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包場?!彼UQ?,邀請眾人落座。 楚望本跟在真真身旁,待要進觀眾席時,許小姐突然輕輕拉了她一下, 低聲問道:“林三小姐?” 她一愣:“我是?!?/br> 許四小姐點點頭。眾人皆落座,她請楚望坐定后,跟在她身旁坐下,而后自我介紹道:“我是你哥哥的……前未婚妻?!?/br> 她略略思索片刻便想起來了。想到之后,不免又有些驚訝:“為何是‘前’?” “道不同,”她低聲笑著說,“我與他私下早已協定妥當,只等令尊三月回國,兩家大人商議便解除婚約?!?/br> 聽到“令堂”兩字,楚望低頭一笑,旋即又問,“道不同,這話怎么講?” 戲臺漸漸亮了起來,不見有人,先聽得女子郎朗讀書聲。 許四小姐盯著戲臺:“早些年隨家父去日本,有幸識得本臺戲的作者、創造社的鼎堂先生。自小受他影響深重。去年四月之前,我與你大哥也常?;ネ〞?,四月前夕有過激烈爭吵,自此才發現各自理想抱負背道而馳,根本沒有攜手而行的希望?;ハ嗬潇o后,他選擇尊重我的個人意愿,所以選擇以和平的方式解除婚約?!?/br> 許四小姐前半截話跟聽天書似的;這出《王昭君》演著演著,她倒看出這個戲劇的與眾不同之處。再結合許小姐那句“理想抱負背道而馳”,這才恍然大悟:許小姐乃是光榮而偉岸的我黨成員啊。 許小姐這番話與這出戲實在看的她有些汗顏。 若不是她文科不好,否則真的分分鐘想要在她跟前背誦幾句馬原與毛概,方顯得自己也是個進步的有識之士。 便只好無比謙恭的握了握許小姐的手:“失敬失敬?!?/br> 許小姐也頗為贊賞,小聲說道:“我看人向來頗準。你一進來,我一眼便看出你的與眾不同之處;你與她們都不一樣?!?/br> 她哈的一笑,表示十分感興趣:“哪里不一樣?” 許小姐略一沉思,超臺上努努嘴:“你有些像這劇本里的王昭君?!?/br> 歷史上的王昭君是四大美人,郭沫若劇里的王昭君是反封建的叛逆斗士;無論是哪一個人物形象,于她而言都是高不可攀的。于是搖搖頭笑道,“許小姐過譽了?!?/br> “我知道你家一些事,也知道你一些事,請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她說,“婚約乃是兩家之事。以前常聽說令尊是個守信重義之人;令尊事先未曾與斯伯父商議便登報以自毀婚約,即便再三自責自己教女無方,于人看來仍不免有托辭之嫌,仍舊不算得尊重斯伯父意愿;這樣草率毀約,是要遭人詬病的。就此事而言,我對令尊‘守信重義’之稱表示懷疑?!?/br> 楚望聽罷莞爾。許小姐自稱“看人頗準”,就林俞品行而言,已然超越當世許多評判,果真挺準。 過了陣,許小姐又問,“那個tse,是哪一個?” “嗯?” “剛聽見外頭送你來那位英國軍官講話了。那么張揚,恐怕這條街上沒人聽不見?!?/br> “是姑母朋友的兒子,在租界作巡官,托他照看我而已?!?/br> “那么可是謝擇益?” “是他?!边@人這么有名? “在上海華人圈子里,他是個出了名的英國通,”許小姐想了想,又笑著說,“想必在洋人圈子里也是一位‘中國通’?!?/br> “是他了?!?/br> 看一會兒戲的功夫,許小姐一直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她講話。有時問一些家事,有時問一問謝擇益。讓她覺得不舒服,是當許小姐假裝漫不經心的問她:“你在越界筑路哪里工作?” 幸而這出戲終了,演員鼓掌鞠躬,主角熟識許小姐,便直接從臺上跳下來請許小姐一同上臺敬禮。