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聽完這話,真真臉色更黑了,只坐在那里一言不發的看書,不再講話。 楚望笑著看她一眼,彌雅立馬會意,笑說道,“這里從前住著位遺老,阿金先生是他的管家——是個啞巴,不會講話。遺老去世了,他便一直守著這園子,種種水果。在香港長了這么多年,倒從沒吃過什么別處的水果能比這里好吃的?!?/br> 見真真仍舊黑著臉,便又說,“家里頭那幾位mama們大都迷信這個。這東西,不中不洋的,不過剛好討了她們的喜,也不能全信。你們知道么,當初阿金先生給我哥哥算的時候,那卦還說:他是個要孤獨終老的命——他長這么大,女朋友都不知道換了多少個了,還孤獨終老呢,誰信?” 真真在角落里頭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總算是高興點了。阿金先生拿玻璃壺盛了白葡萄酒來,真真嘗了一口,驚嘆道,“好甜?!?/br> 彌雅又說,“若是夏天來,這里的葡萄也格外好吃;不過現在來,倒是可以喝一點葡萄汁……是德國的釀制法,叫羽毛酒。夏天剛釀出來時,甜甜的,也不醉人。窖久幾個月,到現在才勉強算得上是酒?!?/br> 今天是彌雅的好日子,楚望也盛了酒,與她一道喝上好幾杯。如今酒度數雖不算得高,但因彌雅心情大好,便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過了陣兩頰便紅潤潤的。她嘆了口氣,“好快啊,就要畢業了?!弊哌^去拍拍真真的肩膀,“來,跟我一起唱一曲?!?/br> 沒等真真反應過來,她扶著戲臺子的臺階爬上去,孤暗燈光下,淺紅紗裙襯得她臉頰越發紅潤剔透,眼睛也亮晶晶的。 阿金先生不知什么時候抱了只手風琴出來,坐在臺階上,只等彌雅開唱。 “唱什么好呢?”她立在那里笑著想了想,“——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敵;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這樣一個你?!?/br> 手風琴聲調子也緩緩漏響,楚望應聲打起拍子。 真真笑嘻嘻的說,“那位羅密歐·蔣還在隔壁花園里替你待客呢,要不要我將他請過來跟你同臺唱戲?” “不要他來。真真,我知道你會唱,你來跟我一起唱?!?/br> “我會唱京戲越戲,偏不會莎士比亞?!?/br> “羅密歐要是換了別的名字,興許會不會是梁山伯?”彌雅眨眨眼。 真真立刻會意,一笑,也緩步走上臺子,“小兄姓祝名英臺,乃是上虞祝家村人氏,敢問小姐是……” 彌雅用英文接著唱道:“我是維羅納開普萊特家的朱麗葉。告訴我,你怎么會到這兒來?花園的墻這么高,要是我家里人瞧見你在這兒,一定不會讓你活命?!?/br> …… 兩人拿英文與越劇的唱腔,將原劇的臺詞打亂混淆了交錯的唱著,大部分時候竟也能合上,聽得楚望這唯一一位觀眾一面捧腹大笑,一面嘖嘖稱奇,絲毫沒注意到屋里又走進來一人,在她后頭不知道立了多久,低聲笑道,“哦?《朱麗葉與……》?” “《……與祝英臺》,”楚望抬頭瞧他一眼,笑道,“謝先生好哇?!?/br> “三小姐好?!敝x擇益低頭瞧著桌上擱著的一本書,突然忍俊不禁,“下下,中下,下下。誰這么凄涼?” “正是不才在下的?!背耘f笑著說道。 “雖然對此感到十分抱歉,但似乎比我當初那一卦能好一點,”謝擇益頗有些遺憾的感嘆道,“不知道這樣講安慰到你了沒有?” “并沒有往心里去。