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兩人回頭看一眼,都笑了。 真真笑道,“看他可憐,今天批準他當我一天司機!” 看真真講話模樣,應該也是對這英國人有些許好感,不過不多,不足以讓她輕而易舉開始一段異族戀。她說等秋天過完,她爸爸就要送她到英國去念大學。又說這英國人常年駐在上海,未必能時?;赜?。真真每次拒絕他的追求時,便打趣他說:“什么時候你們皇家海軍撤出租界回國時,那時我再考慮考慮你!” 這話她是出自半玩笑半真心??促愸R時,真真不止一次紅著眼眶,笑著感慨:“從前我可真的以自己生在上海為榮的!他國殖民、他國領事審判,實在丟人?!?/br> 自從楚望第一次在工部局門口大哭那一場,她就已經徹底接受了這個時代、這個城市的設定。于是她不置可否。 兩人都越聊越沉默。沉默過后,真真終于想起那早被兩人忘在犄角旮旯里的允焉,“鄭先生的事聽說了么?聽說訂婚日子就在這兩日,林老爺可是為了她請遍全上海名人,能遞去帖子都沒落下;這喜事一早鑼鼓喧天的放出去了,新郎卻先遭了牢獄之災,恐怕她哭都要哭死了?!?/br> 兩人卻都沒笑。過了一陣,齊聲喟嘆道:“可憐的鄭先生,怎么就攤上她了呢?” 在派克弄外送別真真時,她遲遲不肯上車,似乎有什么話憋了一天,終于沒忍住問道:“我特意出賣色相將這英國人帶來,你就沒什么話要問問他的嗎?” 楚望無奈笑道:“一個二個的,四處請人來作說客。我能不能有點隱私?” “什么隱私不隱私?你這朽木開花開得真夠晚,我都替你著急!”真真撇撇嘴,“聽彌雅說葛太太說,你研究院的小帥哥三天兩頭來請你去玩,你從不去;上次糖果大王,那個荷蘭華界首富他兒子,特意托人上葛太太這里來,就是想同你說上幾句話。別人一到上海來,不知道被多少闊太太當作金龜婿。好容易將你等下樓來,你看別人兩眼,念叨著什么低湍流什么洞,頭也不回又上樓去了,再沒下來過,可把葛太太氣的……”看她眼神,真真又說:“葛太太也不是氣你,看你難得喜歡什么人,倒也沒相處多久,甚至也沒正式交往過,不至于真的便就認定他了,對吧?” 楚望無語凝噎,也根本回憶不起跟什么糖果大王的兒子打過照面。那幾天她回憶低湍流風洞內徑正起勁,每天兩點一線的房間與浴室來回穿梭,連吃的都是穗細給她帶上來。她難得下一趟樓,腦子里飛過去的也全是各種公式與數據,哪里看得見什么人。 見楚望不說話,真真便以為觸動了她的傷心處,忙將上尉從駕駛室里攘出來,直罵道:“煩請你講兩句話行嗎?” 上尉咳嗽兩聲,極為靦腆的說:“具體我也不清楚tse在哪里……”看了看真真神情,補充道,“不過我想大約是在英屬東南亞地區,因為往常在太平洋地區犯了過錯的軍人,也是被送往那里審理。應該不會有什么事情,因為tse的父親在東南亞勢力很大,聽說他一直在為他打點,因此不會受到太多牢獄之苦……他本人在軍中人際關系及口風也極好,不會有人給他臉色看的?!?/br> 楚望認真聽著。 上尉看她神情專注,又說,“過幾天審理過后,不知道上海又是什么勢態狀況。如果六國審查員能給出一個公平決斷,在我們被遣返回國時……tse大約也會一并遣回英國去?!?/br> 上尉在說到最后一句時猶豫了一下,不過她也能猜到:謝擇益身份敏感,在所有事情處理上幾乎完全忽略了帝國利益,幾乎將與他共事多年同事推向深淵,而他卻沒法給出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他如今處境極為復雜,在審理結束后,假使六國租界利益暫告一段落,他脫得了枉顧租界利益的罪責,脫不了枉顧國家利益罪責。到那時,他的審判也許就會全權交給他的國家。而他的近況,比起如今失職的佐久間;往后,也許更會像是如今落了難的鄭先生。 