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坐吧?!彼诓妥肋?,也請林梓桐對坐下。 “三三,最近的《新月》《語絲》,你看了么?”他叫她叫的生疏,面對她也有一些局促。 “大哥,”她竟難得有閑心同他剖白自己,“我作得一手爛詩,你賞臉肯捧我場。我不懂什么詩詞歌賦,故而也難得看小說?!?/br> 聽她說起作詩,林梓桐難得露出些許微笑:“……最近大圍剿,我雖沒去兩湖,卻被派去組織‘圍剿’新月與胡適,故而對此了解的多一些?!?/br> “哦,那不算的苦差?!?/br> “《新月》《語絲》兩邊的文人不合,卻都不大看好言桑,說他‘離開故國已久,在英文語境下浸漫,很難再把握鮮活的母語?!?/br> “你告訴我這個做什么?” “我還聽說言桑參與反法西斯游|行,在國外言行受到頗多阻礙。而如今國內文人由新月語絲引領,倘若他回國,前路未見得能夠一帆風順;斯伯父今年越發不受六少重用,沒有這門婚約,恐怕于你也不算無益……” 楚望笑了,“你來同林俞作說客?你看過那紙啟示,就該明白,他無論以何種目的想發那紙啟示,都是想要絕我后路,讓全國上下都看看他家三女兒多么不知廉恥。我又有何益?” “我不是來做他的說客。我來只是想勸你好好考慮斯家婚事,并未為他求得你原諒?!?/br> 聽他言辭上對林俞大有不敬,她突然問道,“怎么講?” “前幾日接到電報,他們即將乘船返滬,三月二十七抵達?!?/br> “嗯。于是呢?” “他將周氏帶回來了?!?/br> “喔。一家團聚,那很好啊?!?/br> 林梓桐低垂雙眸,“無論你們想對這家人做什么,都請隨意。那都是他們應得的?!鳖D了頓, “我也不為允焉求情?!?/br> 楚望一愣。 “父債,子償?!彼f。 作者有話要說: *知識點:槍式引爆與中子逃逸,上一章有話說講過了。 *時間點:1929年2月。這一年,胡適在《新月》上大鬧國黨,國黨也罷休,發起輿論攻擊新月與胡適。同時,魯迅與茅盾這群左|翼卻也在大肆炮轟胡適。然后太陽社、創造社也在嘲諷胡適。(心疼胡適。) 27年之后,就是兩年前,梓桐還沒畢業那一年,四一二了,裁員38萬,他仍舊活下來了。老蔣不太信任元老,獨獨寵幸黃埔嫡系。不派他去兩湖搞實戰,派他去搞《新月》,某種程度上實在是愛惜羽毛……嗯。 *斯目前的文章對國內政治沒有任何表態,所以別人說他“浸漫多年英文,難掌握鮮活母語”。同時,因為諷刺愛情小說同時也是愛情小說,被殘忍的歸為當時為人所不齒的“鴛鴦蝴蝶派”,同時被新月、語絲、太陽、創造集體炮轟。所以可以想象此時此刻他的前途多么黑暗……這也是為啥林梓桐要來勸三三。 —— *我覺得你們對謝擇益有誤解。沒事,既然如此,未來我就多花點篇幅剖析他的行為,畢竟大多數人沒看懂。 ☆、〇〇五 炊煙之五 天暗得很快。廚房里煨著湯, 白泥灶上頭一點紅炭火, 咕嚕咕嚕響著聲,像誰在里頭念著經。 外頭電梯隆隆上來, 不時, 化作門口的撳鈴聲。開了門時順道開了燈,真真進來以后, 氣勢洶洶直奔長廊盡頭的電話機, 三兩句撥到薛公館叫人晚點來福開森路接她回去。 掛上電話,她叉著手將楚望上下打量三遍,審問犯人似的:“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br> “坦白什么?”她撳亮廊燈,“謝先生呢?” “在樓下正巧遇到林大少, 說有什么要緊事問他。