不過……聽說了謝先生的卦象,也實在令人十分嘆惋?!?/br> “我不信這個。即便真的孤獨終老,似乎也不至于太壞?!?nbsp;謝擇益剝開番石榴咬了一口,無所謂的說道。 手風琴聲戛然而止,彌雅拎著裙子,笑著下了臺子跑過來挽住謝擇益的胳膊,“哥——你怎么來了!” “唱得不錯,”他說,“特意來找三小姐的?!?/br> “哦?”彌雅頗有些好奇。 謝擇益微微瞇起眼,摸了摸衣兜,掏出一只老舊的錫制火機。咔噠一聲,沒火。 他轉身對楚望說,“這只已經壞了……想找人做一只新的,突然想起之前去離島的船上,見到你男友那只機械火機,十分羨慕。那位法國先生告訴我你有好辦法。所以我想,興許我該來問問你,應當去哪里訂做?!?/br> “啊,那一只……不會再有了,”楚望略有些抱歉的笑笑,“不過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給你都彭先生的聯系地址,興許會有一些別的你會喜歡?!?/br> “那么便麻煩三小姐了?!敝x擇益向楚望呵了呵腰,又嘗了口木瓜,點評道:“今年的番石榴有一些苦,木瓜還不錯?!?/br> “今年羽毛酒特別甜!”彌雅笑著說,“一會兒在阿金先生這里吃飯,還是回去尼姑她們那兒?” “我二十點三刻的船回上海。過來看看你,這就要下山去——便不吃了。和朋友們玩開心?!?/br> 謝擇益講完這話,來去如風的抬腳走人。眨眼的功夫,再往園子外望去——早沒了人。 楚望心里默默想著:走得倒是瀟灑。自己下山,不怕被狗追著漫山跑么? 作者有話要說: *莉邁原話:(what are they protect? protect us, or protect sth. from us?) *楚望對盧瑟福教授拍馬屁時,對他超長稱謂的原話:pro. dr. lutherford , president of royal society *奧本海默年輕的時候……性格非常燥,也非常萌,也確實被盧瑟福拒之門外而懷恨在心……但是也實在非??蓯?。我寫出來的奧本海默僅供參考,請他的粉絲不要對我進行人參公雞…… —— *羽毛酒,白的叫federweisser,紅的叫federroter,沒什么度數的葡萄汁,在冰箱里放十幾天,就是輕度數的葡萄酒了。 —— *【書寓】【長三】【幺二】 1.上海娼妓中等級最高的是“書寓”。進書寓的□□仍需找介紹人推薦,并得學會幾句詞書裝裝門面。這仍讓人感覺手續繁,于是,一種身分與書寓 相當,而無須履行這種繁雜手續的娼妓“長三”,便應運而生了。長三的出現,終于導致書寓在光緒末葉幾告絕跡。 2.長三本來也是高等娼妓,只是自同治年間始,其取費規矩有了劃一的市價,以陪酒銀幣三元,留客度夜再三元而被人們從骨牌中的長牌六點圖案中演繹出來這一種稱呼。早期的長三妓院,主要分布在四馬路(今福州路)上的東西兩條薈芳里,以后逐漸向三馬路(今漢口路)、六馬路(今北海路)發展。到1918年年底,上海的長三人數已達1229名,如果以每個□□配有一至二名娘姨大姐計算的話,其從業人數之眾即可想而知了。 3.上海灘上還有一種被人們視為下等娼妓的“幺二”妓院。幺二娼妓僅在東棋盤街一帶落腳,妓院的房屋大多為以前的 客棧,十分簡陋。幺二的生活十分艱辛,往往在晚上六七點鐘吃晚飯時,才是來客最多的時候?!酢踔恍椠斉宦暋耙娍汀?,即刻到。 客堂里站班聽來客挑選,被挑上的得強顏歡笑地應付一番,才能繼續回去吃飯,又得匆匆出來伺候客人,有時通宵達旦。