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一進左閣，便聞到比尋常還要重的檀香味。

    一名小僧侶出手攔住她?！昂笊饺w不進外人，施主請回正殿?！?/br>
    如玉掏出了國師的信物，又從懷中摸出顏家的憑證，笑道：“小師父眼生得很呢。我此次代表顏家來探望國師，左閣管事無道大師呢？若他在，便會知道我是誰了?！?/br>
    小僧侶見了信物，低下頭畢恭畢敬地將她領到國師的起居室外頭?！皫熜纸丈眢w不適，無法再跟隨國師，這一個月左閣事務由我與幾個師弟代為打理?！?/br>
    如玉掃了一眼他那冒著青荏、并不十分光滑的腦門。腦門上六點鮮紅的血砂，看似剛點上不久?！霸瓉砣绱??！?/br>
    小僧侶在起居室外頭叩門數聲。

    一道低沈的聲音傳來。

    “外頭何人?！?/br>
    “國師安好，顏家如玉小娘子求見?！?/br>
    那頭靜默半晌。

    “不見?！?/br>
    與此同時，里頭傳出另外一道年輕明亮的聲音：“是顏凜將軍家的如玉meimei么？既然來了便一起吧，我也好久未曾見到如玉meimei了呢?！?/br>
    不待如玉反應，那小僧侶逕自推開了門。

    起居室里頭，只見國師側身躺臥左側榻上，另一邊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青年，兩人中間隔著一張小幾，小幾上擺著餐點與藥湯。

    后頭的熏籠燃著裊裊白煙，濃重的檀香味滿室縈繞。

    青年約莫三十，面貌和藹，氣質出眾，身上一襲明黃色龍鳳金銀繡的披肩，青衣朱裳，正是當今太子。

    “出去?！眹鴰焹裳刍鞚?，憊懶地掀了掀眼皮，又闔上了?！把踉炷?，妖孽造孽啊......”

    太子微笑：“如玉meimei快請進，如今國師病重，時而清醒時而不清醒，偶爾胡言亂語，你萬萬別在意，過來陪太子哥哥說說話吧?！?/br>
    他一個手勢，門內兩名玄衣護衛便竄上前去關上了起居室的門。

    如玉雙瞳瞬間放大。

    她認得這兩名玄衣護衛！

    前世大雍帝駕崩之時，便是他們夜闖相府刺殺宇文玨的！

    “殿下安好?！比缬竦氖中某隽艘话牙浜??！皣鴰熯€好么？如玉今日過來，便是代替父兄來探望國師的，順道想請國師替如玉解夢?！?/br>
    “國師身體虛弱卻無大礙，就是神智不清，怕是無法替如玉meimei解夢了?！?/br>
    他話音一落，突然有人插話進來。

    “貧僧或可代替師叔替小施主解惑一二?！?/br>
    如玉這才注意到太子那一側的里邊還有一人。

    “甚好，如玉meimei可同了悟大師聊聊?！碧訚M臉笑意，“這了悟大師是我十八堂伯，少年時外出游歷十馀載，直至這幾日才歸返護國寺，你可能眼生，但了悟大師深得國師真傳，佛理通達明澈，對神鬼之術亦有研究?！?/br>
    了悟大師雙手合十，“殿下謬譽了?！?/br>
    沒錯，前世接替了國師之位的，正是這名了悟大師！不過他并沒有活多久，在揭露宇文玨謀反之事后，不出幾日便夢斃了。外傳是因他舍生占卜、逆天干預國運，才遭上蒼奪取了性命。

    當然這是官家愿意承認的說法，他究竟如何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雍朝國師必須有皇室血統，床榻上的老國師是大雍帝的親叔叔，“了悟大師”是誰如玉并不清楚，但十多年前護國寺的確失蹤了一名世子，就是太子口中的十八堂伯。

    皇室血統不容混淆?；蛟S是大雍帝追查到真相，下了死手替太子隱瞞罪證；也或許，是太子自己湮滅的證據。了悟辭世后，老國師的嫡傳弟子無道大師接任了國師。

    “那么，小施主想解什么夢呢？”