兩人神神秘秘的, 剩我孤家寡人的回來了,”真真抱怨兩句,仍舊沒忘正題, “快說,你和謝少怎么回事???” 她笑了笑,“姑媽將我托孤給他?!?/br> “葛太太有意牽線?”真真摸著下巴,“剛才我拷問謝擇益, 他說你明確的拒絕了他,所以現在是他的單方面追求……” “你聽他瞎說。我何德何能?” “你?你是個不開竅的榆木腦子?!?/br> “我是,薛小姐請饒了我?!?/br> “彌雅都說,葛太太牽線, 難得有不成功的。你不是榆木腦子是什么,難不成還盼望著斯大才子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回來娶你?” 她抬頭想了想,認真問道:“真真,你喜歡葉文嶼什么?” “他……”真真認真想了好一陣,“他很好,我非他不可?!?/br> “嗯?!?/br> “嗯什么?” “我沒有非誰不可。我不盼著誰在等我,也不指望有誰會非我不可?!比羲心芰υ谏虾0采砹⒚?,她也不需要勞煩謝擇益。 真真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噗嗤一聲笑了?!爸牢倚κ裁磫??前幾天看小報說,人人生而殘缺,都在找尋另一半。你大約是給造錯了,生成了一個整的?!?/br> “沒人生而完整?!?/br> “所以你是強行忽視自己的不完美?!?/br> “不是忽視,是習慣?!?/br> “算了,懶得管你,你自己過得開心就好,”頓了頓,真真又問,“林梓桐是來求情的么?” 她搖搖頭,“他說了一番話,惹人深思?!?/br> “你父親從小偏私允焉,連我都看得出來。后來聽說你的婚事,我以為他其實疼愛你,只是教養比較嚴厲罷了?!闭嬲嬲f到此,突然忿忿道,“這一次如此冤枉你,哪里是將你當作是他女兒?” “我父親這個人吧……”她想起史書上三言兩語的點評,不禁唇掛起一抹譏誚的笑。等著吧,有他好看。 “怎么?” “沒事?!彼UQ?,“別老說我,說說你的事??荚囋趺礃??” “薛小姐我天資聰穎,怎可能會畢不了業!”說罷她又恨恨道:“葉文嶼接二連三掛科,說好一同回上海,又作廢一張船票。這個人怎么一點也不隨我?氣死我了?!?/br> 她直笑,“你又不是他老子娘!除非嫁了她,才好說此人‘隨了他老婆’?!?/br> “別提他老子娘,可煩都煩死了?!闭嬲嫒齼刹阶叱鲩L廊,往藤椅上重重一坐,“他爸媽催他來上海,跟他下通牒,說他若是月底之前不來,便替他作主在婚書上簽字了。這都自由戀愛的年代了,誰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主張兒子婚事?” “這么武斷?” “他幾門課,我甚至懷疑是為躲他父母親故意掛掉的,好作為留在香港的托詞?!?/br> “哪有人會拿自己前程作托詞?” “他就是這么個人,”真真氣咻咻的嘟著嘴,臉上還有一點驕傲得意,“偏生還有人喜歡他得不行?!?/br> “誰呀?”她笑瞇瞇的問。 “那位沈小姐。若不是得知她打聽到我,我也不肯這么著急忙慌回上海?!币灰姵凵?,她又說,“她也不肯讓家里人知道他有女朋友,否則她爸媽絕對不肯同意。所以她暗自托人四處打聽,打聽到有我這么個人,還算她有些手段。想叫我死了心?當我薛真真什么人啊,門都沒有?!?/br> “所以你打算怎么辦?” “想私下解決,豈不正好?”真真眉毛一抬,似是十拿九穩。