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她心想:幸好現在沒有烤箱微波爐空調電冰箱這些大功率電器,否則一個月三五十塊逃得了? 轉而又想,若是沒有了戰爭,那么他們的研究成果更可能轉向于可控慢反應堆。那時候,中國大地上人人用得上電的情形起碼提早五十年。 她正一腔熱血的展望著未來,拎著剛買來的東西送奧本海默走向電車站,便聽得那對剛才還卑躬屈膝慈眉善目的雜貨店老板說:“三更半夜,穿得這么花枝招展,和洋人明目張膽夜里出行。還不是政府派給洋人陪過夜的陪酒女?陪|睡陪得洋人心花怒放,贈她去住有電又有自來水的公寓,真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了?呸!” 那位老板沒講上海話,不知講的哪個地方的方言。她勉強聽懂大概。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位雜貨鋪老板。他決計沒想到她有勇氣回頭來,還是帶著一點垂憐與悲哀的神情;那一眼將他盯的又驚又怕,整個一個激靈。隨后,奧本海默見她回頭,也隨著她目光看向身后戰戰兢兢的雜貨鋪老板。他眼神本就陰沉,這一眼干脆將他嚇得進屋去躲起來了。 “怎么了他?”奧本問道。 “沒什么,可憐人罷了?!?/br> 她不知那店主與陪酒女郎有過什么過節,但這段話聽得她心酸。不為自己,為那被罵的全上海派去陪洋人尋歡作樂陪酒女郎。不過都是可憐人,有人辛苦cao勞,有人一步登天。來這十里洋場上謀求生計,誰人都不容易。政府與洋人也有罪,為什么挨罵的偏是她們? 電車站離公寓樓需穿過那條暗巷,不過五分鐘腳程。奧本海默從未想過在這片繁華大地上,一位女士從距離家門口五分鐘的地方步行回家會遭遇什么;自家門外五分鐘腳程,她自然也不強求他送。 從電車站到巷子口這段路不過十余米,突然竟有人跟了上來。 往前光線越來越暗,她加快步子,后面跟隨的腳步也越來越快。迎面走來兩名法國巡警,正對燈光,見她神色慌亂,對著她身后喝斥一聲:“你跟著這位女士做什么?!” 其中一位法國警察捉著她的小臂將她拽至身后,迎著燈光,她看清來人是個個頭不高的小眼鏡。 那人講著不太熟練的英文:“我是廣告公司的獵頭。剛才偶然在電車站見到,覺得這位女士十分適合作我們一款香煙廣告的模特……” 看那人衣著形容,似乎真的是一位獵頭模樣。只可惜法國人似乎見不得人同他們講英文,一巴掌迎頭呼上去,在空曠黑暗的巷子里一陣響徹云霄的回響,這小個子哪里承受得起? 腦袋被打偏過去,扭過頭來時,兩道鼻血流淌下來。他慌忙從衣服兜里掏名片,卑躬屈膝的遞上來說:“你看!哈德門香煙的,我姓陸!我真的是替這家香煙公司尋模特的……” 不等她回答,那法國人又是出其不意的一巴掌往他臉上去招呼,這一巴掌比上一掌更重更狠,他一個發懵,整個半跪坐在地上。 法國警察說:“大半夜跟蹤年輕女郎,竟敢自稱拍廣告的?這兩巴掌教你長長記性,滾!” 楚望慌忙將話翻譯給他聽:“我以為你是歹徒,實在對不起——我不拍廣告,你也請快走,他們不會想聽人講英文的?!?/br> 那人死里逃生,拔腿奪路狂奔,也不再考慮自己的業務了。 那兩位法國警察生的魁梧,竟幾乎高出她一個頭。巨大威壓下,她后退兩步,小聲用法語說:“實在太謝謝了?!?/br> 說罷毫不猶豫,轉過身大步往家走,距離第二盞燈更近的地方,后面高聳的巨大黑影幾乎將她整個覆蓋住。隨后一只沉沉胳膊搭到她肩上,幾乎將她整個壓垮。 一個粗重的呼吸近在耳側,一下一下呼在她耳廓上;巡警用曖昧不明的法文對她說:“租界夜里不太平,像您這樣漂亮的女士夜里獨自出行,怎么能少的了一位護花使者?” 她使勁推了幾次那只胳膊都沒推開。為免激怒他而死無全尸,她笑著反駁道:“我家就在前面,出來散個步而已,不需要護花使者?!?/br> “哦?