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周北南又同徐行之話了些閑白,無非是近來自己遇見的一些瑣事。 至于廣府君踏遍四門門檻、對徐行之下達的追殺之令,徐行之心里定是清楚得很,因此周北南自不必說; 至于清靜君的真實死因,徐行之想要告知他的時候便會說,因此周北南也自不必問。 周北南永遠相信徐行之。 他只愿徐行之與他在一處時,輕松自在,還能露出以往那般無拘束的朗然大笑。 敘了半個時辰,周北南掐指算了算,知道如果自己消失得太久,惹起懷疑便不好了,便起了身來,打算回應天川去。 徐行之也不留他,將他送至客棧門口,見他身影融入夜色中,才折身返回,恰好看見孟重光端著一盆熱香騰騰的東西從后廚走來,那飄散出的鮮味簡直令人雙眼發直。 徐行之只覺這香味熟悉無比:“這是……” 客棧老板殷殷道:“這條白鱗鱸魚是剛才那位到訪的公子帶來的。他來的時候吩咐咱們燉上,這千滾豆腐萬滾魚,直到現在才燉好……” 話還沒說完,他便在孟重光冷得刺人的目光中瑟縮了起來,狼狽地退到了后院去。 聞言,徐行之不禁微微彎了眉眼。 ——去年周北南生辰,他依往常慣例,攜禮到應天川赴宴,把宴上的吃食挨個嘗了一圈兒,才指著其中一道白鱗鱸魚湯,笑道:“就這個還有點味道。其他的都吃膩了?!?/br> 當時周北南的態度很鮮明,愛吃吃不吃滾,應天川不慣你這張嘴。 見徐行之看著魚湯,眉眼間滿是懷戀,孟重光心里更加郁結,舀了一塊鮮嫩雪白的魚,泄憤似的一口咬在嘴里,又含著醋勁兒拿筷子夾起了另一塊,朝徐行之的方向遞過去:“師兄今日損耗過度了,還是多補補罷?!?/br> 徐行之緩步走去,卻不接那塊夾好的魚,只俯身咬走了孟重光口中的魚rou。 孟重光筷子一松,那塊起碼抵得過一間房費的魚rou便應聲落地。 哄過這小脾氣的小家伙后,徐行之自顧自在桌邊坐下,往自己口中塞了兩塊魚一勺湯,旋即便抬腕抹抹自己的左眼,含糊地吸了吸氣,道:“……太燙了?!?/br> 孟重光湊得近了些,溫存地吻著他的耳朵,用牙齒細細描繪著他精巧耳骨的形狀。 孟重光沒有說話,只是耐心地擁著徐行之,好讓他能安心吃完這頓摯友送來的晚飯。 出了客棧大門,周北南便一路把玩著那朱砂香囊,嘀嘀咕咕地不滿道:“女人家的玩意兒?!?/br> 他只顧低頭窸窸窣窣地擺弄,等他垂下的眼瞼里映出一雙修長細弱的腿和兩只輪椅輪子時,周北南已是避無可避。 他飛快抬起頭來,一時間腦中閃過無數逃宴至此的理由,然而溫雪塵只用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把他所有打好的腹稿撕了個粉粉碎:“那低空煙火,我見過。曲馳也見過?!?/br> 周北南嘖了一聲,抓抓頭皮,想阻止溫雪塵往客棧方向去,只好笨拙地試圖拉開話題:“小弦兒呢?” 溫雪塵應答如流:“我送弦妹回房,看她和孩子早早安置下,才和曲馳一道來的?!?/br> 周北南:“……” 不待周北南再想出些主意來,溫雪塵便問道:“他可還好?” 周北南只得點了點頭:“精神是好上許多了。虧得有孟重光在他身側陪伴?!?/br> 周北南提起孟重光時,特別注意觀察溫雪塵的神情變化,只期望他莫要在現在為難他們倆,到時候萬一真的打起來,他連該幫誰都不曉得。 半晌后,溫雪塵自袖間取出一本書卷來,翻出幾頁,慢悠悠道:“按黃歷,今日是金匱黃道,宜嫁娶,不宜整戎伍。我只是來看看,知道行之還好,我便能安……你做什么???” 曲馳從他身后笑道:“我看看今天是不是金匱黃道?!?/br> 溫雪塵將那卷卷頭上明明白白寫著“胎產書”三字的書軸藏起,語氣不自覺加重了些:“……自然是的?!?