倘若羈押他的英軍脫離了英屬東南亞殖民的范圍,在他父親力量庇佑不到的地方,他將會受到什么樣的對待? 她有點不敢想。 —— 在公開審理的前一周,她與許小姐再次收到司法公庭的證詞取證邀請。 她與許小姐都被請到一間訊問室,里外隔開,有一堵玻璃窗可以看到詢問過程的一切狀況。許小姐先被請進去,她等在外面的長椅上時,聽見英國審訊官在翻譯陪同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問她一些問題。 你是幾號進入紡紗廠醫院實習的? 十三號。 動機是什么? 我從前就讀于仙臺中學,是醫學預科學生。 火場當日發生了什么? 那天由我值夜,聽到外頭有響動與腳步,有人突然將我所在樓層鐵柵欄鎖上。后來著火了,每一層他們都預備有火油。 后來一位英國陸軍上尉救了你? 是的。 他是如何得知紡紗廠醫院大火的消息的? 我曾經將紡紗廠醫院所見告知過我一位朋友,林。當天我們本該一齊去華懋舞場,因為不想耽誤值夜工作,我便沒有去。虹口附近本就不安全,尤其我是個女孩子。她應該是同他講過,叫他留心我的安全。 天津丸號的男童、紡紗廠的大火案,他碰巧都在場。比起是巧合,你是否認為,他事先從什么地方知道點什么? 不,先生,他僅僅是一位華人英國軍官,僅此而已。 …… 大約為了核對她證詞真實性,所有問題都反復問了三遍有余。在第三遍時,她看見了從另一側審訊室出來佐久間。隔著會審公廨的柵欄,她看見他在接受一個五國審訊。 面對所有指控,他默不則聲,統統接受下來。他臉色越發白潤,胡須脫落,言談舉止之間已經彰顯少許女態。日本陪審團試圖為他脫罪,向五國審判官陳詞時,無數次提及:“他也是一名受害者。他在娛樂期間,無辜的遭受了工部局另一國共事軍官的無故的槍械襲擊……” 許小姐仍未結束證詞取證,佐久間已經先被押解了出來。經過柵欄門時,一直沖她笑。那志得意滿的張狂神情,仿佛在沖她說:“看到我遭受的罪與折辱了嗎?你的軍官,你的愛人,此刻一定和我一樣。你的眼睛穿過我看到了他,而我從你眼里看到了痛苦?!?/br> 這一點點凌駕于她痛苦之上的快樂,已經是他蒼白空洞的靈魂軀殼里唯一一點色彩。他的身后,他白發蒼蒼的祖父被他傴僂的父母親摻和著,她的妻子跟在后頭,衣著體面,舉止優雅高貴的一家人,正九十度鞠躬,向高大的英美陪審官請求恕罪。 不久,許小姐出來以后,她也被邀請進入帶玻璃窗戶的房間。狹□□仄的取證室內,極難得的擠著四五位高大的白人;桌案一側坐著個枯瘦的中國人,正笑瞇瞇的同她說:“我會很快給你翻譯的,別緊張?!?/br> 其實并不需要翻譯,他們用任何語言問一句,她都能立刻回答上。 “你為何會在四月一日凌晨請他去紡紗廠救你的朋友?” “因為佐久間一郎用我朋友的人身安全威脅了我?!?/br> “你也受到同等威脅。為何他會先前往紡紗廠,而不是去賽馬場?是否通過什么途徑預先知道紡紗廠縱火案?” “沒有,先生。因為他知道我有武器,同時享有治外法權,而我朋友沒有?!?/br> “他為何會將配槍給你?” “研究院人人都知道,佐久間一郎曾經多次對我進行sao擾。我作為研究院成員,我想謝先生將配槍交給我前,一定是考慮到了這一點?!?/br> 一眾取證官員相視一眼,突然窗外一位美國陸軍大校叩響玻璃,叫其中一位美軍中尉問她:“你問問她,與涉案英軍上尉什么關系?!?/br> 她回頭,隔著玻璃窗戶,有些不解的望向大校。 那位大校本板著臉,這時威嚴一笑,敲敲玻璃,“她的詢問結束以后。我需要同這位女士單獨聊一聊?!?/br> —— 取證過程快到她都有些吃驚。出了詢問室大門,她突然看見那位大校在等待她的時間里,不甚優雅的蹲在工部局院子的屋檐下面吸煙時,她突然便安心下來,快步朝他走過去。 