就在附近?那么能否賞臉讓我請你喝一杯?不遠,就在愛福森路上的酒吧里?!狈▏煲馕渡铋L一笑,“這一點小小請求,我想你應當不會拒絕吧?” 即使在二十一世紀的平安世界,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邀請你喝酒或咖啡,都是帶著十足性暗示。不拒絕?鬼才信! 她飛快的在腦子里想著應對方案。 在這里沖樓上狂喊一聲謝擇益,激怒法國警察后,到他從樓上沖下來之前,她的存活率有多大? 或者在經過公寓樓門口向門房求助,他會上來幫忙,并且不會先被法國警察一槍斃命的幾率有多大? 過了無數種方案,她從未覺得這條不過五分鐘的路竟這么漫長。權衡再三,她用法語問:“你們來中國之前,知道你們應當遵守《在華法國軍人犯罪懲治條例》么?” 那兩人一愣,隨后打著馬虎眼,“啊。怎么?” 見他們這么回答,她心里了然了。通常簽訂合同時,會有一條“已閱讀并遵守相關法律法規” 這一條,基本沒有人會仔細閱讀,甚至許多人連法規名字都背不出來,更遑論逐條仔細記憶。 她閉上眼睛,絞盡腦汁地想瞎編一條條例,突然背后一個熟悉的男聲用法文說道—— “法軍在中國犯罪,由法國軍事法庭處罰。但是如果你們的侵犯對象受英國法律保護,猜猜你們會遭遇什么?” 聽罷,搭在她肩膀上那條胳膊的主人渾身一僵。法國警察見來人是東方面孔,仍舊強硬反問道:“那么請告訴我,英國法律會使我們遭遇什么?” “我也不知道?!蹦莾擅▏娙四樕幊翆擂?,謝擇益卻笑容明媚而語氣卻輕快,對比十分鮮明:“雖然我很想見識一下。但是作為你們的一位不同國籍的同事,我仍舊想給你們一句忠告:不要碰這位女士?!?/br> 她突然整個人被抓著胳膊往后一拽,便被整個拽到謝擇益身邊。 “au revoir.” 謝擇益無比欠揍的沖他們做了個拜拜的手勢,拉著她大步向公寓走。 幾步走到公寓門外,謝擇益將她松開。那位門房先生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望向他們兩,兩人沉默無言,一前一后的上了電梯。 謝擇益率先打破寂靜:“門房打電話來說,他有一個關于林女士的密報。我若是給他點好處,他就告訴我?!?/br> “……” “也算因禍得福。若不是他,這一刻我不會下樓,也不會見你被兩個法國佬明目張膽的綁架。也幸得你激靈,隨口編了個連我也不知道的駐華法軍條例,否則我也不知面對兩名法軍,有幾成勝算能將你完好無損的搶回來?!?/br> “謝謝你?!?/br> “謝就謝了,臉色這么難看做什么?” “我不知道?,F在不過下午六點,離家不過五分鐘距離。我知道來上??赡軙幸恍╊A想不到的危險,全然沒想到,獨自出門頭一遭便會遇到……是我大意了?!?/br> “長個記性,下次注意一點不就好?” 出了電梯,她停下腳步,突然想起三國法律。她尚且有謝擇益,有英國研究院的條例保護。那么除了她之外的那些中國人呢?不論是租界內的闊先生太太們,亦或是租界外簡易窩棚里住的千萬普通農民。如果今天遭遇的不是她,而是他們,會如何? 謝擇益也停下腳步,見她表情沮喪,像講著什么無所謂的笑話一樣,“這就是上海。夜晚黑|幫械斗槍戰,白天洋人耀武揚威,外國巡警隨便打死幾個人不是事。從內地涌進來的人月薪絕無可能超過二十塊;而這寸土寸金的租界地,即便是一間狹小樓道間,每月都要支付十五塊錢房租;租界之外的還有更大的上海,那里不通水電,窩棚里幾百個人共用一個水龍頭,每月拿著微薄的八塊錢,進入公共租界里得罪洋人巡警,輕則一頓打罵,重一些?大約要命喪蘇州河黃浦江吧。那里才是當今的中國。這樣的繁華只存在于少數幾個開放通商口岸的城市,是滿目瘡痍里的繁華孤島?!鳖D了頓,又問,“你了解么?”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個時代的這個城市陌生又熟悉。