在眾小姐們的笑聲里,真真走過來問:“她都同你說了什么?” 她笑道:“她是我哥哥的未婚妻,所以問的格外多一些?!?/br> “哦?!闭f著拉著她就要往外走,“現代戲頂夠無聊,還是跳舞有意思?!?/br> “我……”她抬手看看表,“我就不去了?!?/br> “為什么不去?” “太晚了。十點以后沒有車送我?!?/br> “我讓我家司機先送你再送我,可不可以?”真真有些急躁,“祿爵是上海最最上等的跳舞場,來往的都是些講英文法文的紳士。姓沈的那一口洋涇浜英文還要充大小姐,一去就露餡。好戲才剛開始呢,這么早走做什么?” 另外幾位也走近前來,假意笑著問:“真真,林小姐要上哪里去?” 真真道:“你們快攔一攔,她非要回家去?!?/br> 其中一位沈小姐派的笑著取笑:“這么早回去做什么,難道是謝中尉有門禁?” 她頗不喜歡這類調笑,也不需要和她和顏悅色:“難道你們家中長輩允許你們私自出入跳舞場,不設門禁?” 另一位沈小姐派道:“早就聽說香港人家自小學習英國保守派的規矩,嬌貴矜持自然和我們上海不一樣?!?/br> 一位真真這邊的也微笑反擊:“香港多廣州人。廣州比上海開埠早,廣東有廣東的嬌貴矜持,自然和上海不一樣。不然怎么為什么廣州的洋人最近幾年都紛紛來了上海?因為上海人與上海姑娘,都敞開懷抱的歡迎他們。學一學廣州人的矜持,挺好的?!?/br>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語出了虹口戲院大門,許小姐也追了出來,上來便挽住楚望的手:“你有車接送沒有?不如乘我家汽車去祿爵?!?/br> 她輕輕拍了拍許小姐,禮貌拒絕:“我得回家去了?!?/br> 許小姐再三挽留,“你初來乍到,可別掃我們興啊?!?/br> 真真也附和:“難得許小姐作東請客,好歹留下來多玩一會兒?!?/br> 她拒絕推辭的態度強硬。各家司機早已來了,她遠遠找見汴杰明的車,沖他擺擺手,回頭對真真說:“你也早點回去?!?/br> 走出兩步,許小姐又追上來:“能否留一個電話?” 她以為她要謝擇益的電話號碼,“我只知道工部局的電話號碼?!?/br> “不是要他的,我是要你的?!?nbsp;許小姐噗嗤一聲笑出來,緊接著從提包中摸出紙與筆給她?!拔遗c你投緣,今天沒玩盡興,改日致電上門來請,你總不要拒絕吧?” 楚望匆匆寫下號碼上了汴杰明的車離開,真真眾人也上了各自家中轎車先走一步。 沈小姐身旁一位魏小姐立馬嗤笑道:“一早勾搭有婦之夫幾乎給她爸爸逐出家門,如今又到了租界勾搭洋人。什么香港教養,英國作派。敞開懷抱迎接英國人,說得不就是她?哪一個上等英國軍官肯娶黃種小姐,還不是跟她玩玩。哪天謝中尉要是娶了她,我一頭跳進這結了冰的蘇州河里去?!?/br> 這話只讓沈小姐聽到了。沈小姐知道魏小姐見她容貌舉止不凡,出入又有英國軍官鞍前馬后的,好不風光,不免心生嫉恨。偏偏嫉恨之言說進了她心坎里去,于是三兩步追上許小姐問道,“你要她電話號碼做什么?” 許小姐手中握著電話簿沖她一笑,“沒什么。走,上車去祿爵?!?/br> —— 汴杰明車停在樓下,等她家中燈亮后方才離開。 盯著汴杰明漸漸駛離巷子的車,回想起今天戲院里的種種,她心中有種莫名的不安。鎖好房門,剛脫掉高跟鞋,長廊里的電話機便鈴鈴響了起來。 她光著腳跑到長廊盡頭將電話接起來。 “喂?” “嗯。我,謝擇益?!?/br> “怎么了?” “確認一下你回家沒有。沒事了?!?/br> 她樂得開個玩笑:“汴杰明說也可以早晨來接我回家?!?