/br> 曲馳也不與他爭辯,柔聲詢問:“我們真的不去看一看他?” “行之只要一切安好,我們又何須去攪擾他?!睖匮m慢慢用指尖捻著腕上的陰陽環,“況且孟重光與他在一處,一旦見了,起了口角沖突,豈不是令他難做?!?/br> 周北南松了一口氣:“那……咱們回吧?” 說話間,曲馳又細心地注意到了周北南鋼煉長槍尾端上的一樣掛飾,好奇道:“北南,你不是從不愛這類掛件小物嗎?!?/br> 周北南干咳一聲,轉過臉去:“覺得好看,隨手買的?!?/br> 曲馳看他表情,便猜出了一二來,反問:“……是嗎?” 周北南斬釘截鐵道:“……自然是的?!?/br> 曲馳笑了。 他向來不習慣拆穿別人,于是,三人的身影安靜地行于月光之下,一路緩步向應天川行去。 而在客棧樓頂,捧著碗筷的徐行之遠遠注視著三人,與他們同在一道月鉤之下,同聽著淅淅索索的海潮聲,便覺得心中溫軟,好似什么煩惱都已不復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徐師兄把香囊交到周北南手上,是他們二人最后一次肢體接觸。 送一首詩給徐師兄: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第79章 醉翁之意 天定四年的春季,料峭春寒遲遲不退,眼看著已到了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可仍是呵氣成冰,想要早起,需要莫大的毅力。 眼看天色已到上午巳時,徐行之仍倦臥在客棧軟榻上,閑極無聊,索性把擱在被子外凍得冰透了的左手抬起,搭到那剛一醒來、眼睛還沒睜開就逮著自己哼哼唧唧耳鬢廝磨的小狗崽子后頸上,親昵地捏了一把。 孟重光叫了一聲便笑鬧著滾進徐行之懷中,摟住他的手焐在胸口上,又親親熱熱地爬在徐行之身上,似魚如水,攪弄是非。 屋內昨夜惹出的蘭麝氣息仍未散開,徐行之又被他抵得腰身后折去:“孟重光你又他媽不穿褲子……唔……” 二人鬧了好一會兒,又相擁著歇下,打算體驗一把睡至人間飯熟時的感覺,但他們剛闔上眼睛不久,便又雙雙睜開,對視一眼,不消多余言語,各自翻身下地,窸窣穿衣。 俄頃,客房木門被一道劍氣震飛。 廣府君大步流星踏進門來時,只見被褥凌亂,仍有余溫,但原本身在房中的二人已經不知所蹤,窗門大開,冷風將窗沿上系著的銅鈴吹得叮當作響。 他不甘心地一劍將被子挑下地面,在鵝絮紛揚中厲聲喝道:“徐行之??!” 但與他同來的幾名風陵弟子眼見著撲了空,都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元如晝拉住聞聲趕來的老板,付了些銀款,好賠償損壞的屋門物件,又與他溫聲致歉了很久。 這老板一見元如晝的容顏,心已酥了八分,再看見銀錢,更是半分怨言都沒了,歡喜而去。 有弟子問:“師叔,還追嗎?” 廣府君切齒道:“繼續追!被褥尚溫,他們定然沒有跑遠!” 弟子們紛紛看向元如晝,露出求助之色。 元如晝心領神會,走上前去緩聲道:“師父,我們要追拿師兄……” 廣府君眸色一凜。 元如晝馬上改口:“我們要追拿徐行之,定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好,不然,我們對上他與孟師……孟重光,確然是沒有勝算的?!?/br> 廣府君卻根本不打算聽從于她:“追!” 元如晝與幾個弟子無奈對視一番,弟子們也只能轉身下樓,分散四方,各自追去。 元如晝是最后一個離開的。 她環顧一圈房間,發現地上落了一方白帕,看式樣像是男子隨身之物,她心念一動,俯身撿起,卻隱約聽到耳畔有風聲襲來,她倒也機敏,迅速閃身,信手一奪,便用錦帕接住了那朝她橫飛而來的東西。 