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他不曉得蠻荒是什么,然而看到那扇光波泛泛的光門,他也能隱約猜想到一二。 ……可他能在此時拋下曲馳不管嗎? 他鼓足十二萬分的勇氣,低聲道:“我,我可以照顧曲師兄,求你,求你讓我,陪曲師兄,同去?!?/br> 溫雪塵眉尖一挑,對這瘦弱又平淡無奇的文弱少年起了些興趣,指尖運起些許靈力,在他體內暗暗搜刮了一圈。 ……凡人? 他向來眼高于頂,雖仍記得大悟山剿滅鬼修一事,但對于在茶舍中邂逅的小陶閑已是印象全無,因此他很不能理解,一名小小外門弟子,一無傍身之法,二來體弱多病,竟能有如此魄力?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難理解。 人不知而無畏罷了。 蠻荒諸象,神魔亂舞,以他這樣的凡人之軀,進去怕也是死無葬身之地,最終也只能淪為野獸果腹之餐。 溫雪塵移開視線,見九枝燈神色冷淡、但顯然是有所猶豫的模樣,暗笑了一聲他的婦人心腸,心念稍轉,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問道:“廣府君被擒,那世界書的碎片拿到手了嗎?” ……溫雪塵是知道神器秘密的。 清涼谷扶搖君沉迷棋道、不問他事,索性在飛升之前,將三門神器都是贗品的事情提前告知了溫雪塵。因而魔道突然來攻時,他才沒有在第一時間動用神器,而是把一切希望寄托于封谷大陣之上。 后來,他被煉成了醒尸,體內打上了九枝燈的烙印,便只會聽從于九枝燈,為魔道利益考量。 因為煉尸者灌輸在他腦中的記憶里有與神器相關聯的內容,再兼之溫雪塵其人心機深沉,確有謀士之才,九枝燈便將世上唯一的神器世界書正存于徐行之體內一事告知了他,便于他籌謀。 對于溫雪塵的問題,九枝燈搖頭以對。 而聽到此問,意識尚存的曲馳眉間一緊,從剛才起就執握在他左手中的錦囊捏得更緊了,內里世界書的碎片受到刺激,于指間誕漏出細細微光,原本無力攤放在地上的雙腿肌rou也漸漸聚起力來。 溫雪塵蹙眉凝思片刻。 ……一年前,徐行之被斬落的右手留在了風陵山,這世界書自從徐行之十二歲那年便滯留于其身上,其靈毓之氣定然已擴散到他軀體的每個角落。 因此,他右手中存有世界書碎片的可能極高。 此物珍惜,廣府君不可能令其外流,必然會抽取出來,存于身側,片刻不離。 九枝燈緝獲廣府君,卻未從他身上搜出碎片,這也太過離奇了。 風陵與丹陽獻降,廣府君打算離山,身上未帶碎片,這樣推算的話,他應該是把碎片交給了一個他足以信賴的人, 多疑嚴苛如廣府君,他能信得過誰?會把碎片交與誰保管? 想到此處,溫雪塵面色微變,一指曲馳:“搜他的身!” 話音方落,曲馳便知隱瞞不住了,竭盡全身之力,一掌橫推出去,靈力狂湃,烈風蒸目。 溫雪塵未曾設防,揚袖擋住這股靈力時,亦不忘厲聲喝道:“碎片在他手中?。?!” 曲馳掙起半面身子來,昏聵的意識間只剩下兩句回聲不絕的殘響。 ——他們要世界書碎片! ——既是他們想要,就萬萬不能被他們得到! 他借那一掌之風騰挪出數丈開外,不知不覺間已逼近了光門位置,但陶閑從方才起就緊緊抓靠于他,這陣掌風并未能震開陶閑,而是帶著他一道向后退去。 見情勢陡變,陶閑又驚叫一聲,本能地死死捉住了曲馳的左手,抱在了自己胸前。 因為用力過猛,曲馳掌間靈力控制不住地流散而出,而廣府君的金丹階數本就不如曲馳,設下的封印迅速被曲馳突破。 