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周錫兵擔心自己的語氣過于生硬,又清了清嗓子,刻意安撫王?。骸八?,你也累壞了。我們還在追查那個開發區管委會的副主任?!彼t疑了一下,還是艱難地開了口,“當年,他在區國土局,手里也有審批權?!?/br> 王汀像被人捏住了后脖頸,身體一下子就僵硬了。 周錫兵輕輕嘆了口氣:“現在我們眼前好像有無數的線索,又好像迷霧重重,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們必須得搜集到更多的證據,才能論證我們的猜測?!?/br> “我明天要在江市這邊參加局里頭團委組織的活動。我看一下時間,要是下午來得及,我下午過去找你?!蓖跬≈鲃诱埨t,“吳蕓的手機還在吧。只要她的手機在,王小敏就能問出關鍵來。即使吳蕓不是通過手機獲得的信息,但只要手機在她身上,手機就能知道她臨死前幾天,究竟都去過哪些地方,接觸了哪些人?!?/br> “王??!”周錫兵的語氣嚴肅了起來,“我們說好的,你不再正面參與案件調查?!?/br> 他始終懷疑那個幕后人搞出這么多事情來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逼王汀出來。這個人耐心十足,一點點地挖著坑,試圖引誘王汀往底下跳。拖延的時間越長,王汀就會越不耐煩,越想盡快搞清楚事情真相。 周錫兵從心底深處渴望立刻抓住兇手,那個殘殺了晶晶的兇手,是他少年時代的噩夢??謶峙c憤怒支撐著他走完了自己的警校生涯,他比誰都渴望將兇手繩之于法??墒蔷拖窭罱阏f的那樣,死了的人終究是死了。比起抓獲兇犯這件事,他更在意的是王汀的安全,他承受不起意外發生在王汀身上。 王汀試圖勸說周錫兵:“我只是回家看望父母而已。我爸最近血壓一直不穩定,作為女兒,還是學醫出身的女兒,我放假回家陪父親去醫院體檢再正常不過了。你既然我男友,陪著我一塊去也理所當然?!?/br> “王汀?!敝苠a兵打斷了她的話,“你我都清楚,那個人的目的就是引你入局,根本不存在你的舉動是正常還是反常的區別?!?/br> “可你不覺得我這樣刻意避開反而奇怪嗎?明明案子的相關人員涉及了多年前我meimei的綁架案。我卻避之不及,我到底在躲什么呢?我難道不應該格外關注這樁案子嗎?你在安市又不是什么秘密。我始終不過去找你,難道符合常理嗎?” 周錫兵說不過王汀。他一到王汀面前嘴巴就會變得格外笨。他當然知道從整體利益上講,讓王汀參與案件的偵查是最合適的。這樁案子遷延的年份實在太久了,浮出水面的三個人還前后死于意外和自殺。他們需要強有力的線索尋找幕后人,即使有人故意引導著王汀入局都應該順應對方的心意。他們完全可以加強對王汀的保護,來解決問題。 然而周錫兵依然不愿意,只要想到夢境中出現的雪娃娃的臉變成了王汀,他就不寒而栗。他不愿意冒這個險,即使冒險能夠獲得高收益,他依然不愿意讓王汀冒險。 查案子,是警察的事情。他不能拉著王汀陷入險境。 “ok,這件事我們暫且不討論?!蓖跬∫灿行┢v了。周錫兵是不會跟她正面爭執,可是這人會使用沉默以及反反復復的“我不想你有事”刷屏。好像她態度再強硬一點就是欺負老實人一樣。王汀懷疑周錫兵是故意的。她可是見識過周警官演技的,隔著手機,這人照樣可以用呼吸跟聲音上演一場大戲。 她頭痛地揉了揉太陽xue,只好無奈地退而求其次:“等我明天參加完活動再說。我不是想出風頭,我只是想盡快解決這件事?!?/br> 王汀不肯放棄,周錫兵只能皺著眉頭暫且答應等明天,他們再抽空討論這件事。他現在也是千頭萬緒滿心煩憂。 當年的案件涉及的幾位當事人,唯一已經明確了身份并且還活著的人只有王函。王函卻因為創傷后應激反應,忘了當初的事情。另外一位疑似當事人普云大師借口閉關為顧家的祖墳祈福,暫不見客。他們追查普仁和尚當年吸.毒致死的案件,卻一直沒能找到持續給普仁提供毒.品的人。當年在安市主要幾個毒品供應途徑臥底的線人跟緝毒警察,也說對普仁和尚沒有印象。 這個不守清規戒律的和尚一直到處跑,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吸.毒的大本營也許不在安市,而是在其他地方。 