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好像是在笑。 可當徐行之回過頭去時,他的腦袋卻安安靜靜地貼靠在他的背上,一動不動。 大概是錯覺吧。 穿過樹林,開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現,徐行之走得腿軟,實在是疲憊不堪,索性撿了個干爽的山洞鉆了進去。 山洞里有一塊生著青苔的巖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著巖石放下來,但他卻發現,那雙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給自己留下了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還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給勒死。 徐行之挺無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體,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兒給震掉了:“哎,醒醒。能醒過來嗎?” 身后的人蠕動了一下身體。 徐行之說:“咱們在這里休息會兒。你放開我?!?/br> 身后人艱難地把蜷曲的手臂放開了一點點,卻并沒有真正放開徐行之,而是攥緊了他的衣角。 他的聲音還是被燒壞過后的嘶啞可怖:“……你要走嗎?” 盡管這張臉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內心卻挺平靜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過,被濺了一臉血,現在看什么都平靜。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蠻荒里,一具基本保持著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巖石上,又細心地把外衣除了下來,裹在他身上,道:“……不走?!?/br> 那人被燒空的雙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虛弱道:“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給他掖好:“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該怎么辦?” 徐行之覺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難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說罷,他站起身來,說:“外面有條河,我去汲些水回來。別把衣服往下揭,否則撕壞了皮rou可別喊疼?!?/br>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緊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br> 待徐行之離開,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貪婪地嗅聞起來。 他身上片片皮rou隨著拉扯的動作簌簌落下,但他卻像是壓根兒察覺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聲地喚道:“師兄,師兄?!?/br>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邊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實感,盤桓不去。 他蹲下身,試圖洗去手上的血污,洗著洗著,血腥氣卻越發濃厚,叫人難以忍受。 徐行之膝蓋陡然一軟,伏在河邊干嘔了好幾聲,什么也沒吐出來。 他抹抹嘴,往河邊一躺,仰望著野綠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際。 那把所謂浸染了天地靈氣的匕首還別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務。 徐行之沒有注意到,距離他數十尺開外的林間,有一只簸箕大的蛇頭慢慢游了出來。 蛇只剩下一顆完整的蛇頭,而軀干則是一具蛇骨,只藕斷絲連地勾連著一些腐rou。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無聲地吐出鮮紅的信子,又活動了一下下顎。 它的下顎張開,足以把徐行之的腦袋整個咬下。 徐行之無知無覺,只躺在原地發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卻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遙時停了下來。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氣息,掉過頭去,瘋狂逃竄,蛇骨在灰地上掃動,發出銳利的嚓嚓聲。 徐行之聽到異響,即刻去摸腰間匕首,同時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蕩,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跡一路蜿蜒到林邊,消匿了蹤跡。 ……cao。 徐行之判斷這兒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摘下一片闊葉,用水滌凈,簡單卷了卷,裝了一點水。 在裝水的時候,他無意在水面上瞥見了自己的倒影。 饒是知曉此地兇險,徐行之還是不免花上時間呆了一呆。 這張臉長得真不壞,體貌修頎,頗有俠士名流之風,面部不動則已,一動便神采張揚,眼眉口鼻,無一不合襯“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為氣質太過矜貴清肅,左側眼角還落了一滴淚痣,徐行之板起臉來,竟能看出幾分禁欲的冷色來。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這張臉給了自己這個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時,重新滑入林間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無聲地翻滾著。 ——它的關節正在被某種詭異的力量一根根挫斷,聲聲響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時,發現那黑影已經坐了起來,手里正掰弄著一根枯草。 枯草從尾端開始,已經被他折出了數條斷痕。 他一邊折,一邊數著數:“……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來,他把雙手背到了身后,仰頭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還不錯,喂他喝過水后便催促道:“咱們快些走吧。這里不大對勁?!?/br> 黑影點頭,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雜草放下,伸出兩條手臂,意指明確。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傷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來走?!?/br> 黑影不動,只仰著頭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對峙了幾秒,不為所動:“起來?!?/br> 黑影依舊張著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徐行之面對著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又堅持了片刻,眉頭不耐煩地一皺:“……嘖?!?/br> 再出山洞時,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著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褲腿,涉水朝對岸走去,而黑影回頭,看向茂密的林間,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間,骨頭扭成了一團爛泥,地上滿是掙扎過后的殘跡。 它倒在一片雜草間,早已沒了氣息。 一群蠶豆大小的螞蟻從巢xue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將骨蛇瓜分干凈。 而奇怪的是,在路過徐行之剛才踩下的林間足印時,它們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繞開,好像剛剛有一頭可怕的野獸從那里路過。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話也不說,終究是無聊了點,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記憶整理一遍后,發現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細枝末節,竟沒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連那孟重光的樣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倒也合理,這記憶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有不詳之處,倒也不奇怪。 現在他唯一知曉的,是孟重光額頭中央有一顆朱砂痣。 要殺死孟重光,必然要從那里下刀。 左右是無聊,徐行之主動跟背上的人搭起話來:“你怎么受的傷?”、 那人嘶啞道:“……被人暗算的?!?/br> 徐行之又問:“你在蠻荒里呆了多久?” 他說:“不記得了。感覺有一百年那么久?!?/br> 徐行之當他是開玩笑,便直入主題道:“你認識孟重光嗎?”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發現有門,不覺驚喜,答曰:“他是我師弟……” 黑影剛想說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時聽得遠方炸開一陣喧嘩聲,一陣裹挾著熱風的靈力波紋橫推過來,險些把徐行之掃倒在地。 巨響的來源是東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難得顯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個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個性,肯定是立刻掉頭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絕不去觸那個霉頭,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戰的中心地點,徐行之愈感覺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樣的,愈逼近那巨塔邊緣,莫名的壓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過氣來。 率先進入徐行之視線的是一個站在斷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鐵制鬼面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他身在高處,玄衣飄飛,像是一只烏鴉,掌心有淡紫色飛光眩轉。 ……不過這是一只小個子烏鴉。 徐行之記得這個人,他也在自己的話本里出現過。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曉御鬼之術。 但徐行之還沒來得及為他取一個名字。 準確說來,整本話本里,徐行之只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設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脈是公認的正道,有統領三界之能。 所謂妖修,是天地精氣依物而生,乃動植物修煉所化。 所謂鬼修,是依著“眾生必死,死必歸土”的道理,能馭鬼,亦能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人修,修道修心,講究的是細水長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講究的是烈火烹油,癲迷人心。 而被困在蠻荒中的,無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錯誤、墮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極目望去,果然有數只衣衫襤褸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飄飛,各個手執利刃,與來敵狂戰。 它們的額心,正閃爍著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顏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紋。 鬼面青年身在高處,雖說著了一身漆黑,但實在是太過顯眼,很快,一支利箭瞄準了他的胸口,如飛電過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時,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轉纓槍陡然護在了他身前,與那箭尖相抵。 兩鋒相抵,劃過一道電弧,纓槍硬是從中間把那箭鏃劈了開來! 隨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陣幻影浮動,漸漸的顯出一個人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