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葛太太見最近許多闊小姐們都時興起了穿昭君套——旗袍或襖裙外頭套一件茸白的大衣——初冬的珠羔毛紫羔毛,中毛的銀鼠倭刀,大毛的白狐青狐玄狐……但凡葛太太覺得好看的,都給她買了一式回來掛在衣柜里。 但因怕去實驗室掛擦了弄臟了,怪心疼的,臨近圣誕節,才得到第一次試穿的機會。 雖然漸漸入冬,穿衣服較厚,但是暴露在衣服以外的皮膚也出現了一點輻射初期癥狀,人也變得略略有些嗜睡。某日在家午休,一覺醒來,樓下竟傳來鋼琴聲、歌聲與年輕女人的嬌笑聲。楚望拍了拍腦袋,忘掉了周五晚上是要去喬公館的。 若是穿戴不得當的從葛公館去喬公館,被喬太太看到,未免要使葛太太遭喬太太一番言語奚落。于是梳洗妥當,換了件灰藍水漬紋緞小圓領長旗袍。 樓下場子已經熱絡起來,三三兩兩也湊作了搭子。偏偏她這處下樓來去到門口,必得穿過整個熱絡絡的堂子,難免不會沖撞了什么人。 立在臺階轉角,楚望呼了口氣,正想著要怎么才能既不失體統,又不使人注意到自己一氣兒的出門去時,便見臺階轉角下面孤零零貯立著個人,穿著灰撲撲的西裝,立在陰影里面注目著廳堂里一堆飛禽走獸。似乎注意到樓上有人下來了,一抬頭,四目相對,那雙眼睛見到她的神情竟跟以前又不一樣了。 謝擇益以一種欣賞一位新式淑女的禮貌眼神,毫不避忌打量楚望,反倒盯得她有些不自在起來。她立在那里靠著闌干,笑說道:“我原以為在香港見不著謝先生了?!?/br> 謝擇益笑了,“大約是有什么人無意之間思念著我,叫我一定回來一趟?!?/br> 楚望知道他這又是另一款俏皮話,倒也懶得搭理他。 這時,一位先生突然注意到謝擇益。走近來取了香檳,順著他的目光一抬頭,頓了頓,問道:“這位小姐是……” 楚望心里咯噔一跳,正想著要怎么同姑媽的朋友自我介紹自己,謝擇益先接了話去,無比自然的笑道:“是今晚我的舞伴?!?/br> 那位先生點點頭,拍拍謝擇益的肩膀,笑著轉身走了。 謝擇益旋即朝她伸手,立在臺階下頭,示意她下來。 楚望知道他的意思,下樓去,挽著他那只胳膊。轉過身,兩人并肩,就這么自然而然的將她從廳堂里帶到門口。 楚望松開手,呼了氣,呼出一團白霧:“多謝謝先生?!?/br> 謝擇益一手揣在西裝兜里,立在穿衣鏡前,仍舊笑著,“不客氣?!?/br> 楚望取了掛在門口的白狐毛穿上。領口低了些,一截白白的脖頸露在外頭。脖子上有零星一兩點小小細細的紅,像兩顆分外細小的朱砂痣。若是在旁人身上,應是看不大出來的。偏生她皮膚白而細膩得過了頭,仿佛一只純粹脂膏白潤的玉上一點點紅色瑕疵一般,卻更顯得有一些異樣的瑕疵美。 楚望知道那人立在背后看著她的脖子。一轉身,扭頭朝鏡子里一看,便瞧見那兩點紅。 她伸手摸了摸脖子,說,“哦,是毛細血管破裂?!?/br> 說罷轉身出了門去。 許多年后,有人問謝擇益:“你平生見過最不解風情的女人是什么樣?” 他總會想起那句——“哦,是毛細血管破裂?!?/br> 在一九二八年那個冬天,一個理智過了頭的女人,生生將一段還未萌芽的愛情故事扼殺在了搖籃里。 作者有話要說: 半夜還在群里感慨,好多喜歡的評論被刪了,突然一覺醒來發現群里的小可愛給我寫了長評……超感動。 太喜歡你們了。 —— *最初,給1927之后的故事準備了兩個大綱,一個大綱跟核物理沒有關系,另一個是有的。差不多從這一章開始,后面的故事有很多碰撞沖突了,也會有虐。會看到一個人的一腔孤勇,一群人的孤軍奮戰,還有一個民族的孤軍奮戰頭破血流。嘗試著去沖破一點什么,大概就是我摒棄第一個大綱,毅然決然選擇第二個大綱的原因——因為很想寫一篇女主強國文。 *這一章是我在半夢半醒下寫的,有一點點亂,一會兒吃完飯回來修改。 —— *目前沒有任何人out。我之前也說過,請不要太將女主的配偶是誰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和大背景比起來,意義真的沒那么重要。