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或許,從兩位雙生皇子出生開始,周文帝就已經知道了。 容祁緩緩垂下眼瞼,周文帝的心中,是真的愛著宸皇貴妃的罷!不然他怎么會悖逆祖訓護下她的兩個孩子,又為什么在她去世之后哭得傷心?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容祁對著身后的宮人揮了揮手,讓他們先行下去。 容祁獨身站在宸皇貴妃所居的冷宮前,眸色深沉莫名。 在皇族的后宮中,最多的莫過于女人,上到皇后,妃嬪,下到嬤zigong娥,哪個不是可憐人?不管是被皇帝記在心中,亦或者是不被記在心中的,入了朱紅色的墻,自此便與自由無緣。 三樂太監悄然而至,低聲道:“殿下,您今兒個也累了,且先回去歇著吧,這里有老奴看著呢?!?/br> 容祁緩聲道:“公公,您說這是為什么?父皇明明也沒有表現得有多喜歡母妃,他為何會在母妃去后流淚呢?” 三樂太監道:“殿下,陛下表字塵術?!?/br> “在這皇宮中,對女人來說不管是寵還是冷都是孽,最好的保護便是使其泯于群矣。殿下,您也莫要怪陛下,他左右為難,也不容易?!比龢诽O慈和道:“殿下,回吧?!?/br> 容祁微頷首,又深深看了眼緊閉著的破爛的宮門,轉身退了出去。 兩日后,周文帝下旨,廢元皇后,追宸皇貴妃為始宸皇后,以皇后之尊厚葬于皇陵。 始宸皇后下葬第三日,廢后虞氏托人相請長公主,容祁稍事整理,便攜人前往天牢與廢后相見。 半月蹉跎,廢后早已沒有往日風光,她著臟污囚服,披頭散發的坐在昏暗的牢籠之中,若是細看,她的衣服上還有許多已經干涸的血痕。 容祁安靜的站在天牢外面,眉眼平和的與雙手抱膝的廢后相對而視。廢后再見容祁,也沒有了之前的癲狂,只眼中恨意依然難消。 容祁和皇后沉默良久,最終還是廢后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寂然,她沙啞著聲音開口:“你究竟是男是女?” 容祁道:“皇后娘娘不是已經知道了么?” 廢后發出慘然凄厲的笑聲:“果然如此么!他竟然為了宸妃的兩個孩子,連皇室血脈的都不顧了?!?/br> 容祁唇線微抿,他明白皇后所言是何意。周文帝自宸皇貴妃去后就真的一病不起,容祁也借機為周文帝號過脈,周文帝在二十年前便服過藥物,那種藥物能讓與他行房的女子極難有孕,便是偶然懷上,孩子也難以產下。 周文帝這一生只有四個孩子,有兩個是在他的期盼之中出生的,他愿意為了這兩個他所期盼的孩子不再有別的子嗣。后宮女人大多母憑子貴,有了孩子,心也就野了,少不得會將魔爪伸到他心愛的兩個孩子身上。所以,他一方面杜絕后宮其余女人有子嗣,一方面則是著重培養下任帝王人選。 人都說周文帝為皇中庸非明君,但有幾人知曉,皇位到他手中的時候權門勢力已經根深,他的舉止言行都在權門的掌控之下。他少時也是雄心壯志,奈何任是凌云志向也抵不住現實的殘忍,他只得一邊隱忍一邊與權門周旋。 容祁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他面無波瀾的聽著皇后講述她的故事。 在皇后的故事中,她也曾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向往著風花雪月夫妻和鳴,她本也可以嫁給能與她舉案齊眉的人,奈何她一見鐘情的對象是當今帝王。她不顧阻礙嫁給了心儀之人,卻落了個無子無嗣,一生凄慘的下場。 皇后語態平穩清晰,她最開始對容祁起殺意是在二十年前。那日,她新懷的胎兒胎位不穩,她派人去請太醫,卻遇上容祁生病,皇帝將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召到華清殿讓他們為容祁看診,最后她腹中孩子因為沒來得及治療而胎落。 