周錫兵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南城兩個字,然后在周圍畫了個圈,又打了個問號。到目前為止,可以比較明確的死門與生門各開了一次。晶晶那次是死門,王函是生門??墒侨绻梢蚤_生門的話,為什么要開死門?從法醫的描述來看,普仁和尚雖然不守清規戒律,卻不是個喜好殺戮的人。 這當中,究竟又出了什么意外? 這個意外不僅導致了晶晶的死亡,還讓普仁在一年多以后也丟了性命。 第131章 雪人(十八) “師兄,我闖大禍了?!?/br> 銅香爐上霉綠斑駁, 裊裊的三線檀香。佛前三炷香, 香煙后頭, 普仁青白的臉如同燃燒殆盡的煙灰。他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 舌頭打了結一般重復著嘟囔了一句:“我闖大禍了?!?/br> 他伸出手,本能地揪著師兄的袖子,仿佛小時候犯了錯誤怕被師父叱罵, 也是這樣可憐兮兮地躲在師兄背后。只要師兄幫他求情, 師父總能放過他一馬。 普云大師微微地嘆了口氣, 沒有拽走被師弟揪成一團的袖子。深更半夜, 他被不知從哪里趕來的師弟硬生生地喚醒了。他等待著師弟的傾述,可師弟翻來覆去的只有那句話:“我闖大禍了?!?/br> 安市的冬天極冷,佛門是清修的地方, 不裝暖氣。普仁衣衫單薄, 一張臉青白交加,不時神經質的哆嗦一下,好像是凍的,又好像是嚇的。他看人的眼睛也木呆呆的, 像是魂兒被收走了一樣。 普云的心中一陣空茫茫的痛。師弟比他小了十幾歲,是他看著長大的。師弟闖了大禍, 是他沒管教好師弟。 那年月到處都餓死人, 師父從廟門前抱回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嬰孩, 小奶貓一般, 正津津有味地啃著自己的手, 臟兮兮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清透滴亮,一點兒也不怕人。師父跟他說小孩有慧根,留了下來。從此一把米兩碗水變成了三碗,稀米湯養活了一老一大一小三個和尚。 師父圓寂前肚子鼓得老高,整個人像是在水里頭泡發開來了一般。師父拉著他的手,艱難地指著還在罰跪的普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嘴巴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知道師父的意思,師父是讓他看牢了普仁,怕這個聰明透頂的小師弟闖出禍來。他艱難地點了頭,師父才放下心合了眼。 可是他沒能看住普仁。師父走了不到一個月,普仁也偷偷地溜走了。他說要給廟里頭掙錢去,佛像塑金身,這樣菩薩才能想起他們這間寺廟。 普仁一走就是好些年。每年到師父走的日子時,他才會晃晃悠悠地趕回來。師兄弟對坐著吃一碗齋飯。用糧票的年份,他會留下一沓子糧票,足夠寺廟里頭所有和尚吃飯。糧票廢了的年份,他會丟下一大信封錢。他要給廟里塑最大最好的佛像金身。 普云大師早就管不住這個師弟了。普仁小的時候,師父和他兩個人都壓不住這聰明得叫師父害怕的小家伙。何況師父走了,普仁又長大了呢。他修法總是比旁人快,執著到最后成了執念。心魔起,揮劍斬心魔,可普云也不知道該如何找到師弟的那把慧劍。 “你到底闖了什么禍?” 能夠被一向叛道離經的師弟都稱為大禍,還讓他嚇得這樣六神無主,那肯定不會是小事。 果不其然,普仁的干裂的嘴唇驚恐地收縮了一下,終于吞吞吐吐地開了口:“我……給人開了死門?!?/br> 香爐中插.著的檀香燒落了一截白灰,掉在普云的手背上,他卻感覺不到痛。強烈的恐懼緊緊攥著他的心,他甚至伸手拽住了師弟的衣領,失聲怒吼:“你怎么能開死門?這是要下阿鼻地獄的,你怎么能做這種事?!” 他一伸手,才發現師弟已經成了紙糊的風箏,單薄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普仁像個闖下彌天大禍的孩子,痛哭流涕:“我不想的。我沒有害人,她已經死了!我不是故意說出來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br> “你怎么能說呢?!”普云痛恨不已地一巴掌揮上了普仁的肩胛骨,尖銳的骨頭硌得他掌心生疼,“師父讓你爛在心里頭,你怎么能忘了呢?!?