大校站起來,沖她伸出右手:“布隆?!?/br> “linzy?!彼卮鸷喍?。 大校捻滅煙頭,說,“zoe是個相當優秀的小伙子?!?nbsp;看了看她沖她衣領露出來的一截項鏈,布隆站遠幾步,挑挑眉毛,突然又補充一句:“既英俊又迷人?!?/br> “……” “當然,念書那幾年,也沒少給我惹麻煩?!?/br> “可是先生,您想要說什么?” 大校盯著她笑道:“你不代替zoe為我表示道歉嗎?” “先生,我無權代表他?!?/br> 大校也有些迷茫:“你聽說過美國高校的兄弟會嗎?所有兄弟會里,phi beta kappa是最古老,最富盛名的一支?!?/br> 她取出脖子上的金鑰匙,看了看,搖頭道,“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br> 大校見她是真的不懂,于是感嘆一聲,“這一次,他惹的禍可不小?!?/br> “布隆先生,他會遇到什么麻煩?” 布隆抬頭望望天,“我們在這里的一切都被否定以后,在官僚主義驅使下,他在這一系列復雜事件最后的判決,根據他不明確的動機,可能演變為:間諜罪,交送英國。這也許會是最重的處罰。在脫罪前,他的名字,所處地理位置,將會暫時在這個世上消失。暫時,或是永遠?!辈悸≌f,“公開審判后,他興許會被交送未知區域進行密審,在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前,他會失去所有人身自由,尤其以他這樣敏感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所有加諸在他身上的不人道的處罰,都是國家機密級的。所有殘忍手段,外人都不會知曉?!?/br> 沉默一陣,楚望小聲問道:“先生,能否請問,你們這次來上海目的是什么?” “什么?”布隆顯然十分驚訝,她既沒有替zoe傷心,也沒有問他該如何救他,卻直接問他,美國軍人為什么會來這里。布隆想了想,說,“當然是為自己的國家脫罪,且最大程度不傷及經濟利益?!?/br> “哪一種是優先的?” 布隆警惕的看著她:“女士,你身上沒有攜帶錄音筆吧?” 她盯著布隆。 旋即布隆爽朗大笑,“即使一早就聽說過殖民地上世界列強駭人聽聞的種種行徑,我也曾為此不齒。在這樣的丑聞,在世界范圍內造成這樣惡劣的影響以前,我必須出面,讓他們為自己的罪孽有個交代。判決、革職、或是遣返……但是,誠心道歉決不會使我們的本意。在付出應有代價,查辦官員,損失一點尊嚴的前提下,我仍是要爭取利益,盡量不使全部美商遷廠回國,決不放棄這租界里的巨大利益。這就是為什么‘一部分人’得付出代價,成全大事。這也是為什么,zoe的處境會變的這樣糟糕,女士?!?/br> 她說,“國家利益至高無上,你說的沒錯?!?/br> “可是女士,撇開國家利益不談,我仍舊有一點自己的私心。我們會邀請一部分受害者及證人出庭這場會審,這也是為什么我打斷了你的取證——我希望你下周五,一定一定,出現在公審法庭現場。女士,務必相信我,帶上你的證詞,也千萬別忘了zoe留給你的全部庇佑?!?/br> ☆、〇四二 光之三 第一場審判的受審者名單,楚望前一天在申報上看到了。受審者共一百一十余人,軍銜中尉以上,最高只有兩名日軍少佐。出庭公審的只有其中被指控罪名最多的十余人,而謝擇益不在后一份名單中。 出庭人數雖仍不算多,但已超過工部局會審公廨席位數;上??偵虝動?,第一時間表示愿為這場臨時公審提供場地。 公審當天清晨公布了法官姓名與國籍,包括了美、中、英、法、菲、荷蘭在內九位法官。雖然菲律賓不算得一個國家,但因案件涉及到南太平洋地區英屬檳榔嶼,所以也特許一位菲律賓法官出席法庭。 