后來,讓皇后對容祁起殺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她卻是都忍了下來,直到得知她胎兒不保的真相。 在說到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皇后的面色有剎那的扭曲,她猩紅著眼眸盯著容祁道:“既然他讓我終生無嗣,我就讓他最寵愛的孩子不得好死,這不是很公平么?容祁,你為什么不死,你為什么還活著?”皇后語氣慢慢癲狂起來,她從雜草中站了起來,跑到容祁跟前,用力搖晃著笨重的木柱,嘶吼道:“去死,我們一起去死,一起去死……” 容祁往后退了兩步,說道:“抱歉,我還不想死?!?/br> 說罷,容祁面無表情的離開了天牢。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皇后也是可憐人,那與他何干? 在這看似金碧輝煌的后宮中,哪里不藏污納垢,住在這朱紅宮墻中的人,誰沒一兩個可憐故事? 既入了宮墻,所有的悲歡離合都該埋葬在里面,技高技低,生死相較,不過各憑本事,誰也怪不得誰。 廢后歿于天牢,在權門虞家覆滅的第二天。 又半月,周文帝纏綿病榻已月余,他了無生意,藥石罔顧。周文帝斷斷續續清醒過幾次,在清醒期間,周文帝未曾召見過任何人,卻留下三道圣旨。 第一旨:將長喜長公主賜婚于禮郡王蕭長清,守孝期間,允長公主隨禮郡王于邊疆生活。 第二旨:冊二皇子為和康王,封地蜀南。冊三皇子逍遙王,封地劍門。 若無帝王旨意,封地王不得擅自回京。 第三旨:新皇即位遺詔,由太子繼承皇位。 先帝駕崩,新帝即位,太子此次步上高位再無任何阻礙,他從三樂太監手中接過傳國玉璽,受著百官伏拜三呼萬歲,他立于上位,睥睨天下。 新皇登基第三天,容祁和蕭長清辭別皇城,前往邊關。 三年后,長公主孝滿,容祁和蕭長清再回京都,在新帝主持下大婚。 幾年前,長公主大婚是八方云集上嘉賓,如今的長公主同樣是萬千寵愛于一身。 先帝雖已不在,新皇主婚時,公主大婚同樣是紅妝數十里,絲竹未斷,四方來賀,奢豪程度并不亞于先帝為其主婚。 又半月,禮郡王稟邊關事多,需人主事,新帝允,禮郡王遂攜長公主返回邊關。 此后五十年,容祁再未回過皇城,邊關將士來去無數,都知道王爺有個公主夫人,卻從少有人見過公主。倒是王爺身邊的大夫,他以出神入化的醫術以及王爺對他的言聽計從而聞名整個邊關。 王爺與大夫相交數十載,從未有人見他們吵過架紅過臉。 蕭長清在彌留之際隱約想起了前事,他用渾濁的目光望著容祁,恍然著說:“我一直覺得我在哪里見過你,好像是真的?!?/br> 如今的容祁也垂垂老矣,只眸中的和煦猶如初見,讓蕭長清覺得心安心動,他道:“殿下,我心悅你。如果我們還有機會相遇,你可不可以試著喜歡我?” 五十年的相交,五十年的陪伴,他卻只敢在將死的時候訴之心意,他可真是膽小鬼。 蕭長清久不聞容祁答案,心中微澀,卻還是努力轉動著眼珠想多看他幾眼,他扯著唇笑著說:“沒關系,下一次,我再陪你五十年?!?/br> 容祁是看著蕭長清閉上眼眸的,他的唇邊還銜著些許笑意,仿佛只要能陪在他的身邊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做了凡人,經歷過生老病死,容祁才明白蕭長清口中那聽似輕描淡寫的五十年究竟有多沉重,畢竟踏入輪回道之后,誰也不知道來生是什么,或者說誰也不知道是否還有來生。 用一生一世來愛一個人,究竟是需要怎樣的勇氣? 容祁艱難的扯了扯唇角,他微仰著頭,將心酸盡數壓下,他坐在蕭長清的身邊,伸手去撫蕭長清布滿皺紋的蒼老臉頰,緩聲道:“下一世,若你還能認出我,便是愛你一回又如何?” 容祁趴在蕭長清的身邊,緩緩閉上眼睛,慢慢絕了氣息。 生不同期死同時。 