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她呆住。 黃先生接著說:“典禮快開始了,可別叫人久等?!?/br> 她立刻提起裙擺朝棕櫚樹飛奔過去。 那頭幾名研究院的人在遠遠地用英文喊:“當心摔著——” 徐少謙也回過神來,慢慢站起身來,一手撐著大樹沖她擺擺手,示意她慢些跑。 她笑起來,在離徐少謙數步遠外緩了口氣,慢慢朝他走過去,“徐教授,你來了?!?/br> 他亦是一身莊重西裝,站起來時比她著了高跟鞋仍高出許多。 她捉著裙擺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說什么好。 徐少謙臉上帶著一如往昔的溫和微笑,“你并未邀請我來參加典禮?!?/br> 她心里欣喜,“抱歉抱歉,我擔心……” “沒事,你先生已替你將功補過?!?/br> 她一愣:“他……他來找過你?” 徐少謙將她看著,臉上帶著一點意味聲長的笑。良久,才緩緩說道,“嗯,談了許久。很長時間沒有過這么愉快的談話了,很多年很多年?!?/br> 看著他臉上笑容,在海邊洋房里那陣異樣情緒再度升起—— 她總覺得謝擇益認識她。 最近一群人在數十米開外投入的談著量子論,其余人皆已緩緩自遠處步入教堂。 陽光灑在略有些潮濕的草地里,她著高跟鞋的腳踝也有些濕濕的。這一切一切都帶給她一種微妙的異樣,又莫名使她格外安寧。 她下定決心:“雖然不知你們都聊了些什么……” 徐少謙無比認真的側耳聽。 “但是我一直有一點疑惑,關于一封信,”她一捏拳頭,走近一步,小聲問道:“他曾有一封不曾親手交到我手中的信,信上寫著一句很奇怪的話?!?/br> “是什么?!?/br> “ie spectem suprema mihi cumveneril hari, ie teneam mor iens dezite manu.”她以不太標準的發音念了一遍。 徐少謙聽完,臉上仍維持著聽見這句話以前一模一樣的神情。 楚望試圖發現他臉上哪怕一丁點細微的表情變化,驚訝,抑或猶豫、沉思…… 可惜都沒有。 這便意味著……對于謝擇益寫這封信的目的,他半點也不好奇。 那么,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這一時期以來她的所有猜測。 徐少謙緊接著說了一句話:“昨天,他問了我一個問題?!?/br> 楚望靜靜聽著。 “他問我:一戰是化學家的戰爭,二戰是生物與物理學家的戰爭——這句話是什么意思?!?/br> 果然。 楚望將臉埋進雙手里。 不過那句話并非他的開場白。 徐少謙抬眼看著她因慌亂、羞憤與不知所措而捂著臉的雙手,慢慢回憶起昨天那個不速之客。 地點與時機都選得極好——在防竊聽在全世界均數得上一流的太平山天文臺。 他動用自己的軍官身份,獲得拜訪權利。 徐少謙隔著長波收發間的單向玻璃注視他許久,這才慢慢推開門,推動輪椅請他進來,他亦毫不客氣的直起身子,隨他進來。 他不動時,靠在那里仿若一桿黑色的槍;而他一動時,你才知道他起先只是在蟄伏著。 門合上,并未自我介紹。 開場第一句話便是:“徐先生,她興許了解物理,但并不那么懂得戰爭。請允許我代她來回答你?!?/br> ☆、〇六〇 聚散之八 “戰爭?”徐少謙合上門, “‘征服者總是愛好和平’的那一類戰爭?” “是的。亞述圍攻拉基什, 拿破侖進入耶拿,elliot開入廣州, 睦仁與尼古拉斯二世奪取朝鮮半島與遼東半島。如果這一切不廢一兵一卒就能辦到就好了, 畢竟‘政治家都愛好和平’。是這個意思么,徐先生?”謝擇益無所謂的笑道:“在舉世聞名的科學家眼中又是怎么看?” “軍事家與政治家目的或許不同, 但全世界科學家不論聞名與否, 在這件事上,永遠只有一個陣營?!毙焐僦t側身對著他,微微瞇起眼睛, “你呢?