/br> 那頭沉默了一陣,而后冷冷問道:“你知不知道虹口今天戒嚴?” “為什么戒嚴?” “總之你別出去了?!?/br> “……嗯?!彼罩犕?,心里隱隱的不安。 “怎么了?” “我朋友她們在那邊?!?/br> “哪里?” “祿爵?!?/br> “……”隔了會兒,他才說:“我四點到家。有什么事,打電話去工部局。你別亂跑?!?/br> 她嗯了一聲。 掛斷電話,想起戲院門口那群金絲雀似的小姐們,不知怎的心里有些發慌。盯著那只銅制電話機,只恨這個年代沒能使眾人隨身攜帶一只手機,否則也不會既怕有人致電過來,又怕沒人致電過來。 祿爵是上等的跳舞場,能去的都是些正經人。她們出入都有司機接送,總不至于失了分寸吧? 為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她游蕩去廚房。樓下鄭先生是一位冰箱推銷員,在謝擇益住進來頭一遭便登門拜訪;正好謝擇益也爽快,沒幾天冰箱便送貨上門。她來之前,這東西基本沒用處;她來之后,廣東阿媽總不時在里頭滿滿的裝著水果,削好了皮去了籽,一只只玻璃小碗裝上冷藏起來,總不大能吃完。 端了一只小碗出來,里頭是一小塊一小塊的草莓。正是吃草莓的季節,內地不多見,香港見得多一些,卻不叫草莓,叫做“士多啤利”。偶然想起這單詞從謝擇益嘴里講出來,“給她一杯士多啤利牛奶”,又是另一番有趣好玩。這么吃著想著,心里竟突然莫名的安寧下來。 不知不覺吃掉一盒草莓,外灘公園鐘敲響了。提溜著耳朵聽,十二下。鐘聲余韻還沒來得及消散,電話鈴聲便又響了起來;一高一低,跟二重奏似的。 以為是謝擇益,一接起來,卻是個帶著哭腔的女聲。她一邊哽咽一邊打著嗝,楚望仔細分辨了好久才辨認出是真真: “楚望!楚望你想想辦法,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沈小姐和我……沈小姐給他們……”話沒講清楚,她突然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心里咯噔一聲:“在哪里?” 真真在那頭泣不成聲,另一人突然將電話接了過去,“我來說?!倍箜懫鹪S小姐的聲音:“我們在福州路遇到一點麻煩。沈小姐與薛小姐在祿爵外頭的豐源弄,遇上幾個日本自衛軍人。薛小姐跑出來找到我,沈小姐卻沒跑出來。我們想只有你熟悉工部局的人,所以打電話給你,想請你出面幫忙?!?/br> 她心里先咯噔一沉,聽到“真真跑出來”之后,懸著的心又放下了一些。又問:“報警了么?” 許小姐嗯了一聲,“治安警察很快過來。我已經叫我家司機過來接你了,一會兒等你與治安警察一齊到了,我們再進去找人?!?/br> “嗯?!鳖D了頓,她又問:“你有林梓桐電話號碼么?” “有的。我這就撥電話去請他?!?/br> 記下許小姐說的地址,她又撥了個電話到工部局警署。電話接通,響起個吊兒郎當的英文:“找誰的?” “報警的?!?/br> 聽她英文口音,那人又提起三分精神,“哦。哪里?” “福州路,豐源弄?!?/br> “什么事?” “有兩名日本人將我朋友劫走了?!?/br> “日本人?你朋友是英國人?” “中國人?!?/br> 那人哈了一聲,話音又恢復譏誚懶散:“抱歉哦小姐。我們這里只受理英美及無國籍人士相關案件?!?/br> “哎——” 電話掛斷了。 她滿腔怒火的抓著聽筒,又將那個號碼撥通。 仍舊是那個調調:“喂?” “我找謝擇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