    如玉沉吟了會兒，苦惱道：“是這樣的，良禽擇木而棲，我老夢見自己是那撿盡寒枝的烏鵲，好不容易尋得一參天古木，以為終于有依靠了，一步登天要成為朱鳥了，卻被那棵樹的枝芽反插而死?！?/br>
    “哦？”太子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女子還能成就霸業不成？這夢莫不是在警醒如玉meimei，選夫婿時眼兒要睜大，莫選到對顏家與你不懷好意的負心郎了?！彼f罷，上下打量了下如玉，又道：“不若，考慮下太子哥哥如何？孤的側妃之位至今空懸呢?！闭f是空懸，太子早有四妃，一正妃三側妃，只是還可填補一位側妃。

    “殿下老愛尋如玉開心。如玉心里是將殿下視同父兄一般敬重的?！比缬褶D開話題道：“了悟大師可能解如玉之夢？”

    了悟的眼中掠過一抹陰翳之色。

    此時，正對著后山、微微敞著一絲縫隙的小窗外傳來一陣人聲。

    “陸翰林，你道殿下怎么還不搞死那老家伙？這都幾天了，老跑這旯旮，也不嫌煩人?！蹦侨藝K嘖兩聲，“最主要的，咱們也不能日日告病哪，頭疼腹疼腳疼風濕都挨個用了遍，就差葵水不適沒用過了?！?/br>
    “快了，那七毒散今日正是最后一日了。事關重大，殿下總得做得周延縝密，七毒散能讓人快速衰老，死得再正常不過，包管皇家仵作御醫都驗不出來。今日之后便沒你我的事了，你且再耐心熬一日?！?/br>
    那悅耳的聲音正是半個時辰之前才同如玉打過招呼的陸無障。

    老國師忽然咳得撕心裂肺，劇烈不止，咳嗽聲掩住了窗外漸行漸遠的談話聲。

    如玉一驚，趕緊上前查看他狀況，給他遞水。

    國師咳完，兩眼猛地大睜，目光陡然恢復了一片清明。

    “國師?！比缬駬鷳n地喚了一聲，心頭劇烈跳動。

    “嗯......”國師臉色灰敗，眼窩塌陷，雙頰乾癟，蒼老憔悴許多。他艱難地喘著氣道：“玉兒，我這兒忌桃木......它與檀木、檀香相沖......那新來的小僧不識......你替我去把那桃木筷拿走......換一雙過來吧......”

    國師顫抖著手指著小幾上的一雙木筷子。

    桃木。

    筷。

    桃筷，快逃。

    “快去......老衲餓了......”

    “好?！比缬裉胬蠂鴰熍牧伺谋?，待他喘息稍緩，便笑著道：“殿下、了悟大師，如玉去去就來?！闭f罷朝二人一揖，拿出帕子裹著筷子，起身便要出去。

    “且慢?！碧拥溃骸澳遣贿^是尋?？曜恿T了，國師病重無法辨物，看來果然需早日決定出新國師啊。如玉meimei便不必費這個心了?！?/br>
    “沒事兒，換雙筷子也不要緊，如玉便依國師之言吧?！?/br>
    “暗一，去取雙筷子過來?！碧訑棵?，看著如玉微微一笑，“如玉，太子哥哥有個疑惑，威遠大將軍鐵骨錚錚，寧折不彎，一身正氣凜然，讓孤十分欣賞。你說，在愛女與國家之間，他會選擇誰呢？”

    如玉心里一突。

    “假若你就此人間失蹤，你道他敢不敢跟孤兵刃相向？”

    他說完，打了個響指，暗二幾個瞬步竄至如玉身旁，利劍電光石火間緊緊抵上如玉的脖子，并且扣死了她后退的路。

    “殿、下......”頸子被利刃狠狠扼住，如玉幾乎要窒息?！叭缬裨诖蟮?、見、了......宇文......郎、君......”

    是她輕忽了！太輕率的以為自己有前世之鑒便能躲過災禍，輕易地就過來，太過有恃無恐了！

    如玉的心頭涌上一抹絕望。

    無力回天了啊......