/br> 那本被幼年時的普仁從廟里頭的角落中翻出來的冊子上寫的東西,師父訓斥說是一派胡言,直接丟進火盆中燒了。他們以為普仁根本看不懂,卻沒料到這個還沒開始識字的小家伙已經將冊子上的字形記在了心里。等到他跟著師父學完了兩本經書,就一本正經地問:“什么是生門?什么是死門?” 普云那時候已經長成了個長手長腳的青年和尚。他從來沒見過師父發那么大的脾氣,小師弟第一次真正挨了揍。師父說沒有生門跟死門,小師弟不服氣,一個字不錯地當初那本小冊子上的話給背了下來。師父大發雷霆,將他一并拽了過去問究竟,訓斥他為什么要教師弟這些。小小年紀,連路都走不穩當的普仁卻攔在了他面前,奶聲奶氣地強調明明是書上這么寫的。 后來普仁挨了揍,師父開了葷戒,狠狠給了他一頓竹筍炒rou,罰他站在院子里頭曬太陽??墒堑搅顺酝盹埖臅r候,師父卻又將為數不多的幾個香客偷偷送上山的一塊豆腐跟蘑菇一塊兒燉了給普仁吃了頓干飯,讓他忘了生門跟死門。 才豆丁點兒大的孩子能記住什么事?師父到臨死的時候都不曉得自己的小徒弟不曾忘了生門死門。他這個做師兄的也是到師弟闖下大禍之后,才知道他不僅沒有忘記,還竟然用它害了人。 “你用它害了誰?你給誰開了死門?你到底做了什么孽障事?”普云又心痛又悲憤,連手掌下瘦成了一把骨頭的師弟都顧不得心疼,只拼命晃著紙人一樣的普仁,“你怎么能害人呢!” “我不想的,我不想?!逼杖释纯蘖魈?,身子朝后仰著,兩只大而圓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燒落的煙灰。他絕望地看著銅爐上方裊裊的香煙,聲音透著無限的恓惶,“他們給我下了藥,誆我說出來的?!?/br> 普云勃然大怒,厲聲呵斥師弟:“下什么藥?你自己不帶腦子,能著了迷.藥的道兒?” 他一邊吼著一邊搖晃師弟的身子,師弟卻一個呵欠接著一個呵欠,鼻涕眼淚齊齊往下來,到后面索性在地上打起了滾,身子撞到了禪房門口,發出了一聲巨大的轟隆聲。普云都被師弟的動靜嚇到了,完全沒想到他會有這么大的力氣。他疑心師弟這么多年在外面吃了很多苦頭,傷到了腦子,得了羊癲瘋。 徒弟慌慌張張地在外頭敲著門,小心翼翼地問師父發生了什么事。普云一個人按不住師弟,只得將自己的大徒弟叫了進來,讓他趕緊想辦法弄車子送師弟去醫院。羊角風發作起來要是不及時處理,可能會沒命的。 徒弟遲疑著不動,半晌才指著普仁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開口:“師……師父,你看師叔?!?/br> 普仁的袖子在打滾的過程中捋了上去,露出了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孔。那一個個小黑洞刺痛了普云的眼睛,像萬蟻噬骨萬箭穿心。 陷入瘋狂的普仁一刻不停地嘶吼著,眼淚鼻涕齊下,嘴里頭反復念叨:“給我,給我?!?/br> 等他終于發作完畢,沉沉地睡著了再清醒過來時,他已經被普云五花大綁丟在了閉關的石洞當中。師兄清癯的臉上滿是痛惜與憤怒:“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普仁又變成了多年前那個無助的孩子,跪在地上抱著師兄的腿嚎啕大哭:“他們用了藥,問什么我都說了。等到再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啊。全都沒了,只剩下……” “只剩下什么?”普云變了臉色,嚴厲地叱問著師弟。 然而普仁卻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一樣,拼命捂著嘴巴搖頭,反反復復念叨著:“不能說,我不能說。死門真的啟動了,師兄,真的動了?!彼难壑猩涑隽丝駸岬墓?,既害怕又瘋狂,身子不受控制地打起了擺子,“它啟動了,它真的將才命轉了出去?!?/br> 普仁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遏制地哆嗦了起來,一時拼命地搖頭,一時又眼睛亮得跟鬼火一樣。 普云搖晃著師弟的肩膀,整整一宿沒睡而上火的牙齦現在已經沁出了鮮血,一開口便是血氣沖天:“你轉了什么才命?轉了誰的,又轉給了誰?” 普仁身子明明虛弱的連站都站不來了,卻咬緊了牙關不肯松口。他不能說,他真的不能說。