第55章 公主在上番外篇 晚明最近總是做著相同的夢, 夢中的他曾封侯拜相, 但結局卻是與現在一樣,靜守寺廟,伴著青燈木魚, 為他的年少無知贖罪。 晚明出生在一個平凡的農家,是家中獨子, 父寵母愛,自幼過的生活雖不是錦衣玉食, 卻也衣食無憂。父親和母親對外人雖是不好, 但對他這個獨子卻是捧在手心的疼,他們省下來的閑錢讓他入了學,認了字, 也野了心。 晚明其實很慶幸, 慶幸他有一顆往上爬的野心,不然怎么能遇到當朝長公主, 那個讓他平步青云又讓他墮入塵埃的人? 晚明在俗世有兩個名字, 一個是出生時家族長輩起的,叫葉大壯。另外一個是念書時請先生起的,叫葉承浩,意為承襲先人之志,胸懷坦然, 浩蕩如海。 葉承浩與長公主相遇是在燈火輝煌的元宵夜,那一夜他立于高臺,猜字解謎, 意氣風發。長公主安靜站在臺下,目光清然的盯著臺上。彼時的長公主尚未長開,卻眉目精致,隱約可見后日風華。葉承浩不得不承認,他那時其實是故作姿態,因為出生官家的同窗告訴他,那位個子嬌小男裝孩子,其實是今上最為寵愛的長喜長公主。 葉承浩當時已經入學多年,心思早已不復往日純凈,同窗之間的爾虞我詐相互攀比都讓他越發想登上高位,他努力進學,毫不吝嗇的揮灑著才華,他能令同窗羨慕嫉妒得咬牙切齒,能讓先生斷言他是新一屆的新科狀元。 然而,無人知曉,他的才華是靠著無數的汗粒換來的。當同窗花街柳巷,他在閉門苦讀。當同窗走親訪友,他還是在閉門苦讀。晝夜交接,他廢寢忘食不眠不休,所為者不過出人頭地。 后來他確實成功了,吸引到了長公主的注意,還成了殿試第一名,他的成就讓父母在村子里揚眉吐氣,讓曾經看不起他們一家的人都趕著巴結。 葉承浩有個兩小無猜的青梅,青梅出生屠夫家庭,算是村子里頂有錢的人家。她長得漂亮,又單純天真,是葉承浩一直放在心中的妻子人選。 葉承浩喜歡謝靜姝,又放不下榮華富貴,所以在今上詢問他是否有妻室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回答了否。在今上詢問他是否愿尚公主之時,他回答了愿。 許是公主對他有意,他成為駙馬的過程比想象中更為容易。知道公主對他有意,他的姿態就難免放高了許多,竟是在不知不覺間將公主對他的好意消耗得干凈。 其實,葉承浩在成為駙馬之后,謝靜姝就被家中安排嫁人了,可她才出嫁不到兩年,她的第一任丈夫就死了。他和謝靜姝重逢完全就是偶然。他喝了些酒,謝靜姝又被痞子欺辱,他硬是憑著一身蠻力為謝靜姝趕走了流氓,然后不知怎么,兩人就睡在了一起,孩子也是那時候有的。 葉承浩當時也擔心害怕,畢竟從未有過駙馬納妾的先例,長喜長公主還是最受今上所寵之人。為了不露出馬腳,葉承浩只得以平常心對待公主,然而紙終是包不住火的,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個月,他與謝靜姝的私情被鬧了出來,他本身也被打入天牢,受盡屈辱。 葉承浩不知道長公主做了什么,他本來以為他和謝靜姝都定然會被處死的,不想半月后竟被放出了天牢,雖然是滿身傷痕,但活著總比死了要好。 出獄之后,葉承浩是想過要和長公主好生過下半輩子的,但長公主對他的耐心似乎已經用盡,再見卻是商談賬冊與和離一事。葉承浩幾年來一直生活在長公主榮耀帶給他的陰影之下,他以為他的才華不被重視全都是因為長公主,為著心中那點驕傲清高,他與長公主和離了。 與長公主和離,今上雖然沒有罷免他的職務,但在官場他早已經是千夫所指的對象,曾經圍繞巴結他的人對他敬而遠之,背后嘲笑。他的才華不僅得不到施展,連曾經的職務都名不副實。 與長公主和離后的他步步艱難。 謝靜姝都來都不是能吃苦的人,在他負債累累之后,她很快不知從哪里勾搭了個妻死子亡的老頭子,她帶著他的兒子去做了那老頭子的填房,自此再無蹤跡。 因為謝靜姝,葉承浩原本可以有個美滿的家庭,毀了。