三個人,有時跟愛有關,有時無關。太多因緣際會。到真正無緣的時候,我會在作者有話說里通知大家:這個人out了。 但是目前沒有。 —— *目前,所有男人里面,個人來說,我最喜歡蔣先生這一款。 ☆、〇六七 病人十一 原子論實驗室這邊所有人都大感焦頭爛額, 前途無望之時, 隔壁實驗室卻有兩項假設立題了。 一是薩·昌德拉的《維持抵抗自身引力的冷恒星質量》; 二是徐少謙的《致密星可能存在》。 徐少謙一旦進入論文寫作狀態,能形容他的詞匯只剩下癡狂二字了??粗绱艘粋€年輕有為的帥教授, 形容一天比一天枯槁下去, 不止女學生們心疼,薩·昌德拉也頗為擔心。 為此, 他曾不止一次對楚望旁敲側擊:“你不是也會修改論文么?要么你手頭計算交給我來做, 你去幫prof. tusi改一改手稿?” 楚望從一整桌草稿紙堆里抬頭來看了看昌德拉,又回頭瞟了一眼日常抓耳撓腮的梁璋,搖了搖頭。心想:同樣都是黝黑皮膚的沿海大眼萌, 昌德拉先生已經懂得體恤領導了,而你呢!美人就在你跟前, 你眼中竟然還只有科學! 人和人之間的區別實在是太大了! 有一個周五下午, 徐少謙手中拿著一疊稿紙,敲了敲原子論辦公室的門,沖楚望無比抱歉道:“能否替我檢查一下?我太太最近病得厲害, 今晚必得回去陪陪她?!?/br> 楚望點點頭,一溜小跑將稿紙接過來,“替我問候師母?!?/br> 徐少謙疲憊的擺擺手,轉身往長廊外走了。 楚望將稿紙鋪在桌上閱讀起來。讀完摘要, 不由得欣慰笑道:某種程度上說,徐少謙也曾是受國家資金限制,被這個時代所耽誤的天才。 后續天文設備一旦跟進,他的假想與論證, 比當代任何人都來得快! 按捺激動接著往下看下去,越看越止不住笑意。 梁璋在一邊納罕的問道:“咋回事???看篇文章也能笑成這樣?” 他也探過頭來看那篇論文的題目與關鍵字??粗粗?,突然咦了一聲,“他寫成的第一篇論文,怎么會是致密星?” 楚望聽他這話說的奇怪,反問道:“科系不是早就分好了么。不是天體物理還能是什么?” 梁璋皺眉思索良久,說,“前段時間他振日將自己反鎖在辦公室作計算。我替他整理草稿時,偶然看到他幾乎已經得出一個原子核物理上的結論。雖然給他揉成一堆扔進垃圾桶了,我看可惜,重新給他拾掇起來裝進文件袋了?!?/br> 楚望一挑眉:“關于什么的?” 頓了頓,梁璋朝楚望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去隔壁徐少謙的辦公室。 徐少謙向來是實驗室走得最晚的一個。周五下午,實驗室別的成員零零散散走得差不多了,今天只剩下昌德拉先生。楚望與梁璋去時,他也收拾起東西準備離開。 三人打了個照面,梁璋直奔徐少謙辦公桌背后那一沓文件柜,翻找出一張文件袋。 楚望:“……這樣翻他東西,真的好么?” 梁璋:“他東西向來是我給他整理的,這是我與他之間好些年的規矩了。有什么好奇怪?” 昌德拉約莫也摸透了徐少謙的習性,見怪不怪。只將一只牛皮制錢包扔給梁璋,說,“教授走時忘在辦公室了,dr. leung 記得幫忙還給他?!?/br> 梁璋十分激動的將皺巴巴的稿紙從文件袋中掏出來,在一堆雜亂無章的狂草字跡中一頁一頁的翻找著,絲毫沒聽見有人同他說話。楚望沖昌德拉抱歉的笑笑,昌德拉也沒往心里去,微笑著祝了“周末愉快”,稍稍帶上門離開了。 梁璋將頭埋在稿紙堆里找了半晌,終于翻出一頁來,拍到楚望面前,氣沉丹田的說:“你看!” 那一頁稿紙上,亂七八糟的寫著一串串數字字符,頁尾終于得出了一個質量差。那個數字圈起來,旁邊標注著:分裂為較輕元素,并非生成更重元素。反應過程質量不守恒,前后有質量差。 這句話后面打了個問號。劃了個箭頭,箭頭末尾標注了一個字母:c。 楚望腦子一陣轟鳴,幾乎在同一時間就明白過來了。 關于核裂變,徐少謙幾個月前將自己反鎖在隔壁辦公室時,就已經想到了! 面前梁璋還略有些疑惑的看著楚望,突然門就被吱呀一聲推開了。