七年條約,冒著革職與再入獄的風險, 你的陣營又是什么?” 謝擇益微笑, “與你同她一樣?!?/br> “一樣?”徐少謙也笑了,慢慢移步至一副投影地圖前,“英國百多年來的武力陸續用以為商業開道, 宗教文化傳播,而中國仍還要選擇被誰打,因為無法逃脫挨打的局面。人有文化認同與趨利避害的本能。這一切,以及你的職業均決定你無法與我們相同。怎么會一樣?” 謝擇益隨他轉身, 紅色投影儀光線映到兩人身上,有短時間的視覺刺激。 他花了兩秒適應過來,接著說,“確實不會完全相同。幾百年來歐洲人所追求的戰爭, ‘是政治的繼續’,是‘對敵人的全部疆域、財富和民眾實施打擊’。戰爭是兩股活的力量之間的沖突,是有來有往,是過招,是‘接受美學’。故而兩方之一的絕對忍受無法成為戰爭。因此戰爭亦不過大規模相互狩獵、饑餐渴飲、自相殘殺、以暴制暴罷了。流血、犧牲,都是理所當然,無人值得同情或譴責。暴力角逐里,弱者被強加意志,無可厚非。還有什么能比人類這種狩獵更為殘忍?又有誰有辦法阻止它?” “至今沒有。即使是最高明的軍事家?!?/br> “有句話叫……”謝擇益艱難的思索了一陣,眉頭緊鎖,仍背不出那句中文原文,故只好以英文替代,“the supreme art of war, is to subdue the enemy without fighting.” “不戰而屈人之兵?!?/br> “是的??墒且坏╅_戰,就不再存在這種理想態?!?/br> “沒錯。因為戰爭里充滿可能性、概然性,幸運與不幸,危險、勞累,難測的情報,復雜的計算。不存在正確解,不存在絕對值?!?/br> “故而戰爭在所有人類活動里最趨近于賭博?!彼f,“當政治的努力與外交手段均不起作用,國際法也宣告失效的時候,在這種狀態里,只有頭腦博弈,只能感情用事;是不斷升級的,有如脫韁野馬的暴力賭博?!?/br> 徐少謙感到十分意外,于是椅子退后看向他,表示洗耳恭聽。 “賭博何須太多深思熟慮?更多時候需要勇氣,賭徒博弈的勇氣?!?/br> 徐少謙見他如此比喻,笑了,“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這場豪賭若是輸了,賠上的可是疆土、財富和百萬人性命?!?/br> “那么為什么要輸?既然無法選擇不被侵略,為什么還要質疑手頭武力是否正義,手段是否血腥?戰爭不是貴族決斗,徐先生,歐洲人十七世紀就已經扔掉白手套。百多年來中國人挨的打還不夠多嗎,為什么還不反擊?”謝擇益眼里仿佛燃灼著烈焰,“徐先生,我請問你,當初為領導這一支秘密隊伍,將半個皇家學會帶至遠東的初衷是什么,僅是為了不反抗,不戰而屈人之兵?可是戰爭里有無數種可能性,它不可控,它感情用事,它是暴力,它是活的,它是豪賭。你這樣一位極善思考的人,當初在做下決定時,怎可能完全的決定‘不用它’?” 徐少謙反問道,“你對它知道多少?” “多少?無非一種威力極強的武器。十倍,百倍……千萬倍于grandslam炸|彈,我不清楚,那又如何?戰爭無非death feast,以暴制暴?!?/br> “以暴制暴……”徐少謙不由為這番言論側目。反復回味這四個字,轉而問道,“可你愿意看到你的妻子滿手染血,成為引導這場暴力的犧牲品嗎?” 謝擇益微瞇起眼,試探問道,“你對她興許了解比我更多?!?/br> 徐少謙亦謹慎回看他。 即便在語言觸及到那個武器時,這位年輕敏銳的教授也并未出現如此警惕的神情。 謝擇益立刻體會到這個神情的含義,即刻說道,“她似乎正獨自背負著一個太過沉重秘密卻無人與之分享傾訴。而以她性格,即使她自覺罪惡深重,卻仍義無反顧去做了。只因她認為,這件事,除了她,沒有旁人能做到?!?/br> 徐少謙沉聲問道:“你如何能知她無人共享,只有她能做到?” 