也因為謝靜姝,他原本有個無量的前途,也毀了。 家毀了,錢沒了,父親和母親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再過不得貧苦生活,沒多久他們就病下了。大夫說,只要不勞碌,他們的病很快就能好了??纱藭r早已一無所有的他如何能給他們錦衣玉食的生活?葉承浩想到了長公主,只要能回到長公主身邊,父親和母親就能好了,葉承浩開始有意無意接近長公主,奈何不是尋不到機會,就是長公主根本不搭理他。 葉承浩也是有自尊的人,被長公主寵久了,性子也大了,幾次挫折之后,他就直接放棄了對長公主的討好。 從汴州回來之后,葉承浩開始瘋狂的想念長公主,最后驚訝的發現,他竟是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長公主,或者說是愛上了長公主帶給他的利益。 只可惜,往事不堪回首。 葉父和葉母病后并沒有支撐多久便雙雙離去,葉承浩自此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也許是對人生再無期盼,葉承浩辭去了官場中的職務,孤身踏進了寺廟。望著俯視著蒼生的面目慈悲的佛陀,葉承浩找到了他下半生的歸宿。 葉承浩入佛門數年,所求者唯有一事,便是請師父賜他法號晚明。 晚明冷汗淋漓的從床上驚坐而起,他又做同樣的夢了,夢中的長公主在他出獄后不久便病死了,他因著長公主的的求情并沒有被今上大肆懲罰反而因長公主留下的錢財過起了不錯的日子。今上和貴妃因為公主病逝而纏綿病榻,沒多久就相繼去了,太子即位,虞家擅權,他憑著謀劃擁護太子最后封侯拜相。 可是他似乎并不開心,他總是不自覺間行至往年熱鬧異常如今卻分外凄涼的長公主府,總是莫名其妙的想起長公主,他也是過后才明白,長公主于他早已經不是過路夫妻。 晚明下了床,點燃了蠟燭,就著昏黃的燭光行至窗欞前,安靜的聽著院中的蟲鳴聲,他抬頭望了望將光輝灑遍大地的清月,心中浮現的卻是長公主那雙看似和煦卻如同清月般薄涼的眼眸。 晚明六根未凈,所以即便是枯坐于寺廟之中,他也成不了授佛講經的大師。 又是一個不眠夜,晚明在寺中鐘聲響起之時便換了僧衣去上早課,又是一個與往日重疊的日子。 往后,只要他還活著,他就得一直過這樣的日子。 晚明,明白的晚了,換來的是一生的傷悲,逃不開,躲不掉,只得日夜磋磨。 第56章 青春艱難路1 容祁這次是在一條陰森潮暗的小巷子中醒來的, 彼時天已經擦黑, 周邊雖然有昏黃明滅的燈光照耀,可皮rou上密密麻麻的疼痛還是讓他止不住頭昏眼花,看不清前路。 容祁循著原主為數不多的記憶, 踉蹌跌撞的往原主所住的地方走去。那是一片低矮破敗的房屋,原主就住在其中一間, 被原主稱作窮鬼窩的地方。開了門,一股刺鼻難聞的餿臭撲面而來, 這讓容祁本就無甚血色的面容越發慘淡, 他忍不住側身背靠斑駁的墻壁,以手掩住口鼻,他順手推了一把門, 讓門大開, 想讓看起來漆黑一片的屋子將其中凝聚的臭味釋放出來。 趁著調息的時候,容祁勉強接收了原主的一些記憶, 都是關于日常生活的, 這讓他不至于兩眼一抓瞎,啥都不知道。 等屋中氣味散得差不多了,容祁才慢步走了進去,開了燈,屋中景象盡攬入眼, 不大的空間里被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衣服,鞋子, 襪子丟得到處都是,最里處擺著一張小半丈寬的床,床上的衣裳被子凌亂的蜷縮成一團。在床的前面,擺著一張方形小木桌,木桌只有三條完好的腿,其中一條是被搭在床邊的柜子上的。木桌上擺放著一些已經變色的殘湯剩飯,正是讓容祁大變形色的來源。 如此場景,除了狼藉和骯臟,容祁再想不出別的形容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