不接客的□□常是五六個人擠在一間雞籠似的小房間里睡覺。 —— *莫名飚到一萬字,明天請放我休息一天…… ☆、〇七一 病人十五 謝擇益走后沒一陣, 穗細先于葛太太來了。進了屋子先招呼了彌雅與楚望, 便朝真真說“這里下頭有個酒窖很有趣,葛太太叫我帶你下去同她玩一玩”。 真真隨穗細下樓去后, 葛太太卻慢悠悠從果園溜達進了老宅子。 一見她, 楚望就笑了,“沒想到原來酒窖下頭好玩的是葉少爺?!?/br> 葛太太聽聞, 輕聲一笑, “這兩小情人,想找個時間地點單獨相會,也不容易?!?/br> 彌雅聽得奇怪, “葛太。葉文嶼那人真可靠么?” “他看著那丫頭,眉梢眼角都是情, 藏不住。立在我面前, 信誓旦旦保證說:‘要有他一日,便決不使她受半點欺負?!瘧B度倒是十分誠懇。你們兩說說,怎么樣?” 彌雅笑著搖搖頭, “我說不上來?!?/br> “這跟真心不真心沒有多大關系呀,”楚望想了想,“家里人怎么辦?” “所以我問他,‘打主意怎么跟家里人交代?’他臉色就暗下來, 同我說,‘走一步是一步。他若不肯,家里人總不至于逼他太狠?!备鹛Φ?,“殊不知新加坡華人家庭, 一個兩個比內地老式家族還要頑固。少年人,專情有了,想要保護小情人的一腔熱血也有了——可愛而不可靠,仍舊是個頂天真的少爺,做不了主的?!?/br> 彌雅笑道,“值得愛,不值得托付?!?/br> 葛太太道,“兩人打這般火熱。難舍難分的,難不成我要去棒打鴛鴦?所以我說:你兩要轟轟烈烈,就去吧?;钜惠呑?,熱烈一點,沒什么不好?!?/br> 楚望皺著眉頭聽,“那過后呢?” “就盼著那小子什么時候頂天立地起來吧。到那時候,這兩人的故事說不定才開始,說不定也到頭了?!?/br> 說著真真與葉文嶼的事,葛太太自己神思卻飄遠了。其實說來,他兩要是成了,葉薛兩家人未必記著她這媒人的情;沒成,心里反都要怪罪她這葛公館誤人子弟。 她本犯不著cao這份心。 只是近來她常想起她們這三個丫頭:論起這三個,若是有朝一日,將整個上海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們,找個由頭聚到一塊:不論自小上洋學堂的,還是留洋回來的。論教養舉止,論待人接物,論姿色氣質,沒幾個能比得過她們——到時候三人同臺登場,必定要艷壓群芳。 彌雅被母親出身所累,其余卻樣樣都是出眾的,自然不必多講;這三個丫頭里,真真出身是一等一的,但卻過分孩子氣了些,正是性格嬌縱天真的大小姐脾氣——某種程度上,和她當年養在那一位膝下未出閣前,竟然也有七八分相像。 而另一個——剛還在聽港督講:因為一篇論文,連帶著將英國皇家學會會長也驚動了,專誠帶了助手和學生從英國前來協助發展研究院——這殖民地上的學校,竟越發有些震懾中外的意味。 面前這個,那位徐教授竟也將她的名字寫進作者欄里;皇家學會會長來時,也特意將她叫到跟前去引薦一番。故而,在她自己的領域,也當屬小有名氣了。 葛太太不由好笑得緊——她本想全副心血,打主意將她培養成象牙塔尖上名動香港的頭號名件。沒成想,她自己長歪了。從葛公館里頭走出去的姑娘,竟成了個頗有前途的女科學家。 如今香港人才濟濟的,常在她葛公館里走動著的,也不知給她湊作了多少對眷屬。若是有機會,她定也抓牢自己手中全副好牌來替她覓個頂好的良配——未必差過斯家。 斯家算好么? 人人都道這門親事極好,都道是她這三丫頭撿了前朝更迭的亂世的便宜,沾了天大的光。如今這光景看來,她倒覺得未必。斯少爺這兩年越發聞名歐洲,頻頻在大小報紙上留名,倒是給他老子添了不少光。