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那你呢?” 他沉默了。 霍格太太道:“要吃便趁早去,越晚越沒機會啦。想起我與我先生在廣州時常去的那家河粉店,搬來上海以后,還想要再去時,無奈我身體便不大好了。再想要吃——跑遍上海也就那么一兩家,也不是那個味道了?!?/br> 她支起身子,從謝擇益手a里奪過毛巾,自己擦拭起來。 謝擇益盯著她,想了想說,“看看彌雅帶過來的東西合不合適?!?/br> 她接過背包,湊過去看:里頭裝著兩條干凈的長褲與襯衫,兩條平角內褲、如今上海時興的束胸與兩盒慕黛史。 謝擇益背對著她問,“是這一些么?” 她臉有點燙,沒吱聲。 他又說,“不是的話,一會兒去了起士林咖啡館,再回去取就是?!?/br> 她嗯了一聲。 “去將衣服換了,悄悄的下來。我在樓下等你?!?/br>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嗷嗷嗷寫了快8000字,后面怎么都沒斟酌好。 先放前半部分,后半部分1月16日一定完成?。。。?! —— ☆、〇三七 阿正之五 她拿著紙袋飛快跑上樓去,扔掉全是汗味的舊內衣,將白色麻布長裙換作棗紅燈芯絨襯衫與白色長褲。被醫生剪得參差不齊的短發還有些微濕,脖子往上一寸頭發都剃掉了,在襯衫外頭空出涼涼的一大截?,旣惻c莉莉在樓下與霍格太太聊得出神,還沒注意她已經溜之大吉。 她很輕松的下了樓。謝擇益的車停在前花園外,她甩了甩濕漉漉的短發,低頭鉆進車里。 車開動了,她朝著紅十字醫院潔白的大樓飛快的揮手。 謝擇益也笑了,“這么早作別,晚上還不是得回來?!?/br> 她打開車窗,風從窗戶縫灌進來;她將雙手插進頭發里面輕輕哼著不知哪里來的調調。從前她也沒有那頭累贅的長發,一覺醒來洗干凈頭發,擦一擦,趕著上課前最后一班電車到學校里時,頭發也給乘車沿途時的風吹干了;遇上冬天下大雪時,到了實驗室,已經是滿頭冰墜子,給室內暖氣一烘,沒一陣便干透了。她時常有點不為人知、無法傳達給人的小快樂,卻不知怎么的總覺得謝擇益能懂;即便不能懂,大約已經打從心底接受了她是個神經病的設定…… 開往張家浜路上,因為舊時各國道路時沒規劃過城市排水系統,遇上下雨便時不時便會有一些或大或小的水坑集在路邊。門牌是英文字母的商鋪大多都關著門,街邊玻璃櫥窗上都貼著大大小小的抗議招紙,但離街邊太遠,有些看不仔細。她拉開車窗想探出去看一眼,剛一動作,巷子里兀地沖出兩三個學生,嚇得楚望也一聲驚呼。幸得謝擇益剎車及時,右手控著□□,左手仍不忘伸手將她額頭護住,免她一頭撞前窗玻璃上。 幾個學生一邊一驚一乍跑過去,跑出去幾米遠,一個學生回頭來道過歉以后,又往車窗上扔了一張招紙。兩人往前看,并不寬敞的沿河街道上全是熙熙攘攘的學生。眼見車開不過去了,兩人一道下車來,將車停路邊雜貨鋪前,沿河走過去。 楚望看了眼手里那張抗議招紙,上頭寫著—— 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 然而帝國主義自強迫開埠以來,上海租界上的中國人,吞聲忍氣地蜷伏于帝國主義的壓迫之下,比奴隸還不如! 我們忍無可忍了!我們已經已經預備犧牲一切,冒犯各種困難與危險,為全中國反抗帝國主義的民族革命作前驅! 廢除不平等條約! 收回租借地,取消領事審判權! 讓日本資本家遷廠回國! 我們希望全上海的中國人聯合起來! 我們希望全中國被壓迫的四萬萬同胞聞風起來! …… 看完以后,她將抗議招紙折好裝進襯衫衣袋里,與謝擇益一路沉默著前行。