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托勒密道:“我們等會要去營地,亞歷山大忽然說讓我叫上你,真是奇怪,你去營地能做什么?” “哦,是了,”我淡淡回道,“亞歷山大叫我去看他的寶貝?!?/br> “寶貝?亞歷山大的寶貝?”托勒密納悶道,“這么說——你也喜歡騎馬?” “騎馬?你什么意思?”我迷惑道,“我不會騎,但是這跟亞歷山大的寶貝有什么關系?” 托勒密鎖緊眉頭,反復看我好幾眼,才道:“原來你一直不知道,亞歷山大最寶貝的東西就是那匹黑色戰馬么?” “什么?” 原來那寶貝不是人,是匹馬?!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點小小的興奮,既意外又莫名。那匹馬,我知道那匹馬!亞歷山大的愛騎,被他喚作牛頭的神駒! 據說那曾是匹非常暴烈難以馴服的野馬,包括亞歷山大的父親腓力二世都拿它毫無辦法,但是那時年僅十二歲的亞歷山大自告奮勇要去馴服那它,腓力二世便半開玩笑似的讓他去了。沒有人想到,這個白凈孱弱的小男孩真的做到了。 “那時候我不在,赫費斯提翁和喀山德他們跟著去了?!蓖欣彰艿?,“我只記得之后幾天父……嗯……腓力陛下很高興,逢人便說亞歷山大是個不凡之人,那么小就可以征服烈馬,將來就算整個世界,他也會唾手可得?!?/br> 我點點頭,后來他的確也做到了。 托勒密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啊,是了,我還記得因為這件事,赫費斯提翁還和他還打了一架。好像是因為當時幾乎所有人都在夸獎他,只有赫費斯提翁說他有膽子沒腦子。亞歷山大很生氣,非要扯著赫費斯提翁去摔跤,結果亞歷山大輸了。這件事我印象很深刻,因為從那以后,亞歷山大好像就再也沒輸過了——他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br> 我也跟著微笑。 光憑托勒密這么幾句話,我都能想象那個金發小男孩臉頰臟兮兮,一臉倔強的模樣了。 托勒密忽然眼波一轉,反問我:“你怎么忽然想起問這個?” “因為我喜歡馬?!蔽业?。 兩人說著,很快就到了一座方形宮殿門口。殿兩側的彩色磚雕是兩個人頭獸身鷹翅的男人,在我看來基本上就是由幾何圖案拼貼而成,很抽象。 托勒密領我進去,一掀開紗簾我突然發覺這地方我來過,是亞歷山大的寢宮。只是沒想到離我住的地方竟然這么近。 亞歷山大穿得很正式,白色希臘袍,腰間由一根細細的亞麻帶束起,他正在戴皇冠,金色如同橄欖枝造型的皇冠卡住他柔軟的頭發,可是有點歪了。 一只帶著紅寶石戒指的手忽然輕輕放到他肩膀上,從身后慢慢摟住他,接著一張俊秀的臉龐貼上亞歷山大的脖子。 亞歷山大反握住那只手,藍眸驀然變得異常溫柔。 “我的阿波羅神,沒有別人的幫助,大概你永遠也戴不正皇冠了?!焙召M斯提翁邊笑邊替他擺正皇冠。 “不對,你說錯了,”亞歷山大輕笑道,“是沒有你的幫助?!?/br> 赫費斯提翁怔了怔:“亞歷山大,你太不現實了,如果我不在了呢?” “我只需要你幫我正皇冠,我的赫菲斯,”亞歷山大聞言皺起眉頭,回身看他,“皇冠要不要無所謂,但是,你不一樣?!?/br> 聽到這些話,我忽然感覺心里某部分被輕輕觸動。 這兩個人望向彼此的眼神比世界上最清澈的泉水純凈透明,沒有絲毫情欲,只有愛意無限綿長,好像其余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好像除了彼此的倒影,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 托勒密和我尷尬地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赫費斯提翁很快察覺到了我們的存在,朝亞歷山大使了個眼色,便獨自到一旁坐下。 亞歷山大轉過頭來,神采飛揚的眸子掃過托勒密和我。 我一緊張,又反射性地飛速低頭,感覺連呼吸都有點不太順暢。 托勒密道:“亞歷山大,我們現在走么?” “不,等一下喀山德和克雷斯特他們?!眮啔v山大走近我們,在我面前停下。 