與臨時法庭同時成立的,還有一支國際檢查局負責犯罪證據收集。而國際檢查局臨時偵查處的最高級官員,正是昨天那位布爾布隆大校。 看到這份名單以后,她才算真正明白了布隆的意思。這第一場審判,只是針對租界的除領事與高級決策者以外的、較低一級決策者的審判。而諸如朱爾查、駐日大班在內的駐滬領事與高級決策者,一部分被暫時收押,另一部分已被事先遣返回國。 正如布隆所說,決策者必需被保全。因為假如代表各國行使決策力的在滬最高決策者受到裁決,那就是真正承認自己“錯了”;而如果只審判中下級軍官,那便是“領導無方”。 在通告最后一頁,她看到這樣一句話:“第一場公審公開審判租界罪犯。此后根據第一場公審定罪內容,租界六國與中國將以此為依據,修改《南京條約》《虎門條約》《天津條約》《黃埔條約》與《望廈條約》?!?/br> 這大概就是布隆的來意。第一場公審用來平息中國人的怒火,方便之后能最大權利保護住自己的租界權利。 一開始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與美國租界利益,以及與布隆的私心的關系。 公審當天,她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了謝爵士。葛太太與她一同前來以后,等到她被陪審官員叫請去作證席位以后,葛太太便與謝爵士并排落座于聽審席上。與他們坐在一起的,還有杜、黃、張和蔣先生等人。 見到他們一同出現時,楚望才明白了,興許商會第一時間為國際檢察局提供公審場所,興許不全是出于利益拉攏;仍可能是謝爵士有所請求,商會與青幫愿意給予他一些幫助;當然,更可能是青幫與南京之間有著密切關系,才最終使得公審場所定在了上??偵虝?。 也大約因為這一層關系,葛太太也能有機會得到一個聽審席位。 除了他們外,還有南京政府官員,以及一些在包括華人與外國商人在內的、在工董局享有極高權利的在滬名人,比如玻爾。 公審開始前五分鐘,她突然注意到布隆往她這里望過來的目光?;仡^與布隆視線交匯時,他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作了個取的姿勢。 她稍稍遲疑一下,旋即慢慢將金鑰匙從毛線長裙衣領里取出來,掛在外面。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做完這個動作,布隆微笑著將頭轉開以后,她卻覺察到公審庭里,越來越多的目光往她這邊投視過來,包括謝爵士、蔣先生、玻爾……甚至還有法官席上兩名法官。 在十點整,這種錯覺帶給她的短暫不適,在會審開始后很快消失。 因為各國對這個確立政權不過兩年有余的政府的法律體系完善程度存疑,在商討,亦或是南京政府的妥協以后,這場公審最終選用英美法系進行裁決。而這類典型官僚主義的法系特點是:繁冗的舉證與控辯流程。 一份起訴書由荷蘭庭長德弗雷斯宣讀了近半小時。起訴書內容主要針對了紡紗廠事件中的大量日軍軍官與實習醫生;除此之外,還有少量民國成立至今,租界在破壞中國司法主權過程中,工部局對各國犯罪軍官及商人的“誤判”“漏審”案件中涉案洋人,及犯有“包庇罪”的軍官的申訴。 這份起訴書卻對于各國對中國百年掠奪瓜分過程中種種罪行只字不提,而是將少量殺人、反人類罪責統統歸結到少數級別不夠高的各國軍官身上。 上海這個“冒險家樂園”,正是帝國主義在中國領土建造的人間地獄。這個地獄里有變相閻羅殿,豢養著無數牛頭馬面,用以“維持治安”,實則欺壓善良,包庇惡霸,凌|辱平民,勾結盜匪,詐欺取財物,走私販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