若是往常,她仍覺得他與她是沒多大區別的同類;也只在這一瞬,她才突然意識到,他也是周圍學生們的抗議對象之一,若非今天他沒穿軍裝,否則一準連帶她一道成為泄憤對象;可脫了軍裝,他也就與旁人沒什么區別。 能在租界里有一席之地人人都是衣冠楚楚,從穿著而言,一眼便可知誰是侵略者,誰是資本家,誰是二等公民,歧視與壓迫隨處可見,是有形的。在往常是動輒毆打黃包車夫的巡官,是蘇州河里的無名尸骨;在今天,所有受歧視與壓迫的憤怒統統爆發出來,便是學生手中的怒吼與被這民族動蕩嚇到不敢開門的外國商鋪,都是有形的。她無端的為這歧視與憤怒的有形而動容——不像一百年以后,存在于小組作業與共事關系中無形的歧視,讓人找不到,摸不透,無從發泄。也因此,好幾次她都沖著□□人群遠遠揮舞拳頭,嘴里嘀咕道“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日本資本家遷廠回國!” 謝擇益看她時不時發一陣瘋,只跟在身旁微笑。因為戒嚴,一趟電車停在河邊,夕陽里頭兩條冰冷而亮晶晶的軌道與河水并排伸向遠處,這個城市繁華與貧困交匯的邊緣。車大約停得太久,開電車的師傅打起了盹,車廂里的人卻是夠安靜。頭等車廂里西裝革履的商人們讀著報或是做著數獨題,二等車廂里鄰座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互相搭訕起來;突然里頭有個人紅頭發的商人注意到謝擇益,在兩人走近時輕聲喊道:“謝先生?哦真的是你。聽說碼頭、閘北與寶山路都鬧得很厲害,我以為工部局全都出動了?!?/br> 一等車廂陸陸續續有人望出來。 謝擇益微笑道,“洛克霍德先生下午好。聽說商鋪關門,趁散步出來,正好陪同女士買西點?!?/br> “聽說總工會出動,鬧得很厲害。商務印書館附近住戶中午聽見不少槍聲,從那一邊一直封鎖過來——前頭也不能去了,我剛從起士林那邊過來,也快封鎖了,現在去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電車停在路邊,意味著連通過來的電線線路也切斷了;也昭示著上海某個或是某幾個地方正經歷一場浩劫。兩人謝過洛克霍德先生,二等箱里便有人起哄道:“吃西點趁早嘍,趕跑外國人,再沒西點吃!” 楚望聽聞便真的沿街跑起來,謝擇益在后頭微笑著跟上。眼見起士林咖啡店就在眼前,白俄店老板沖她大喊:“當心水坑!” 夜已初上,因戒嚴斷電,原本高樓的霓虹也沒亮,險些沒注意中間正對著一灘集水坑;近了一些,才發現地上明晃晃一灘影子,在地勢低洼的起士林店外匯成一條寬闊水洼。突然她手被牽起,一側頭,謝擇益將她右手拉高,低頭看著她,嘴里數道:“三,二——” 兩人一同跨出去,帶著她一個小小蹦跳躍過水坑。 跳過去以后,店老板與伙計一同笑了起來。面包師傅是個年輕捷克小伙,正端著一盤剛發好的面團探出頭來,用卷舌的英文大喊一聲:“斷電!電爐起不了火?!笨此行┚趩?,又笑著說:“碳烤爐還能用,只沒有往常松軟?!?/br> 眼巴巴等在烤爐前時,眉清目秀的捷克小伙用腔調十分可愛的英文同她搭訕。 謝擇益立在旁邊同白俄老板聊天,眼光時不時朝烤爐這邊投過來。 一爐黃油羊角包出爐,她嘴里念叨著:“六只,六只,裝三只袋子!” 伙計分裝紙袋時,捷克小伙在烤好的蜂蜜栗子蛋糕上鐫花,突然右手變戲法似的遞給她一只玫瑰花瓣型的小熱十字面包,說,“給今天最可愛的女士?!?/br> 白俄老板嗬嗬笑道,“亨利,別以為謝先生看不見你搭訕她女友?!?