藏在錦囊之內的世界書碎片感應到了一顆近處有正在疾速跳動著的心臟,便煥出一陣金光,徑直浸入了那單薄的胸膛! 陶閑臉色驟變,閉著眼昏了過去。 曲馳與溫雪塵都清楚地看到了金光沒入陶閑胸中的景象。 眼見此景,曲馳難得慌了神,喉間卻只來得及擠出一聲模糊的“不”,整個人便已被蠻荒之門的力量吸附住,本已凹陷了一小片的顱骨重重砸在了光門邊緣。 隨后,曲馳與陶閑雙雙跌入了渦流之中。 而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瞬,曲馳本能地把陶閑納入懷中,以靈氣貫體,勉強護住了陶閑的心脈。 而那染了鮮血的拂塵感應到主人離去,玉柄嗡然,麈尾翻飛,追隨曲馳,直落蠻荒。 溫雪塵眼睜睜看兩人消失在光門之間,臉色極其難看,轉頭便指責九枝燈道:“你在干什么?!你就這般放任碎片入了蠻荒?!” 九枝燈眼見碎片融于陶閑體內,想搶奪回來也是晚了,心中亦是煩躁不已。 ……但他聽得出來,溫雪塵煩憂之事好像與他所煩憂之事并不相同。 見九枝燈沉默望向他,溫雪塵皺緊眉頭,指尖死死掐住陰陽環:“你知不知曉?當初鴻鈞老祖捏造蠻荒鑰匙時,取了四樣神器的碎片,然而,真正構成蠻荒監獄的,卻只有太虛弓,澄明劍與離恨鏡!要開蠻荒之門,也需得四片碎片才成!所以當年鴻鈞老祖才會將錯就錯,因為世界書不在蠻荒,內里的怪物就算找齊了三樣神器凝就后掉落的殘片,也不可能出得來!可你竟讓一片世界書碎片落了進去?!” 九枝燈聽到此事,其實并無太大感覺。 蠻荒煉就后,必然會有神器碎余產生,但這千百年過去,誰曉得其余三片身在何處? 蠻荒廣大,莽莽如煙海,難定其蹤,這些人能活下來都是大幸,若說要找齊四樣碎片,無異于癡人說夢。 話說得有些急,溫雪塵撫住胸口,喘了一兩聲,看九枝燈并無變色,又細想了想,方覺自己是有些激動了。 定下神來,他發聲問道:“他們跌落何處了?” 九枝燈走去,蠻荒之門自不會吸取其主,波光轉旋,熠熠生光,溫馴得像是一面水鏡。 蠻荒大門可開往任意地方,只聽憑其主心意。 當初他將周弦、周北南、應天川弟子及清涼谷生還弟子分別投入蠻荒時,便有意將門都開在虎跳澗方位,好叫這兄妹二人能在蠻荒之中有個照應。 對待風陵山諸人,他叫門開在了蠻荒中部的平原位置,位置靠近封山。 雖然諸人因為下落時間與方向不同,落點會有些不同,但彼此差錯不會太遠。 然而曲馳與陶閑墜落之處,九枝燈尚未憑心定之,走近一看,他才透過那云靄似的水鏡,看到了一片汪洋恣肆、怒濤拍岸的巨海。 ……二人看樣子是跌落入海中,想下去尋也困難了。 九枝燈神色間有些懊惱:“……他們落入了無頭之海?!?/br> “……也罷?!睖匮m嘆過一聲,便嘗試往好的地方想去,“我剛才以靈力探測過,那少年不過是一個凡人,在蠻荒之中怕是活不過一日光景。大概不足為慮罷?!?/br> 話雖如此,九枝燈神情間仍是難掩遺憾。 沒了碎片,不知師兄的手能否接續得上。 見他沉思,溫雪塵問他:“你在想什么?” 九枝燈答:“我在想,卅四已走了三日了。師兄何時會回來呢?!?/br> 溫雪塵注視著他的面龐,諷然一笑:“去風陵山等著吧。他會來的。不過,若是孟重光與他同來,你可要小心些?!?/br> “孟重光?”聽到這個名字,九枝燈神情轉淡,眼中卻同樣含了諷意,“我了解他,也了解師兄。孟重光絕不會允許師兄來,而師兄又一定會來。所以,他們二人,絕不會同時回來?!?