隨后又緩出一個微笑,舔著臉來挽楚望胳膊,“薛真真想求求三小姐幫個忙,好不好?” “有事說事,別嗲里嗲氣?!?/br> 真真使勁眨巴眼睛,“下周六一早,葉文嶼來上海,他來之前,沈小姐叫我與她做個了斷?!?/br> “于是呢?了斷之后,我去給你們兩作證婚人?” “下周五晚上,虹口影戲院《三個叛逆的女性》?!?/br> “你兩看戲,找我當電燈泡做什么?” “她與她幾個朋友,我與我的朋友們一起??赐陸蛉サ摼粑鑸?,看誰不敢去?!?/br> 楚望咯咯直樂,“怎么像團伙聚眾文斗似的。先比賽氣勢陣容,然后砍胳膊腿,再自戳雙眼,最后跳油鍋,看誰沒膽子玩到最后算誰輸?” “老天津的故事聽多了么?你就說你去不去!” 她打了個哈欠,“我考慮考慮?!?/br> “到底去不去——” 真真來撓她,兩人滾在沙發上鬧作一團。正巧走廊盡頭電話鈴鈴的響了,原是薛家司機到了樓下,這才將她拯救出來。 “一定來哦?!闭嬲驵嵵仄涫碌膩G下這句話,三兩步推門上了電梯去。 她推開臥室窗戶往外看去:只能看到薛家汽車在窄而長的巷子中辟出一條光路,謝擇益與林梓桐卻早已不見人影,也不見人回來。過了一個小時才有人來電話囑咐她先吃飯,謝少有事去忙,叫她鎖好門窗,早些睡,不要等了。 —— 那天真真與林梓桐來了以后,謝擇益突然忙了不少。一整個周末沒有見他回來,但每到飯點,都會有一位廣東阿媽給她送吃的過來。 阿媽做的粵菜都相當好吃。但是在她看來,一頓一頓就跟探監飯似的。 幸而到了周一早晨,這種情形才有所改觀。 咖啡機怎么都不出咖啡只出清水,還一直發出讓人發毛的卡帶一般的聲響,她甚至嚴重懷疑自己將咖啡機搞壞了;devonshire也被她灑了一桌。手忙腳亂喝了廣東阿媽的火腿粥,匆匆乘電梯下了樓去,雖松了一口氣,心仍舊提在胸口。 車是熟悉的車,駕駛室里的人卻不是謝擇益,而是一位褐發褐眼、小臉蛋的英國下尉。 “嗨。謝最近忙著升遷大事,叫我來替他接送可愛的東方姑娘?!?/br> 最近在上海,“洋人”被妖魔化了許多。突然一位洋人來給她作了司機,或多或少都覺得有些魔幻。不過黑色的車與英國面孔也給了她一絲絲在倫敦打出租的親切感,好歹算是一點安慰。 “linzy,”英國規矩不興自我介紹,但她好歹不要失了中國規矩。但實在禁不住好奇,又問,“謝給了你多少好處?” 下尉給的答案像個山寨版的謝擇益。約莫一天到晚跟著他混慣了,連英文語氣都耳濡目染:“永遠愿為女士效勞,尤其是你這么可愛的女士。叫我汴杰明就好?!?/br> “……” “像個猶太名字,是不是?” “像個美國名字?!?/br> “噢請別這么講!他們英文講太差,你這么講我會生氣的?!毙「绺缛鰦善饋?,整個人莫名都有一點給里給氣。 “那么猶太人呢?”她倒是很想看看二戰發生前歐洲人眼中的猶太人。 “貪婪的商人,”他絞盡腦汁的想了半天想不出別的詞。只好泄氣道:“不過與我們利益沖突不大。美國人和我們一樣講著英文,總四處丟我們的人,我更討厭美國人?!?/br> “……”其實只是氣他們贏了南北戰爭吧小心眼子。 若是比沒話找話的本事,汴杰明下尉顯然比不過他的上司。勉強尬聊幾句,汴杰明十分局促,努力想多找些話題;而她只想在車上睡個回籠覺,卻只能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同他硬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