/br> 她接過熱十字包以后,忙擺擺手,“我們不是那個關系?!庇謧阮^看一眼謝擇益:“看吧,總有人誤會?!?/br> 捷克小伙紅著耳根轉過臉去,伙計替他問,“那么冒昧請問一下,你們是什么關系?” 謝擇益微笑著看向她,“給我五分鐘時間想想什么話適合在起士林店里講?!?/br> 白俄老板與伙計一起起哄。 她手里拎著三只紙袋拔腿就往外跑。 白俄老板在喊道:“這是最后一爐羊角包,明天開始,很長一段時間里再沒有得吃了!” 她一聲驚呼,忘了門外的水洼,皮鞋一腳踩進水洼正中間;卻沒料到水這樣深,四濺的泥漿臟了她一身。 謝擇益快步趕過來,蹲下來碰了碰她的襪子,“濕透了?!笔疽馑_,將她里頭濕透的皮鞋脫下,白色襪子從褲管里扯下塞在拿在手里,兩手環過她肩下與膝下,大步跨過水坑,往車停的方向返回,“沒事,很快就到車上去……回去將這身衣服換下來,洗個熱水澡,便不會著涼?!?/br> 濕透的腳丫發著涼,在這因戒嚴而停電的漆夜里,因他大步走而懸空的晃蕩著。她手里攥著溫熱紙袋,說,“涼了就不好吃了。想回去醫院,將吃的帶給霍格太太與許小姐?!庇盅a充一句,“現在回去家里,也不知有沒有電?!?/br> 他嗯了一聲,隨后說,“先送你回去,我折返回去將干凈衣服帶過來?!?/br> 下午的學生早已走遠。街道空空蕩蕩,車寂寥的停在路邊,街上零星三兩昏黃住宅燈光亮著。車上散落了許多抗議招紙,他先開了副駕駛門將她放在座上,將前窗玻璃招紙拂去以后,關上車門緩緩啟動。 路邊零零星星亮著一兩盞燈,沒有月亮;怕撞到過路人,故而車也行的很吃力。 只有兩人的密閉空間里,她總擔心他會有一點出其不意的表白。心在半空懸了一路,遠遠看見救助會在路燈光里白到發亮的白墻時,終于松了口氣。 就在那白墻壁下,她看見兩輛黑色福特車外立著七八個黑軍裝的人,其中已經有兩副熟面孔:朱爾查的,汴杰明的。他們的車駛入時,所有英軍都望過來——他們在等他。 車停穩,她定定盯著朱爾查,推開車門光腳走下去。謝擇益早已知道什么在等著他,車停穩,拎著鞋子追上來,被她一把推開。她光腳走上救助會的臺階,朱爾查的灰藍色眼珠便也跟著她轉動。 她聽見謝擇益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請再給我一點時間,長官。我回去福開森路一次,便同你們去工部局?!?/br> 朱爾查盯著她,用戲謔的英文對謝擇益說,“你舍命賠她,可你的中國姑娘好像似乎并不承情?!?/br> 她也盯著朱爾查問:“你們要他去哪里?” 朱爾查先用流利的中文同她說:“當然是回去英國人該呆的地方?!睜柡笥锰?,用英文同謝擇益說:“當初你向我保證的,‘私藏中國孤兒與帶人去紡紗廠,純屬你的個人行為,與工部局無關’。那個日本少佐舉家上下已經到了中國,準備為他個人行為向日本帝國賠罪。你呢,zoe?” “我說到做到,長官?!?/br> 楚望往他跟前擋了一步,仰視朱爾查,用中文問:“他做錯什么事情了?” “六國公使明天就要到了,女士,”朱爾查笑著說,“日本人都給了你們交代,那么我們該給日本人什么交代?” “日本人的交代?拿佐久間的個人行為為天皇抵罪?什么狗屁交代!”她氣得眼睛通紅。 朱爾查看著她頭頂的紗布笑了,“佐久間與藤間不為他們的個人行為負責,難道誰來負責?” 誰來負責?讓裕仁天皇,與整個日本向中國低頭認錯?在廣島長崎夷為平地以前,那個國度甚至試圖全民玉碎!道歉?她有些絕望。 朱爾查又道,“如果不是zoe的個人行為,租界何至于鬧到今天這一步?!?/br> 她幾乎忍不住想要狂笑。 “天真一點來說,”朱爾查微笑著看向她,“你們成功了,將我們送上法庭,或是讓整個工部局與在華外商離開中國領土,zoe又能得到什么好處?你不要因為他像是個中國人,便以為他真的便是中國人了。每一筆血債,他都經手過,你以為他下場能比前一種好?女士,作為一個中國人,你希望是哪一種?” 她扭轉回頭去看向謝擇益, “謝先生?!?/br> 他替她拎著鞋襪,一言不發。 她盯著他看了一陣,光著腳扭頭便往醫院里跑。 她聽見朱爾查對他說:“明早黎明前為止,至多給你五小時?!?/br> 跑到三樓時遇上瑪麗與莉莉,兩人驚嘆一聲,先是問她去哪兒了,又問她鞋襪呢。就她擅自出逃這事將她罵了一通,替她洗了小腿與腳,換上麻布長裙后趕她到床上去躺著。 她將條紋薄被搭在身上,背對著門斜躺著。 過了許久,門縫篩進幾寸鎢絲燈光,爾后又暗下去。腳步聲停在她床邊以后,一疊衣服放在她背后枕邊,整間病房再次安靜下來。 她不講話,他也不講話。 她背對著他問,“謝先生,對你而言最壞的情況是什么?” 謝擇益的聲音在黑暗里響起,極低,也帶著一點回響:“最壞的情況,日本與五國在上海的權利仍舊神圣不可侵犯,預示著遠東土地上中國人的第三次失敗,那時,我大約會成為工部局五國以往對日本種種憤怒的代罪者,與向軍國賠罪的佐久間因玩忽職守而一同下地獄,或者像條喪家之犬一樣滾回不列顛尋求政治庇護;而最好的情況,就要看你的國家足不足夠憤怒,能將事情鬧到讓六國公使在上海開出一個國際法庭。那時候……我們也離審判不遠了?!?/br> 她不解,“只是因為整個工部局與日捕股都是利益共同體?可是你有什么過錯?!?/br> 他笑了。 她低頭沉思良久,問,“謝先生,你……殺過人嗎?手無寸鐵的中國人?!?/br> 謝擇益說,“我是他們的長官。姑息是罪,縱容也是罪。這兩年每一筆人命債都會算到我頭上?!?/br> “可是……”她想了想,“這點事,謝爵士也不足以替你解決么?” 黑暗里一陣極長的沉默以后,謝擇益問,“你知道什么是侵略幫兇么?” 她聲音極輕,“你也沒有做太多壞事,是不是?” 他想了想,說,“英國的中國人大多舉止得體,除了中學里的學生外,幾乎與體面的英國人無異,歧視二字,離我太遠,不能使我懂得中國人到底哪里比不過英國人?!?/br> 她心都懸了起來,更為專注的聽著。 “美國的中國人,大多來自中國社會最底層??嗔?,廉價,□□,骯臟,老鼠……所有詞匯都與中國人脫不開關系。如果你親眼去華人街見過洛杉磯與舊金山的華人,你就會明白,為什么中國人地位遠低于黑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恥辱。我不知怎么形容我對中國的情感……我時常遇見一個傴僂的,生了肺病的苦力。天花肆虐期間,軍隊與醫生一起出動救治傳染病人時,他仍舊當街便溺,他的骯臟不堪使得他看起來像一切傳染病的源頭。救助會告誡過他無數次,也許他英文不好,也或許他太過頑固。一位女兒死于天花病的父親,悲痛欲絕之的當街毆打他,將他吸大煙的殘損牙齒打到脫落滿地,他嘴里、牙齒里,全身滿是血。他趴在地上求饒,用他唯一會講的英文說他家中還有一位八十歲的母親等著他。他疼的奄奄一息,跪在地上求人掐斷他最后一口氣。人們痛恨他的無藥可救,惋惜于他的將死,但冷眼旁觀似乎最好的選擇。我應該覺得心痛嗎?可他不是我的父親。我父親正是那位施暴者,他手上還有更多罪孽,因此他即使周身都偽裝成為一個地道的英國人,幾十年卻仍不信基督,只信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