她看過的民國小說,男女主人公動輒大戶人家少爺小姐,人人小汽車迎來送往的出入花天酒地,所有人無一不是住在公共租界。這些小說卻從未告訴她:歌舞升平,繁華天地之外有這樣的悲慘世界。她對這里有戒備,仍舊不夠;戒備不足的后果就是:出門頭一遭,不過家門外五分鐘腳程,當今時代便給了她一個十足的下馬威。 推開房門,謝擇益接過她手中的澆水壺,注入一壺剛煮好的熱水,澆到入水管道上,立馬燙得冰消雪融,滋滋作響。 她倚靠在浴室門外,百感交集的喊了一聲,“謝先生?!?/br> “嗯?” “今后……麻煩你了?!痹诤笫?,她幾乎任何事情都不愿去祈求依附于旁人。她曾覺得,向旁人承認一句“我需要你”是能力不足的體現,是十分可恥的;但是這個世道下,她必需要有謝擇益這么一個人在身邊。研究院需要她,她懷揣寶藏,不想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消失。 還能有什么比好好的活下去,直到親眼見證這滿目瘡痍終于成為強盛統一、人民安樂的遠東國度更值得? 似乎斟酌了許久的措辭,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葛太太將你托付給我時,某種程度你算落了難。盡管在長輩默許之下,我期待和與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士有一些可能的未來。但既然你已經明確拒絕了我,那么我只對你的人身安全負責,沒有權利去干涉你的未來。所以,我不會趁人之危?!?/br> 熱水管道通了,他沖干凈浴缸,往里面放著熱氣騰騰的水。關上浴室門出來,不厭其煩的囑咐道,“洗個熱水澡,廚房里有熱湯。你許久沒回來,我只好先吃過晚餐。門窗反鎖好,這里非常安全,不用擔心。好好休息,我明早……每天一早都會過來?!?/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里有個擔憂,怕奧本與女主又被罵= = 是這么回事。奧本看到門房在打量兩人,出于關心她的名聲,所以請她去車站談。會放心讓她自己回去,也是出于怕門房講閑話,二來是看到有法國警察巡邏。這一點我專誠寫了,怕經常有人看文不仔細,打開評論就開罵; 二來,是女主的問題。離家五分鐘,樓下有警察巡邏,所以放下戒心。不想再多說了……心累。 —— *來吧,給你們解釋一下實驗進行到了哪一步,他們現在又在做什么。 徐少謙發現了裂變、之后發現了裂變是會有能量產生,并設想了:在某種程度下,這種巨大的能量可以利用起來,成為驚世武器。 接下來,要將理論便為現實,需要克服以下一系列技術難關: 1.哪里有鈾,怎么探測; 2.大部分天然鈾礦,都是豐度不足1%的。而武器需要的鈾,豐都必需高達90%以上。所以,找到鈾礦之后,該怎么提純,也是個技術難點; 3.提純之后,怎么切割形狀; 4.理論難點:因為單原子核裂變,產生中子之后,它會從縫隙中逃走,幾乎沒可能碰撞下一顆鈾核。所以,一定要相當質量、密度夠大的鈾,才會增大中子撞擊比例。在這里存在一個臨界狀態:鈾的亞臨界與超臨界狀態的臨界點是什么? 5.發現亞臨界與超臨界的臨界點之后,就會有一個問題:起爆方式——即,怎么使幾塊亞臨界態的鈾便成為超臨界態的鈾,這也是林致未來i小組的主要工作??吹竭@里,你們會明白,實驗樓里會有許多小組,但是就他們的工作而言,基本是不知道他們在為什么工作的。只有i小組知道裂變,但是還沒有根據裂變思考到質能方程,思考到能量產生上面去。這一階段有保密章程,但也只是在理論階段的保密,沒有上升到軍事級別的高度; 6.這是在攻克了5之后的難點,即:槍式引爆所需的中子源;及內爆所需的中子反射材料。這是個理論與實際的雙料難點。從這一點開始之后,實驗已經不能在上海完成了,而要轉而去別的空曠、秘密的地方,制裁科學家們的保密章程則上升到了超軍事機密級別。 