謝擇益靜靜看著他:“徐先生,你知道‘一戰是化學家的戰爭,二戰是生物與物理學家的戰爭’,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嗎?” 徐少謙不則一聲,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意味著,即使明知此行充滿無數可能性、概然性,幸運與不幸,危險、勞累,難測的情報,復雜的計算。不存在正確解,不存在絕對值;危險難關重重,至最后收獲的只是徒勞、失敗,甚至滿身惡名與兩手鮮血,她仍去做了。這是瘋狂嗎?感情用事也罷,暴力也罷,她押上一切去進行一場豪賭,只因這或許是黑暗里唯一一點微光,而始終要有那么一個人去追隨這點點微光,向更深的龍潭虎xue中果斷前進……”他微微仰頭,“這不是暴力哲學,這是生存哲學。即使以一介殘缺傴僂之身殘喘的活著……也還是要活下去,不要被同類徹底蠶食?!?/br> “她有她的一己孤勇。興許她所誕生的地方注定她無法切身體會戰爭與侵略的殘酷,那么便讓我這親歷文明踐踏豺狼之吻,暴力哲學的忠實擁護者告訴她應當如何殘忍。倘若真輸掉這場豪賭,我便是她最大的幫兇,是她的共犯,是她的劊子手,地獄也同她一起下?!?/br> “這就是她告訴我的。遇見她以前,我活得消極,麻木而慣性,早已學會不動聲色看這地獄里一切盤剝掠奪??墒嵌嘈疫\?遇見她時,我才知自己一顆心臟仍舊炙熱跳動……” —— “他……還說了什么?” 徐少謙抬頭看她一眼,微笑道,“還說了什么?最近總覺得年紀大了,記憶力衰退。你自己去問他吧?!?/br> 教堂鐘聲打響,她有些著急。 張了張嘴,徐少謙卻制止她道:“再不去教堂來不及了?!?/br> 她只好作罷,一陣泄氣。 徐少謙無奈笑道,“你不是來請我作為你師長攜你走進教堂的么?” 她一愣,整個人傻掉。 怎么連這件事都忘了…… “不過我也許不太適合?!毙焐僦t低頭向她示意自己的腳,笑著說,“我擅自為你請來一位更合適的人選?!?/br> 他說罷回頭,恭謹、立馬又打趣的喊道:“dear prof. lutherford!” 大老虎自人堆里頭回過頭來,先看看楚望,又看看徐少謙,背著手走過來,“哦?據說我要充當一名教父?” 楚望一看到他那兩撇花白大胡子,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 盧瑟福笑著對徐少謙說:“看來我的學生的學生并不太喜歡我?!?/br> 楚望連忙搖頭,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我只是太開心了!” 徐少謙拿中文說的十分頑皮:“你的偶像大老虎,是你的grandmaster?!?/br> 楚望笑出聲來。高興的。 盧瑟福紳士的伸出手將她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托起,慢慢走向教堂。 身后眾人亦緩緩跟上。 教堂門口,一個身材高挑的金發白人女郎牽著一左一右兩個著了禮服的糯米團子走過來,將百合花束遞至她手中,向她與盧瑟福分別擁抱后,便自側門偷偷離開。 掩住的門里可看見謝爵士立在第一列最角落,春風滿面的同港督談天;謝擇益正在教堂中從容安靜的等候;衣著華麗高雅的眾人均在耳語,時不時有低低女子笑聲…… 花童將她裙擺拾起,楚望與盧瑟福一左一右推開大門。 一瞬間,所有人回過頭,安靜下來。 熱帶陽光從彩繪玻璃照進來,落到紅毯地上,她身上。 謝擇益亦回過頭來望向她,定定看著她,一動不動,臉上始終帶著微笑。 她腦內回想著剛才徐少謙同她說的那一句話,看向謝擇益,心咚咚直跳。她仿佛正在穿行時空隧道走向他,因此這條路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