一旦說了話,整個廟里頭的人都會死。他們不會放過的。那么大的老板,那么大的生意,說沒了不也沒了么。 “我不知道?!逼杖势疵鼡u著腦袋,半晌又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他真的通過考察了,他真的升官了?!笔莨轻揍镜囊昂蜕醒劬ο駸襞菀粯?,狂熱地盯著自己的師兄,“他真的改命了。他們說他不會上的,他要倒霉了??伤娴纳狭?。我給他看的運勢本來不是這樣的。我改了他的風水格局,可是誰也沒有他的效果好。他真的搶到運勢了?!?/br> 普云跟師弟最后一次對話,就是在普仁瘋瘋癲癲的顛三倒四的反復描述中結束的。他一時提到了徹夜狂歡的大房子,一時提到了那些排著隊想找他的人。他累極了,他想打坐歇一歇,可是每個人都在找他。他們答應給廟里頭塑金身,他們答應廟里頭的要求都特事特辦。他心煩,他想入定,他入不了定,然后有人給了他丹藥,說能夠入定。 普仁再一次發作完以后,普云留師弟在洞中打坐參禪。等到三天后,他重新進入山洞時,普仁已經偷偷摸摸地走了。 再相見,就是在警察局中,普云給師弟收的尸。那個少年時總是跟在他屁.股后頭的小師弟,已經成了真正的鬼樣子。 他把普仁的尸體運回山洞里頭燒了,沒留下任何舍利子。他的師弟,就這樣完全化為了灰燼。 普云大師在山洞中枯坐了一夜。等到他再出來以后,他的大弟子驚訝地喊出了聲:“師父,你的眉毛?!?/br> 眉毛一夜變成了雪白。普云大師也將廟里頭的事情逐步轉交給了徒弟們處理,只每日誦經,打坐,與人清談。那些由普仁構建起來的社會關系,他要學著去維護。寺廟這樣多,多少千年古剎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他們這些佛門中人,修的是出世,可卻時時刻刻都在入世啊。 普云大師微微睜開了眼睛,看著一室雪白的月光,想到了多年前,他帶著師弟的尸體回了廟中。在山洞門口火化的時候,外頭也是同樣雪晃晃的月光。 罪孽一旦造下了,哪里是一個和尚的死能夠抵消的。他念再多的經文,在佛主面前禱告再多次,白骨不會化作紅顏,死人也不能復生。罪孽始終都是罪孽。 他已經很多年不做夢了。有點兒修為的和尚都一夜無夢,安睡到天明??山褚?,普仁出現在他的睡夢中,還是那張恓惶無措的臉,忐忑不安地看著他:“師兄,我闖大禍了?!?/br> 普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能有什么辦法?他又不能讓死人復生,讓時間倒轉回頭。他即使幫人開了生門又怎樣?同樣抵消不了罪孽。況且又有誰真的能改掉命格呢,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不是的!能改掉的!真的能改的!你看到了,開了死門以后他不僅沒有倒霉,還上去了!開了生門之后,他都被雙規了,竟然還能逢兇化吉!明明是有用的!”原本可憐兮兮看著他的普仁突然間瘋狂地大叫了起來。 普云悲哀地看著自己的師弟:“你陷入魔障了,根本就沒有生門死門。佛主都是勸人向善,什么時候會幫助惡人了?所有借的搶的,將來都要加倍的還回去?!?/br> “可是借到了搶來了,不是嗎?”普仁兩只眼睛跟灰玻璃球一樣,死死盯著普云,然后他的眼珠子滾了下來,耳朵也掉到了地上,“耳聰目明,錢財權勢都是假的,聰明才能無往而不利?!?/br> 普云對著那兩個血窟窿發出了一聲驚叫。他看到了師弟身上的皮rou全都掉了,然后骨架子被人拿走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頭顱。他的世界下起了鵝毛大雪。冰天雪地里,一個活靈活現的雪娃娃對他歪著頭,像小丑一樣咧開了血盆大口:“你看到了,明明是有用的?!?/br> “砰砰砰”,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大徒弟驚惶地喊著師父。師父閉關,他為師父護法,可是師父像是走火入魔了。 普云大師睜開了眼,他的面前只有光禿禿的石壁,雪娃娃早就消失不見。那個雪娃娃長著腳,飛快地躲起來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還會制造夢魘。普云大師長長地嘆了口氣,回應了外頭徒弟驚惶無措的詢問:“沒事,我沒能入定?!?