所以,為什么謝可以在她身邊,因為此刻她受到了英國對于研究院的法律保護,而謝是受英國法律制裁的。假使她身邊是個中國人,竊取了她的秘密,甚至可以更加逍遙的逃之夭夭。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此刻就懷著璧;就她自己而言,名聲lt自身安全,她需要謝擇益保護,這一點她必需向謝擇益傳達到;但是謝擇益要以什么方式保護他,辛苦一點,還是不那么正人君子一點,則是他自己的選擇了。 ☆、〇〇四 炊煙之四 接連兩天都睡不大好。聽窗外電車駛過的轟鳴, 一點點風吹落葉拍窗欞的響動都是風聲鶴唳。后半夜雖是睡著了, 仍舊睡不大安生。天一亮,一聽得外頭有響動, 立馬渾身激靈, 披上衣服便推門而出。 謝擇益仍舊雷打不動天一亮便抵達,清理廚余, 將她亂扔的雜物都收拾妥當。 周一早晨也準時出現, 開車來的路上替她買了rou餡煎餅——她并不知道名字。 難得見到謝擇益一身戎裝的出現。那身黑色英軍軍裝,不知怎的竟比平常人的黑西裝還要黑上幾度,黑到幾乎能滴出墨汁來;那種黑是寒夜的漆黑, 上頭點綴著金光四溢的雙排扣子,像沒了五帝座一的獅子座天象似的, 越發顯得整個人膚色白過了頭, 帶著點森森然氣質;本就衣架子身材,服帖軍裝,一根正經八百的牛皮腰帶腰間一束, 氣勢逼人。 “pierogie,看看合不合口味?!边€沒來得及稱贊他,氣場非凡的謝擇益便指著紙袋上店面招牌,“這三個字念……昌大老, 或是老大昌?” 她也有點納悶。這年頭上海店面招牌又不少都是從左往右念的,也不乏有許多仍舊是從右往左念。 “應當是老大昌吧?”她想了想,又有些不大確定,“昌大老, 聽上去也挺霸氣,像廣東人開的店?!?/br> 謝擇益慢悠悠開著車,臉上掛著“看來你這個土著也不懂,那么我就放心了”的迷之微笑。 也因此,炸得酥脆金黃卻絲毫不油膩的rou餡煎餅也沒能堵住她的嘴:“作巡官這么閑么?在美國念書念到拿費貝達的金鑰匙,回了租界卻能閑到沒事為我買菜做飯帶早點,還能充當車夫,實在太過大材小用……難怪謝爵士要生氣?!?/br> “不然做什么,我只這一條賤命值點錢,叫我全副身家賣給英國人?見識過香港的英國人之后,你愿意?” “可你見的是英國的英國人?!?/br> “有什么區別?如今不少巡官,一早在英國認識時,誰不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樣?來了這治外法權的租借地,還不是照樣無故毆打黃包車夫,玩弄名……”頓了頓,他改口說道:“全上海有三百五十萬人,洋人不足十萬。英國人?更少了。巡警怎么不閑?” 她聽完苦笑。在這世道下,哪里有什么個人前途可言? 車轉過越界筑路轉角停下,猶太年輕人呢快步走上前來敲敲車窗。她沖窗外微笑,回頭問道:“今天幾時見?” 謝擇益毫不猶豫的:“下午五點一刻?!?/br> 她有些困惑不解。下了車對奧本海默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幾時下班?” “五點一刻?!?/br> 再回頭,幾位巡邏的下級英軍熱情的向謝擇益打招呼。見狀,她也對于此人竟早于她知曉工作時間這事也就不奇怪了。 羅伯特頗八卦的說:“你男友十分英俊?!?/br> “并不是男友?!?/br> “喔,”他若有若思,毫不留情的下結論:“那么是緋聞男友?!?/br> “……” 兩人轉角入實驗樓,樓下用英文標注著inft四個大寫字母。爬樓梯上i小組所在的五樓時,兩人沒忍住就這個項目名稱進行了一番吐槽。許多新鮮面孔和他們擦身而過,其中有人在說:“據說今天有大人物來。你們猜猜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