梁璋一看來人,立馬質問道,“忘帶東西?我問你,為什么論文是《致密星》——” 他話沒說完,徐少謙突然看見楚望手中拿著的皺巴巴的紙頁,臉色一變,闊步走近前,一把奪過草稿,轉頭厲聲喝問道——“梁璋?!” 楚望還沒從上一刻的震驚之中緩過勁來,這一刻,又被徐少謙震得整個人一顫。一抬頭,便見徐少謙臉色慘白,神情卻陰冷無比,聲色俱厲的質問梁璋。 梁璋也絲毫不懼,狠狠捶了一把書案:“徐來!今天是我在問你。你已經近乎得出結果了……一個沉寂了十余年的結果。為什么你卻堅持要將自己分到天體物理科系!《致密星》呵呵?在這一篇理論面前,屁都不是!你早已得出結論,卻成日冷眼看我們在隔壁因這個理論無數次失敗、功虧一簣、一遍一遍驗證別的錯誤的觀點。很有趣嗎?為什么!” 楚望腦中嗡嗡直響,一口氣還沒平復過來,左邊一聲怒斥,緊接著右邊又是一陣暴喝。兩人在她身邊一左一右的峙立著,強大的威壓幾乎要蒸騰得她灰飛煙滅。 徐少謙盯了他一會兒,平靜質問:“梁璋。告訴我,質能方程,是什么?!?/br> 梁璋摸不著頭腦,卻又咬牙切齒的說:“物質質量等于能量與光速平方的比值。你問這個的意義是什么?” 徐少謙搖搖頭,側過身,拿起一只真空球,放在天秤上。 真空球將金屬天秤砸得哐當一聲。 他回過頭,目光如芒如矢,繼續問道:“速度可達四分之一光速的快中子,轟擊這樣的一個235鈾,每撞擊一個鈾原子所得到的能量,在鏈式反應中以次冪級遞增。試問,在兩秒鐘之內,會達到一個怎樣的能量級?請告訴我?!?/br> 梁璋聽到“四分之一光速”時,整個人已經懵了。在腦子里快速計算一番之后,他后退兩步,險些跌坐在椅子里。 “是……武器。如果有人也想到這一點,”他張了張嘴,囁嚅道,“……那太可怕了?!?/br> 徐少謙輕聲冷笑,五指拿捏起那只真空球,扔回它該有的位置。旋即轉過頭,輕描淡寫看了楚望一眼。 楚望被他那一眼掃的汗毛倒豎,耳朵一陣陣發麻。 徐少謙接著說,“梁璋,出去?!?/br> 梁璋一愣。 “請暫時出去一下。我有話想與linzy單獨談談?!?/br> 梁璋被質能方程帶來的鏈式反應構想著實嚇得不輕。他自己也需要一點時間單獨消化消化這一結論,也沒有太過在意徐少謙有什么竟要跟linzy單獨才能講的話。故而聽得徐少謙發號施令完畢,頹喪的從椅子里起身,出去帶上了門。 黃昏里的辦公室再度歸于寂靜。 只能聽得徐少謙五指輕點擱置在木頭桌上的草稿紙,嗒,嗒,嗒。 “你早就知道,”徐少謙看了一眼數月前被他丟棄的稿紙,抬頭看著楚望笑了笑,“鈾核裂變。鈾核裂變。你早就知道,這一結果最終會被用作什么,對么?” “對?!?/br> “可你仍舊選擇了原子核物理,而非天文物理。為什么?” 楚望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說,“一戰后,有一支英國隊伍在西非觀測到日食,論證了愛因斯坦的‘光線偏折’。這個故事被賦予了一個‘戰后英德和好’的偉大意義,但是并不能成為終止戰爭的原因?!?/br> 徐少謙笑了。 “那么你靠什么作為自信,認為,如今我們這個滿目蒼夷的國度,能率先于旁人擁有引爆與投射能力?” “因為您曾問我,‘一位物理學家該如何為國效力’?!?/br> “所以呢?!?/br> “您說:‘國是日非,戰亂頻仍,教育不興’。所以我來找您了。告訴您,我選擇原子核物理,想拜讀您的論文,并向您提出我的論點與假設?!?/br> “教育不興。即使不依靠原子核物理,也能將能擁有許多真正能求學問的學校。對于這一點我有許多計劃,我們未來很快做到這一點,不是么?” “來不及?!?/br> “為什么來不及?” “您的出發點是——教育不興。如果倚靠教育一點一點立足,至少需要二十年光景。而我的出發點是——戰亂頻仍?!背膿渫垪l,手心發燙?!拔覀儊聿患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