而他老子——雖說如今辦了學,家中也算富足。但很早便有風聞——斯應是留日派——早些年,似乎是給東北老的那一位出謀劃策的? 去年老的死了,先不說東北早已是強弩之末,小的上任之后,又能給他父親的老臣幾分信任? 想到這一層上,葛太太便有些頭疼的緊。 揉揉太陽xue,拿眼去瞧那丫頭——楚望仍卻渾然不知情的挑挑木瓜,剝剝香蕉,嘴里自言自語的說著:“這里頭確實只有木瓜最甜。一會兒挑一些木瓜,再提兩壺羽毛酒,讓葉文嶼抽空了給徐太太帶去——也不知她身體好點沒?” —— 盧瑟福來了以后,研究室雖還是研究室,背地里卻更改了個名字,叫做“嬰兒計劃”——這名字也不知是誰起的,倒也還挺貼切。 他剛到來那幾天倒是意氣風發的。沒過幾周,臉色越來越差,只聽說英國派去的外交官,在諸多交接事務上都進展得不大順利——他雖然搞定了英國,但是對于中國的時政的了解,著實還是淺了些。 不止一次他對徐少謙說:“我對你們的政府,十二分的失望?!边€說,“這樣一個支離破碎,全副身家都拿去擴充軍備的國家,有什么前途可言?” 外交上談不攏,實驗室的計劃更沒法進行。 辦公室所有人都處于迷茫狀態:原子核層面的工作,在大老虎到來之后,仍然沒有任何進展——所有工作依舊聚焦在大尺度的恒星層面。 邁特納十分疑惑不解:“術業有專攻。我們對冷恒星并不感興趣,也知之甚少。接下來的工作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 邁特納應該算是最有耐心那一個了。連她也坐不住,其他人可想而知。 研究室日常就是:一群無所事事的英國兵,成日和一群無所事事的科學家們大眼瞪小眼。 如果他們脾氣好一點,紳士一些,長得帥一點,幽默一點,也就罷了。成日里看他們耀武揚威的,楚望也著實氣悶。 為此,她有一日也去問徐少謙:“其實我不大明白,英國——到底能起到多大用處?” 徐少謙將辦公室門合攏,笑著說道:“我們的政府沒有錢,也沒有這么多物理學家。英國帶著他們的錢、科學家與誠意前來,未來將條件談妥后,更能帶著一部分兵力,為了維護一個萬全之策?!?/br> “萬全之策?” “最完全之策,難道不是在別的任何一國科學家發現鏈式反應理論之前,就將它秘密的建造出來?不是作為武器,而是作為防御?!獰o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如果它只是落到單方面的任何一位決策者手中,必定成為前者。如果有利害關系的兩者相互督導,就是后者——智者之慮,必雜于厲害?!?/br> 楚望撓撓頭。 “九地篇?!彼Φ?,“看來你們不學孫子?!?/br> 楚望吐吐舌,“但是我們人人學物理?!?/br> “我想也應當是?!?/br> 大約知道盧瑟福在未來物理學生心目中神圣的地位,故而但凡與盧瑟福見面時,他都會帶上楚望。 “這是我最出色的學生,在那一篇《中子的存在》里起了決定性作用,相信教授您也知道?!彼@么同盧瑟??滟澇?。 私底下,他打趣著說:“我想你也一定很想常常見到他?!?/br> 因為有徐少謙的多次強烈引薦,楚望有幸得到了在大佬面前發話的機會:“我希望未來原子核實驗展開以后,能給每一位科學家準備一件鉛衣——畢竟世界大戰時,x射線已經用以放射治療了,不是么?” 在上一次同徐少謙激烈爭論后,她認真的反思了自己用詞疏忽的缺點,“世界大戰”而不是“一戰”,這點弱智的錯誤還是不可能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