下一秒,湛藍瞳孔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我給嚇了一跳,猝不及防地抬起頭。亞歷山大竟像個小孩子般微微彎腰,正歪著頭看向我! “??!陛下!” 亞歷山大哈哈笑起來,揉揉我頭發:“小男孩,你在緊張什么?” “沒,沒什么……” 奇怪,我怎么……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亞歷山大輕快的聲音又響起:“所以赫菲斯,我覺得小孩子這一點很可愛,有什么都寫在臉上了,看一眼什么都明白?!?/br> “你明白什么了,說出來聽聽?!焙召M斯提翁的聲音遠遠傳來。 亞歷山大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過了很久,嘴角忽然得意地翹起來。 他對我道:“我聽到你心里的聲音了?!?/br> 我腦中一懵,心忽然砰然一動,有些害怕,卻強撐道:“我不信,陛下,陛下……聽到什么了?” 赫費斯提翁懶懶地撐著下巴,棕色長發垂在胸前,望著亞歷山大淺淺微笑:“你看,連巴高斯自己都不相信,親愛的亞歷山大,你裝得太失敗了?!?/br> 亞歷山大卻自顧自對我道:“巴高斯,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只要你相信,很多事情它就會成真?!?/br> 我搖搖頭,手心里開始出汗。 他笑起來:“那你現在要記住了,因為我真的相信我知道你的心事?!?/br> 亞歷山大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正在想,你面前的這個人,是不是……” 他眼神清亮,直直看向我眼底。我的心狂跳起來,什么也聽不到,只感覺心里的恐慌在他的字句間一點一點醞釀成無形但瘋狂的龍卷風,席卷而來。 第15章 “陛下,不要說了!我信了!”我捂住耳朵邊喊邊朝后退去,出其不意地撞上另一個人。 那人厭惡地將我推到一旁,蛇眼里的寒光像凝結了千年的冰雪。 亞歷山大臉色變了變,道:“克雷斯特?!?/br> “有心情在這里和你的小情人調笑,還不如想想我們的下一步行動,亞歷山大,”克雷斯特冷哼一聲,忽然又道,“也不知道奧林匹婭斯那個巫女過去到底拿毒蛇和妖術教導你了些什么東西,我倒真有點開始懷疑腓力的眼光了?!?/br> 亞歷山大沒有動,但我清楚地看見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差,變得非常非常差。就好像艷陽天忽然被厚重的烏云遮住,然后整個天空都變成了陰霾的灰。 赫費斯提翁迅速站起身,走到亞歷山大身邊,嘴里在說些什么,似乎在安撫他的情緒。 亞歷山大閉了閉眼,終于背過身去。 “克雷斯特,”他的聲音比平日低沉了幾分,“我不允許你這樣說我母親?!?/br> 奧林匹婭斯是亞歷山大的母親,馬其頓國王后。在奧利弗的電影里由安吉麗娜?朱莉扮演,傳說她是個巫女,在自己的寢宮里飼養了許多毒蛇。她將亞歷山大一手撫養大,然而她和亞歷山大的父親,也就是腓力二世的關系一直很僵。腓力二世看不起她那些裝神弄鬼的把戲,而奧林匹婭斯也恨自己的丈夫是個不知廉恥、沒有頭腦的野蠻人。 亞歷山大慢慢回過身來,海藍眼珠里滿是決絕與狠厲:“你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你是個忠誠可靠的重臣,你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你甚至還救過我的命,但是——你不能這樣侮辱我母親!這次我可以容忍你,克雷斯特,沒有下次,你懂我的意思?!?/br> 克雷斯特的黑色卷發蓋住面頰,他面容依舊冷峻,抿了抿唇,一言不發。 這樣的凝重氣氛直到出了門才有所好轉。 “巴高斯,”托勒密騎在馬上回頭對我高聲道:“快上來!不要讓所有人都等你!” 我有些為難地看著眼前這匹高大的灰色駿馬:“我還是走著吧,這馬我真不會騎?!?/br> “連馬都不會騎,你還是不是男人!”托勒密剛脫口而出,就發覺自己失言了,“嗯……我是說,你……抱歉?!?/br> 我毫不在意地笑笑。 