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一棵百年古松下,搖曳著一張仕女圖似的美人面。石夫人從體態上便透著一股纖弱之感,弱到仿佛一陣風吹來便能將她帶走,她生有小山眉,圓鼻頭,分開來看很美,但卻很緊很密地擠在一起,形態不錯的五官偏生拼湊出了一股苦相。 她扶著樹干,薄唇啟張,牙齒禁不住緊張地發著抖。 九枝燈換了一身最新的風陵山常服,從上到下的配飾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幾乎是與徐行之前后腳來到山門處。 在他與那女人視線相接時,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體往前佝僂了些許,熱淚奪眶而出。 “小燈?!彼浡晢镜?。 九枝燈難得展顏,不假思索,抬步便走下了幾級臺階。 然而,等他再次抬首時,神情赫然僵住,連帶著步子一道遲滯在了半空中。 當年將他送來風陵山山門口便抽身離去的六云鶴,就像十數年前一樣,立在他母親身后,一身鴉青色長袍被山風拉扯著來回飄動,發出切割一般的冷響。 九枝燈臉上的笑意漸次退去,被蒼白一寸寸蠶食殆盡。 六云鶴乃廿載至親至信之人。 廿載橫死,兩子爭位,魔道內部正是風起云涌、勾心斗角之時。此時,六云鶴帶著九枝燈之母來到風陵山,所為之何,昭然若揭。 ——看來,他對那野心勃勃的兩子并不滿意。 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燈為魔尊,那么,在魔道中樹大根深的六云鶴,便有了一只絕好的、用來掌權的傀儡。 現在他便來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親作為籌碼。 倘使九枝燈不隨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陣風刮過便能折斷的女人,下場如何,不難想見。 他身后的三人也已明白過來。 徐行之肩背繃成了一塊鐵,他難得發怒,唇角都憋忍得顫抖起來。 周北南側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幾度變換后,別扭地擁住了他的肩膀,大力拍打了幾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聲,我們三人齊齊動手,不愁打不死他?!?/br> “不可?!毖哿O佳的曲馳斷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脈紅線,該是被那人動了什么不堪的手腳?!苍S,那是同命符的印記?!?/br> 徐行之的后背突然山洪暴發似的,無望地松弛了下去。 ……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陰,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綁,中符者則無知無覺,符咒一旦種下,施受雙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 這也就意味著,徐行之他們對六云鶴動手,便等同于送九枝燈的母親去死。 九枝燈如若不從,結果同樣可以預見。 然而,那溫柔且愚昧的女人卻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牽系著什么,她對于九枝燈的望而卻步甚是詫異,甚至涌出了些委屈又激動的眼淚來。 “小燈,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呀。是娘呀?!?/br> 九枝燈遠遠望著她,唇畔抖索。 過去,倘若沒有她在,九枝燈怕是活不到進風陵山的時候。 現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燈就必然要棄風陵山而去。 九枝燈腳腕重如鐵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見底的地方去,再不見天日。 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他必須做出選擇。 九枝燈站在他走過無數遍的青石臺階上,往下邁了一步,又一步。 看起來艱難萬分的一步,實則那般輕易地就踏了過去,仿佛將一塊石頭投入深淵,本以為會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誰想真正落地時,也就是不痛不癢地跳動了兩下罷了。 他一步步走向六云鶴,一步步遠離徐行之。 走下五階之后,他霍然轉身,雙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云。 他將頭狠狠抵在石階之上,一字字都咬著舌尖,仿佛只有使出這樣斬釘截鐵的力量,才能把接下來的一席話說出口:“魔道九枝燈,謝徐師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還總壇,一去不還,還請師兄今后,多加餐飯,照顧身體,勿要……” 說到此處,九枝燈拼盡全身力氣,將額頭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這樣死在此處。 好在他終于是將該說的話說出了口:“……勿要著涼?!?/br> 十數年的光陰,不過是石中火,隙中駒,夢中身。 大夢方覺,是時候離去了。 徐行之用力睜了睜眼睛。 “走吧?!毙煨兄脟@息的語調笑著,“沒事兒,走吧?!?/br> 他俯下身,把九枝燈拉起,替他拍去膝蓋上的浮塵,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輕點了一記,又點了一記:“守持本心,各道皆同?!?