/br> 中年和尚跪坐在門邊,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師父,您別閉關了。您要是有了什么事,丟下我們可怎么辦?” 普云大師長長地吁了口氣,茫然地看著石壁。都是貪欲,貪著佛門清凈也是貪欲。他從蒲團上站起了身,緩緩地走向了洞門口,輕輕摸了摸徒弟的腦袋,嘆氣道:“我總有走的那天,誰都改不了天命?!?/br> 中年和尚一抹臉上的淚,急急忙忙道:“不怕的?,F在醫療這么發達,再厲害的病都能治。我看科學家說了,人只要沒災沒病,能活到一百五十歲?!?/br> 普云大師啞然失笑。只要是人,誰又沒個三災兩難呢。貪戀著活,也是貪欲啊。他看了眼滿臉狼狽的大弟子,又看向禪房的方向:“那個警察還沒走?” 中年和尚臉上顯出了惱恨:“我都說了跟我們廟里頭沒關系?,F在師父您忙著閉關念經,讓他別老過來?,F在死了好幾個人,他們警察不應該很忙嗎?他為什么老盯著我們廟里頭?” “我去見見他吧?!逼赵拼髱熼L長地吁了口氣,“既然他堅持要見我,那就見見好了?!?/br> “師父!”中年和尚嚇得臉上變了顏色,再三強調,“您別擔心,他就是個小警察而已。咱們在公安系統里頭也不是沒關系,我讓人去打個招呼好了?!?/br> 普云大師面上顯出了悵然的神色,搖搖頭道:“沒事,見見他,就見見吧?!?/br> 禪房中照舊是一張長案,兩個蒲團外加案幾上擺著的茶具跟一壺清茶。普云大師走進去盤腿坐下之后,才恍恍惚惚地覺出了似乎少了什么東西。等到茶香縈繞在四周,他方想起來是少了香爐跟檀香。 那一年,普仁走了之后,他就再也沒在禪房中拜訪過香爐。一寸心痛一寸灰,那灰燼總讓他想起普仁灰白的臉。 周錫兵已經在禪房等了許久。案子陷入了僵局,除了一個鄭妍可以明確是謀殺以外,鄭東升與陶鑫是意外,吳蕓更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目睹了全部過程。他們的偵破像是被人拽著鼻子拖進了一個看不到頭的胡同。他們不停地往前走,卻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不是死胡同。 細細的水柱在碗中聚集成一汪,淡淡的茶香縈繞在他的鼻端。普云大師輕輕將茶碗推到了他的面前,微微頷首道:“說是從梅花上采的雪,到底能不能喝,我也不知道?!?/br> 周錫兵沒能嗅出梅花香,他本來就不是個多有生活情趣的人。水入了他的嘴巴,只有能喝和不能喝的區別。他輕輕抿了口茶水,放下茶碗時,目光落在了普云大師身上:“從前有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有人覺得她太聰明了,想要借點兒她的智慧?!?/br> 普云大師啞然失笑:“哪里有借智慧的,都是癡心妄想?!?/br> “可是那個小姑娘被借到了智慧,而且她還活著?!敝苠a兵看著老和尚,“師父,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嗎?為什么她活著,有人卻死了?” “已經死了的,不可能復活。原本活著的,又為什么要死?”普云大師長長地嘆了口氣,“和尚也是人,人是改不了命的?!?/br> “開死門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已經死了?”周錫兵的手捏緊了茶碗,目光一下子銳利了起來,“她是怎么死的?” 普云大師搖搖頭:“老和尚不知道?!?/br> “難道幫她開死門的普仁和尚沒有告訴過你這位師兄嗎?”周錫兵的眼神成了刀子,狠狠地刺向面前干癟瘦弱的老和尚,“你可是他在這世上唯一能信賴依靠的人?!?/br> 普云大師苦笑著搖頭:“報喜不報憂,出門在外的人,是不會說這些事情的?!彼哪抗鉁睾投H切,“這種心情,為人子女的你應該了解?!?/br> 周錫兵勉強平復了心情,繼續追問普云大師:“那么,普仁師父報喜又是在報什么呢?” “他說他入世以后,交到了很多朋友。所有人都圍著他轉悠,每個人都捧著他?!逼赵拼髱熣f的是報喜,面上卻是濃郁到化不開的悲傷,“他們帶他去了一個漂亮的度假村,在那里,什么都有,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