爭吵還是爭吵,他想到白天兒子大吼著“我在你們眼里就那么一無是處!”時的神情,心頭酸了一把,忍不住嘆息出聲。 作為一個父親,他又怎么會希望自己的兒子一無是處?可這個孩子,總得自己拿出點什么叫人信任的東西吧? 房間昏暗的燈光下,正在鋪床的沐媽便在床頭柜上發現了意料之外的東西:“這是什么?” 將視線從照片上兒子冷漠的面孔上轉開,沐爸轉頭一看,借著燈光看到厚厚一疊擱在床頭的文件。他愣了愣,并不記得自己有在這里放東西,妻子已經伸長胳膊將那疊文件取到近前,同時念出最上方那一張碩大的抬頭“大亞傳媒股份有限公司經營資質——這是什么東西?” 大亞傳媒?! 話音落地后她才猛地想起什么,轉頭對上丈夫同樣怔怔的神情,沐爸在三秒鐘的停頓之后反應過來,立刻一瘸一拐地朝著妻子走去。 沐媽趕忙挪了個位置跟他同坐,手上同時不停歇地翻動起來,這疊文件幾乎都是與大亞傳媒相關的內容,繼第一張經營資質評測之后,還有公司股份劃分、經營范圍、旗下藝人名單、以及各種復印的以大亞傳媒為背景的大型活動照片,照片上是模糊像素都無法遮掩的璀璨奢靡,再往下,公司對外公布的年營業額利潤的通稿文件,旗下藝人的代表作品,沐媽作為普通觀眾,在這一張上獲得的信息最為直接,打眼一瞟就看到一大串眼熟的名字—— “哎呀!這不是那個什么什么歌嗎!” “這個電視劇我當時還看過呢!” 作品名后則加綴了藝人的薪金,那成串成串的零讓目前尚只還在小生意里打轉的沐媽直接看懵了,她拿著紙跟丈夫反復確認:“老沐,你看一下這個,你看一下這是不是兩千萬?” 沐爸:“……” 沐媽:“假的吧,那個鬼老外說要投資個一千萬跟咱們一起辦廠,感情我們辦廠累死累活的,還不如他們演個電視劇賺得多?” 沐爸:“……” 沐媽:“做明星怎么那么賺錢???” 沐爸的思路也有點滯塞,他抓的是另一疊紙,紙上羅列了大亞自開始展開新人集訓起從第一屆直至最近一屆的藝人名單,非常非常厚的一疊,每一個名字后面都以表格形式填寫了他們的境況——當了明星的、當了歌星的、轉幕后做各種策劃工作的,還附帶大致的身價和薪酬。里頭幾乎沒有不知去向的人,除去近期兩屆剛剛結束集訓的新人之外,老集訓生里頭最不濟的一個也在結束集訓后留在大亞做了聲樂老師,月工資九千。 九千這個薪酬,在a市已經是妥妥的高級白領! 翻完名單最后一頁,往下的終于和大亞沒關系了,那是一疊裝訂起來的考生名為沐松的成績單,從小學三年級起到初二期末場場不落,數字排列在一起如此直觀,除了語文之外的各個科目沒有一次及格。 同時還帶了一張上一屆中考的全市高中錄取分數線,所有分數線與沐松成績相差過大的學校名字都是細體字,里頭唯獨加粗的幾個,沐爸一看名字額角都立刻開始蹦跳。 整理名單的人細致到什么程度呢?她連這些名字加粗的高中的重本率本科率都整理了出來,一所比一所慘不忍睹。其中幾所技術類的學校,還特別注明了畢業之后大部分畢業生將會面臨的工作輸送難題。 這推斷如此順理成章,幾乎就是沐松以現在的成績一路下去等待在面前的未來,沐爸看得手都抖了起來,此時便有一張光碟從他拿著的紙頁里翩然落下。 光碟上貼著的便利貼上,一筆娟秀的字體—— “爸,媽,我覺得你們應該看看沐松唱歌時候的樣子?!?/br> 沐爸和沐媽四目相對,他們盯著那張光盤,目光如同看一頭即將撲上來吞噬自己的猛獸。 但與此同時,夫婦倆又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居然從來沒有親眼看過兒子唱歌。他們對孩子愛好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文字和語言中,與此相關的總是大段激烈的爭吵。他們抗拒沐松不務正業抗拒到不想接受一切與他的音樂相關的內容,又怎么會有閑情逸致去關注孩子唱歌的樣子呢? 沉默了很久,沐爸率先站起來,他佝著腰,將手上那疊給自己帶來了極大顛覆認知的文件放下,捏著光盤一語不發地打開了房間門。 客廳沒人,燈也關著,他朝女兒大門緊閉的房間方向看了一眼,終于還是沒有找過去。 光盤放入影碟機,打開電視,坐在房間里的沐媽沉默地轉頭。 沐爸扶著沙發靠背,盯著電視正在載入內容的提示,很短暫又很漫長的等待之后—— 伴隨轟然而起的對深夜而言有些過響的伴奏聲,穿著黑色背心的灰發年輕人抱著吉他毫無預兆地跳進了視野! 沐爸的呼吸停頓了兩秒,死死地盯著屏幕里彈奏吉他時隨同節奏蹦跳的年輕人,那張如同拋開了一切壓抑情緒顯露出來的充滿自信微笑的臉。他手指深深地陷入了沙發柔軟的布面中。 這一晚,沐想想輾轉難眠。 因為一墻之隔的客廳外,沐松調低音量仍十分振奮精神的歌聲,一整夜反復不歇地從門縫鉆入。 作者有話要說: 想姐有想姐的方式 沐松:“我的jiejie是世界上最好的jiejie?。。?!” 第六十一章 沐想想在床上輾轉一夜, 外頭歌聲不歇,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后沐爸跟沐媽都已經不在家了。 一片狼藉的戰場被打掃干凈, 電視關著, 影碟機里沒有光盤,廚房里照舊留了早餐。 垃圾桶里沒看到可疑內容, 昨天跟喬南和周華采一并整理出來的資料已經不知所蹤, 她掏出手機,未接來電,未讀短信, 統統都沒有。 鮮甜濃郁的湯汁涌入口中,沐想想吃著父親留下的小籠包坐在家中的沙發上發呆, 她本意是想用溫和一些的方式去解決問題的, 但爸媽的反應有些超出她的預料。 沒有憤怒,沒有爭吵,甚至連質問都沒有。 這種僵持一般的沉默……沐想想嘆息一聲。 爸媽對學習一詞有多看重, 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了,因為不久之前,就連她都如此根深蒂固地堅定著他們灌輸進自己頭腦里的念頭。 那念頭最初落下在小時候,母親為了父親高昂的治療費, 不得不辭掉工廠的收入不多的工作輾轉四份零工。她每天天不亮出門,將近凌晨才回家,能在家露面的時間屈指可數,總是湊不上跟孩子見面。 那時候的沐想想壓抑了很久, 某一天終于壓抑不住思念之情,因為不敢給爸爸增加負擔,只能在睡前提筆給mama留了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