/br> …… 風陵之夜如斯靜謐,螽斯低鳴,薨薨蟄蟄,平白惹得人耳廓發癢,其聲之安然,仿佛這世間死生成毀之事,均與其無干。 西南門處,兩名魔道弟子提槍守于門口,正聊著些閑話時,其中一人陡然咦了一聲,覺得頸間有些癢,便伸手去抓撓。 他剛抬起手來,對面人便圓睜雙目,死死瞪著他,眼中露出驚怖駭然之色。 他想問問同伴看到了什么,但從他喉嚨間發出的已非人聲,而是鮮血粘膩的噴濺聲。 ——一柄折扇橫空閃出,斫入了他的脖子,又呈扇狀割裂了另一人的咽喉,才飛回了群樹暗處。 于暗處走出一名素衣縹帶的青年,右手掩映在被風吹得如浪般翻滾的袍袖之間,左手接回的折扇已化為一柄銳鋒,被他反手握住,背于身后。 劍身上殘血未干,渾圓的血珠順著劍身向下緩緩淌落。 徐行之一語未發,自行踏出了暗處,往山門處走去。 螽斯鳴聲驟停,四下風葉俱靜。 他不需通傳,亦不需疾言厲色地吼叫宣戰。 擴散開來的滿身元嬰靈壓如同壓城黑云,把整座風陵山悄無聲息地籠罩了起來,發出的信號也唯有一意: ——讓九枝燈滾出來。 第87章 九死不悔 徐行之走過之處,云床仍行,流水存續,但萬千春蟲盡皆失聲。 風陵山中的魔道弟子不在少數,此時卻無一個說得出話,喊得出聲,無不癱軟在地,渾身濕冷,口干舌燥,只覺周遭空氣被抽空,仿佛有某樣無形的怪物正無孔不入地侵蝕他們的意志,輕而易舉地將其摧成土灰。 一名巡夜的魔修恰好倒在通向青竹殿必經之路的大道上,手提的燈籠和他一樣,爛泥一般地委頓在地。 看著徐行之步步逼近,他唬得面如金紙,然而掙盡全身力氣,他也只能扣緊腳趾,死狗似的抽搐著。 可徐行之卻并未理會他,就像是在路上看見一塊爛木丑石,連多看一眼亦覺乏味,徑直撩開步子,從他頭頂跨了過去。 靜物沉沉間,唯一能動的九枝燈于燈影搖曳的青竹殿中走出,輝光在他身體四周描下了淺淡的金邊。 他身著風陵山的服飾,手中甚至還執握著一卷竹簡,一切都如同徐行之記憶里的那個少年一樣,干凈,澄澈,如同安隱長夜里靜靜燃燒的一盞青燈。 立于階上的青年輕聲道:“師兄,你來了?!?/br> 徐行之未應一字,翻腕抬臂,劍尖橫光,盛托了三分月意的銳鋒便挾裹著十分殺意,直掃九枝燈的咽喉! 階上青年化作一道殘影,階石炸裂開來時,劍鋒改轉千把光釘,朝四周散射而去! 待青年再凝成固定形影時,劍風已激起了他的烏墨長發,翻卷的衣袖間添了不少裂痕,其間有斑駁紅意滲出。 徐行之不與他贅言半句,騰身而起,直取要害。 他要此人的命!立時,馬上! 光釘輪轉著匯聚成扇,自動轉回徐行之手掌,徐行之左手接過合攏的扇子,竹骨颯的一聲展開,化作一柄淬火紅刀,幾個騰躍間,刀身與九枝燈橫起的劍鞘碰撞在一處,一道流火直焚上了三丈高處! 徐行之眸間血意漸濃,手腕翻轉,橫刃滑砍向劍鞘尾部,一路火光白虹,九枝燈避其鋒芒,輕巧閃過。 其身法輕靈,步伐三踏一點,騰挪而去,正是風陵劍術中的步法。 徐行之緊咬牙根,厲聲喝道:“……拔劍!” 青年聲音清肅道:“我不與師兄拔劍?!?/br> 徐行之只覺眼眶一熱,頭痛欲裂,更激起了胸中萬丈光焰,搶步上前,左手一伸一抖,握住一把火意滾盛的銀槍,一刃撥開青年來格擋的劍鞘,向下壓去,左腳順勢跟上,一靴將那劍鞘踩在腳下,罡氣一提,銀槍自化蛇矛,憑空多出一丈長度,猛搠向九枝燈的胸膛! 他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理由,他只要九枝燈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