/br> 九枝燈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沒能應上一聲,便倉促地留給他一個后背,直往松樹前走去。 徐行之亦轉身,朝門內走去。 二人背對背,相異而行。 走出十數步的九枝燈心念一動,猛然回過頭去,卻只捕捉到了徐行之翩躚而飛的縹色發帶。 他想喚一聲“師兄”,然而這兩個字卻重逾千斤,堵在他喉腔內,吞吐不得。 他求師兄將他留下,師兄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他此刻要走,師兄亦然笑著說,走吧。 師兄順從包容他的一切,但他給師兄留下了什么呢。 九枝燈想得渾身發冷,但石屏風卻已是等不及了,快步上前去,將九枝燈擁至懷中,柔聲道:“你這孩子,云鶴只是說帶我來看一看你,也沒說要讓我帶你走呀?!?/br> 越過石屏風狹窄細弱的肩膀,九枝燈看向六云鶴。 六云鶴唇角微勾,眸光中志在必得的傲意,讓九枝燈的神情一寸寸陰冷下來。 數年不見,石屏風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與兒子說。她執起九枝燈生有劍繭的手掌,道:“云鶴告知我你魔道血脈已然復蘇,我實在是坐不住,便求他帶我來看一看你。這些年你在這里過得很不好吧,是娘當年軟弱,護不住你……” “很好?!本胖羯降谝淮未驍嗔耸溜L的話,“我在風陵,一切安好?!?/br> 暮色將至,闌干碧透。 九枝燈隨石屏風下山時,想道,他或許再沒有機會看到風陵山的星空了。 為了留住那僅有的一點想念,他一直仰頭望天,然而,直到他離開風陵境內,才發現天空陰云密罩,竟是要落雨了。 ……他終是沒能看到風陵今夜的星辰。 夜色已濃,雨絲淅淅瀝瀝地飄下。 清靜君最愛觀雨飲酒,于是,在結束與廣府君的夜談后,他持傘返回浮名殿,卻遠遠見到一個人影斜靠在廊柱下。 他微嘆一聲,緩步走去。 而那人聽聞有腳步聲,便睜開了倦意濃郁的雙眼,搖了搖自己已空的酒壺,輕笑道:“……師父,你這里還有酒嗎?” 第50章 梅前月下 轉眼間,徐行之連續縱酒已有三日。 白天他定時起床,處理派中諸事,不在話下,但只要到了晚上,他便要找人狂飲爛醉一番。 人人都傳,九枝燈與風陵徐行之早早私下結為道侶,因此他離派一事,對徐師兄打擊甚大。 不少風陵女弟子信以為真,在白日里看到搖扇而行的徐行之時都是滿眼的同情,私下都議論徐師兄看似無羈,實則情真。 徐行之向來不是愛聽旁人議論的人,就算有些風聲入耳,也是左進右出,余下的煩憂都調兌了佐酒,造飲輒盡,期在必醉。 清靜君好酒,然而酒量實在不值一提,半壇的量就足夠他安安靜靜地上房揭瓦了。 溫雪塵、曲馳與周北南由于擔憂徐行之身體,留宿風陵,住了好幾日。 第一日,曲馳陪他飲酒,誰想三杯酒下肚,他就搖搖晃晃地起了身,不顧徐行之在后呼叫,蒙了被子就睡。 第二日,徐行之又叫了周北南。周北南倒是有些酒量,可按他的火爆脾氣,壓根受不了徐行之這般不成器的樣子,耐著脾性陪他喝了幾巡后,一言不合擼起袖子就要揍他。 二人打打,停停,喝兩杯酒,再動手,最后,不勝酒力的周北南是被徐行之拖回客房的,嘴里還猶自念叨著徐行之老子最煩你這張臉了每次跟你出去都他媽沒姑娘看我。 第三日,換成溫雪塵與曲馳陪酒。 溫雪塵因為心有疾患,滴酒不沾,曲馳一直從第一日睡到今日中午,自知酒量太差,不敢再沾染那般若湯,于是桌上的酒都進了徐行之腹中。 溫雪塵話少,曲馳溫文,悶酒又實在醉人,今日的徐行之總算是醉了。 他伏在溫雪塵肩頭無端大笑,把溫雪塵大腿拍得啪啪響:“雪塵,雪塵,我們去看魔道總壇看小燈啊?!?/br> 溫雪塵被他幾巴掌下去拍得臉都白了。 曲馳急忙把徐行之拉至身側,叫他在自己身上鬧騰。 他一邊安撫徐行之,一邊沉聲對溫雪塵道:“雪塵,我從未見他這般心事沉重過。九枝燈于他而言就這般重要嗎?” “重要是重要的。但他這般作態,是他心里有愧?!睖匮m簡單答道。 曲馳疑惑:“他有何愧呢。難道是因為九枝燈化魔時一心求死,行之沒能忍心下手?可他難以動手,本是人之常情啊,九枝燈也不會怪責于他的。以往行之對他兩個師弟有多么情真意篤,我們都看在眼里……” 溫雪塵:“他就是在后悔這個?!丫胖麴B得太好了?!?/br> 酒酣耳熱之后,徐行之拒絕兩人相送,獨自一人搖晃著返殿。溫雪塵與曲馳口口聲聲不送不送,最終還是一路尾隨到了殿門處,目送著徐行之進了大門,才各自回去安置。 然而徐行之一入大門,幾個跌撞,便臥倒在梅花樹下,酣然欲眠。 前幾日落了一整夜的雨,點點滴滴直至天明,院里的梅花被雨打下,片片落紅,鋪就成一片秾艷的薄毯后,又被如洗的月色映得碧清。 徐行之靜靜臥在梅樹下,四周盡是烏黑的枝,青茵的綠,遍灑的紅,良辰美景把六分的醉意足足放大到了九分。 醉眼朦朧間,一人披衣提燈緩緩走來,輕聲喚他:“……師兄?” 徐行之用睡眼看去,只看得到一片燈火和一張不大分明的艷色面龐:“……重光?!?/br> “師兄醉了?”孟重光將燈放在腳邊,伸手攬住徐行之后背,聲音低沉下來,“……是為了九枝燈嗎?” 徐行之朦朧間,覺得找到了一個可以傾吐心中抑郁而不會被嘲弄的人。 “小燈太過正直……”他趴伏在孟重光肩上,迷茫道,“早知道他會回去那里,我不會這樣教他……不該這樣教他?!?/br> 徐行之唇畔帶出的溫熱酒意帶著極勾人的淺香,孟重光喉結輕輕一滾:“師兄……” “……小燈他入門比你早些,陪我的時間也更多些?!毙煨兄蚊现毓鈹堉?,想要眼前人的絲絲暖意浸入體內,他歷歷數著九枝燈那些小事,語調溫柔,卻未曾注意到孟重光在聽到“小燈”二字時微微下撇的唇角。 “今日星空真好。他第一次喚我師兄便是在屋頂上,我們第一次觀星的時候。他能識得所有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