其實亞歷山大這么多部下,真正把我當做正常人看的人屈指可數。大部分人看我時都戴著有色眼鏡,跟我說話的口吻就像是調戲女人。所以托勒密這樣說,我并不生氣,反而有些高興。至少這說明他是真的把我當個普通男人看,就如同對待他的那些士兵部下一般。 一旁的馬上突然跳下個人影,走過來屈膝半蹲到我面前,道:“上來?!?/br> 我一愣:“大人,你這是……” 藍耳釘熠熠發光,塞琉古飛快地掃了我一眼,綠眼珠里盡是輕浮之態。 “我肩上有護甲,你踩著我肩膀上馬,這樣總可以了吧?”他懶洋洋道。 一瞬間,我感覺周圍所有士兵的眼神像利箭一樣都齊刷刷對準了我,有輕蔑、有氣憤、有鄙夷、亦有憎恨,那些灼熱的眼神似乎恨不得在我身上戳出洞來。 身后響起醫官的驚呼:“塞琉古大人,您的肩傷還沒好!” 我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夾雜著類似于太監、閹人、孌童之類的詞,感覺自己像是一下子被人剝去了遮羞布,很難堪。 “大人,我還真是感謝您,”我的聲音很僵硬,“這么厚重的恩寵我可消受不起,巴高斯只是個小太監,您太看得起我了?!?/br> 我朝他微微鞠一躬,便向托勒密走去,胳膊猛然被塞琉古抓住。 “你……”塞琉古依舊一臉無所謂的笑容,貼在我耳邊的聲音卻非常用力,“巴高斯,很好,你從來不給我面子?!?/br> 我甩開他的手,看看周圍的人,恨恨道:“我會給大人面子,但我得先活下來,所以麻煩塞琉古大人以后在別人面前也給我點面子?!?/br> 灰色駿馬打了一個響鼻,踢了踢地面,我勒住它的韁繩。 “巴高斯,怎么了?”亞歷山大的聲音遙遙從背后傳來。 “沒事,陛下,我這就走?!?/br> 我咬咬牙,按住馬背一個借力翻了上去,結果用力過度差點從另一側摔下去。我連忙拽住韁繩,夾緊馬肚,用腰部的力量保持平衡。幸好我的柔韌度已足夠,馬兒只是嘶鳴一聲就不再亂動。一路上我坐在馬上心驚膽戰如坐針氈,生怕發生什么意外。 好在一切順利。 推開城門的一剎那,我的眼睛被驚艷到了。 古波斯城巴比倫的街景的確非常美麗,充滿了異域風情。就像電影里的托勒密所說,它神秘又吸引人,如同一個容易被征服、卻難以讓人離開的蕩婦[1]。 椰子樹高大茂盛,青翠欲滴,雄偉恢弘的土色城墻和彩磚城門里是筆直寬廣的大路。城內熙熙攘攘,女子們裹著美麗的長長頭巾,露出月牙般的明眸,男子們大多穿著暗紅色或棕色的束身衣裳,頭戴布條纏成的帽子。各種各樣的商販沿街叫賣,有人看到亞歷山大,朝這邊高聲喊一句,于是所有人都放下手頭的事情,揮臂歡呼起來。 亞歷山大笑容燦爛,一邊前進,一邊向他們點頭致意。 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大流士的存在,他們眼中的帝王只剩下眼前這個年輕英俊的希臘男孩——好像他生來就是為了迎接這種普天同慶的榮譽。 我向托勒密提出這個疑問。 托勒密并不意外,他道:“這很容易理解,因為亞歷山大最懂得征服,當然,不僅是土地,還有人心?!?/br> 一旁的喀山德插嘴道:“還記得我們的老師亞里士多德是怎么評價波斯的么?他說除了希臘,剩下的地方都是未開化的土地,他們未受過正統的教育,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文化熏陶。這些百姓非常愚鈍,自然就很容易被馴服?!?/br> “亞里士多德不是這個意思,你這個像狼一樣的家伙,”托勒密皺了皺眉頭,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老師的話怎么到你嘴里都扭曲成這樣了?真是謬論!” 我默默點頭,這簡直就是典型的歐洲中心論,喀山德這個自大狂實在太傲慢了。 營地在巴比倫外圍一片開闊空曠的沙地上,我們抵達時就看見整齊劃一的步兵方陣一排排走過。他們一手拿矛一手拿盾,手中的長矛朝天指著,差不多有兩人高。 領頭兵見到亞歷山大和這么多將領,正準備喊口號行禮,就被亞歷山大給制止了。 “安提柯,帶我去看牛頭?!眮啔v山大臉上掛著掩不住的淡淡喜悅,命令道。 安提柯眨了眨獨眼,策馬上前,一行人都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