她定睛一看,卻是一件金蝶玉釵,素樸大方,頗有古意。 隨釵而來的還有一封疊得齊齊整整的手書,字跡向左偏去,尚有些不規整,但已有了些疏狂放縱的意味:“小師妹,為兄前些日子于街上閑逛,看見此物,想來著實適合你,便買了下來。你可喜歡?” 元如晝眼圈微紅,幾個瞬步沖到窗前,朝外看去,但只看見一片常年作翠色的蒼柏樹林隨風嘩啦啦響成一片,哪里還有那人的影子。 元如晝手握玉釵,只覺心中柔情無限,喃喃道:“多謝師兄。無論師兄送我什么,我都很喜歡?!?/br> 待她離去,坐于客棧屋頂邊緣的徐行之用足尖輕輕踩著探到他足底的柏枝青尖,微笑遙答:“……喜歡就好?!?/br> 孟重光坐在他身側,口吻微妙:“師兄倒是出手闊綽?!?/br> “可不是闊綽嗎?!毙煨兄疇孔∷氖?,照那秀潔的指尖親吻了一記,柔聲哄他,“都闊綽到把我自己都送給你了?!?/br> 孟重光被哄得高興,也被親得舒服,懶洋洋地往徐行之身上蹭。徐行之則拿手指認真伺候著懷里小東西的下巴,那里軟熱酥綿的rou捏起來很是趁手,孟重光被他揉得翻來覆去的,舒服得當真像只白茸茸的貓。 看二人悠然曬太陽的模樣,哪里像是被追殺之人呢。 不知是不是他們上回前往應天川時,廣府君得了什么信,在他們離開應天川后不久,他竟一路順藤摸瓜,直追到了他們棲身的小鎮里去。 這半年來,兩人逃一路,廣府君在后頭追一路,大有不殺了徐行之不罷休的勢頭。 葡萄架沒了,原本說好要養的狗也沒了。但是孟重光與徐行之都不在意這個。 相比于被追殺這件事,孟重光反倒對那葡萄架有無限的遺憾。 他嘀咕道:“本來指望著夏日葡萄成熟時與師兄在葡萄架上……” 沒聽完,徐行之便擰住了他的腰,笑罵著叫他少看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小說。 孟重光倒是很不要臉,耍賴地貼著他:“我喜歡師兄,自是要多多討好,這樣師兄才不會膩煩重光呀?!?/br> “……你的討好常人可受不起?!?/br> “師兄哪里是常人?!泵现毓馐娣靥稍谛煨兄笸壬?,摟著他勁瘦的腰身親了又親,軟聲道,“常人怎么會這樣寵著重光呢?!?/br> 徐行之又好笑又無奈,索性湊在他耳邊,用唇撥弄了一下他的耳垂,聲調沙?。骸罢l叫你是我的小祖宗呢?!?/br> 孟重光聽了這話受用得很,摸索著扣緊了徐行之的左手。 很快,徐行之便覺左手上多了一樣硬邦邦的小玩意兒。 他低頭一看,竟是自己當初戴在師父手上的儲物戒指。 裝飾用的藍玉換成了獨山玉,但那銅指環上的磨痕,每一道是怎么來的,徐行之都再清楚不過。 徐行之精神一陣恍惚,指掌撫過戒身,唇角先揚起一撇笑意,但身體卻一分分冷了下來。 他問:“你怎么拿到的?” 孟重光并不知當初這戒指是怎么到清靜君房中的,觀察著徐行之的神情,他隱約覺得不大對勁兒,只好小心道:“當初取回‘閑筆’時,我連著戒指一起拿回來了。起初我怕師兄看著戒指,想起自己的手,心里難過,才悄悄藏了起來。前些天找到了一塊合適的獨山玉,便想著重新做個樣式,再贈與師兄;師兄若想取拿什么東西也順手方便……” 說到此處,再看徐行之的神色,孟重光的心跟著沉了下去。 這戒指……似乎不該送的。 徐行之心里因為清靜君之死而留下的巨大傷口仍然在。近一年時光過去,竟連絲毫要愈合的跡象都沒有。 孟重光還是低估了徐行之對清靜君的感情。 在他略略有些無措時,徐行之很快展了顏,他把戒指退了下來,抓過孟重光的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