    “宇文玨？”太子嗤笑道：“哦，對了，聽說你倆在鏡湖一個摔了一個撞了，倒是般配，別緊張，他也會去陪你的。孤怎么說也擔著哥哥二字，不會讓你在黃泉下頭孤單的。只是你得耐性等等了，頂多一年，便能全了你的心愿?！彼刀攘藗€抹脖子的動作?！笆裁囱凵?，還指望著宇文玨那廢物來救你么？”

    暗二使勁把扼住如玉頸子的劍往前用力一頂－－

    “??！”

    嗖地一聲，一柄鋒利的匕首破空而入，正正刺穿暗二的手骨，他痛苦地打跌在地。

    與此同時，如玉眼前一黑，昏迷前依稀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殿下有心了，下官可不想黃泉追妻啊?！?/br>
    第9章

    正是宇文玨。

    他的親隨葉九手持長劍抵著暗二，數名侍衛緊隨其后，在他身後圍成一排。

    宇文玨緩步走到如玉身側，一腳踩上暗二被匕首刺穿鮮血淋漓的手?！笆论E敗露便要殺人滅口，殿下謀害國師在前，滅口顏姑娘在后，未免太過心狠 ?！?/br>
    他已經換了衣物，身上一襲白衣勝雪，帶著若有似無的沉香，衣擺層層疊疊飄逸非凡，襯上優美的身形，可謂極盡風流，臉色神色卻寒若冰霜。

    “放肆！區區一個侍郎，膽敢如此同孤說話？”太子喝道：“宇文玨，孤要取你性命如同捏死一只螻蟻般簡單！”

    宇文玨笑了聲：“若真如此，殿下何必大費周章取國師性命?！?/br>
    查撤皇室弊案的半途意外喪命，太子洗不清嫌疑，在這爭奪皇位的關鍵時期，他必然不敢讓自己背上惡名聲。

    “莫以為孤怕了你?！碧右残Γ骸暗鬲z無門你自來，雍和二十年九月初一，國師的嫡傳弟子無道為奪竄國師之位，一把火燒了護國寺左閣，國師與前來探望的宇文侍郎、如玉meimei不幸身亡，而人在鳳陽監督錦江大堰工程的孤甚表遺憾......”

    了悟大師抽出了暗匕，警戒地護在太子身前，狂霸凜冽的殺氣如一張綿密蛛網鋪天蓋地將葉九與宇文玨鎖死。

    宇文玨踉蹌一步咳了一口血出來，葉九連忙從后以掌抵背護住他，另一只持劍抵住暗二的手文風不動，穩如泰山。

    此人武學造詣竟如此之高！了悟與葉九同時神情凝重。

    了悟一動，六名勁裝護衛立刻擋在宇文玨面前。

    “今日你們所有人，都必須死?！碧友杆倌闷痤i上的哨笛掛墜用力一吹，瞬間響起一大陣翻身落地的踏地聲，不消片刻起居室內圍滿了數十名僧侶裝扮的武者?！斑@后院三閣全是孤的人，宇文玨，你便同國師一起去死罷?！?/br>
    “當初文后與宦官私通夢斃，是國師獨排眾議維持你的嫡長地位，其實你平庸無能，若非托生對了時機與國師的相護，哪能安坐太子之位？你竟對他也下得去手，皇甫昭，你簡直喪盡天良?！?/br>
    太子下令道：“動手！”

    一時鴉雀無聲。

    “沒聽見么，給孤動手！”

    一眾精壯僧侶們垂首靜立，眼觀鼻鼻觀心，死寂一片。

    宇文玨彎下身，掏出乾凈的白帕子細細替昏厥的如玉擦拭掉頸上的血跡，他看著那道怵目驚心的劍痕眼里一片陰鷙?！盎矢φ?，你看仔細了他們。這里不容放肆的......是你！”

    太子驚疑地望向僧侶們，這才發覺竟全是陌生臉孔！

    他又驚又怒，氣急敗壞道：“宇文玨，你動了甚么手腳！”

    “你動了什么手腳，我就動了什么手腳?！?/br>
    “你敢！孤是當今太子，誰敢妄動孤！”太子怒不可遏，“你敢動孤一根汗毛試試！寅時三刻孤的護衛軍沒收到孤的消息這里誰都活不成！”

    “哦，你說的護衛軍，是指護國寺后山二十里開外私自屯田駐扎的那些散軍？”

    此言一出，頃刻之間局勢翻轉。

    太子此時終于白了臉，朝了悟怒道：“無恥逆賊，給朕殺了他！”他一時慌亂，未察覺自己將暗地的心思給暴露了出來。

    葉九一劍捅穿了暗二的心臟，朝了悟逼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