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徐少謙瞇著眼睛說道:“嗯,這孩子確實不錯,相當機靈?!?/br> 徐太太又問道:“她真的有十六?” 徐少謙笑道:“年齡倒也沒有那么大?!?/br> 徐太太道:“我看著是挺小的……不過現在女孩子都顯小??稍S了人家了?” “聽說是一早便訂了門親事?!毙焐僦t便又笑了,側頭溫柔的捋了捋妻子滑落耳畔的一縷華發,問道:“怎么,作媒人的癮又犯了?” 徐太太嘆了口氣,擺擺手道:“若是沒有許人,倒是十分想為她找個不錯的人家。哎,可惜了可惜了?!辈贿^她轉頭又想了想,說道:“不過說起來,你家里那些個侄子,只看著文鈞有出息些,不過倒是小了些。另外幾個,我看著都不大爭氣,配不上人家姑娘?!?/br> 徐少謙將她往懷里一圈,低聲說道:“你嫁我那時不也大我三歲?初見我時,一副神氣活現,頤指氣使的大人模樣?!?/br> 徐太太白了他一眼:“嫁你時?現在呢,越發老了嗎?!?/br> “現在越來越孩子氣了,倒像我女兒似的?!?/br> 聽到“女兒”兩字,徐太太突然想起那個從她身體里滑落的胎兒,心下又是一酸。徐少謙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低頭親了親她頭頂,沉聲道:“即使沒有孩子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疼你又不會因此減少半分,你依舊是我此生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不會懂得的?!毙焯а劳屏怂幌?,推不開,卻莫名滑下一滴眼淚來。 —— 公共汽車在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時,楚望便提前搖了鈴,同萊昂一同下車。 在拐入伯爵路的街角,有一排高闊的棕櫚,下面卻奇異的種著一叢高高的玫瑰花。這個季節下,大簇大簇的玫瑰盛的正好,高高冒著腦袋,將兩人擋了個正著。 楚望先下了車,走到那叢花下面站著。萊昂過來后,她便輕聲問道:“今天英文課聽得怎么樣?” 萊昂道:“jiejie講得很好!我聽得很明白!” 楚望搖搖頭,說,“是先生,不是jiejie?;氐焦^里后,不論真真jiejie、喬太太、或是萊昂的母親問起那位英文老師是誰,萊昂都不得說是jiejie。若是讓人知道了,不僅jiejie丟了工作,萊昂也沒法再學英文與拉丁文了?!?/br> 萊昂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楚望抬頭想了想,說道:“若是任何人問起你,你都說:那位老師是美國人,在蘇格蘭長大。若問你姓甚么,你便說是叫……” “湯姆生。我從前有一位老師就叫湯姆生?!比R昂道。 楚望笑著點點頭,“來,假設我是真真jiejie,我來問你:萊昂,那位英文老師教的怎么樣?哪國人呀?有瑪麗老師教得好么?” “那位英文老師語速很快,教的十分清楚,是個在蘇格蘭長大的美國人,比瑪麗老師年輕一些?!?/br> 楚望低頭想了想,便又問道:“若是真真jiejie問:你上英文課時,楚望jiejie都在做什么?你怎么回答?” 萊昂說:“徐教授在一旁教授楚望jiejie學習拉丁文?!?/br> 兩人協商好了一些,便慢悠悠往喬公館走去。六點時光,晚霞已經上來了,喬公館的燈光也漸次亮了起來。從花園下面開了鐵柵欄的門,拾階上去,遠遠便見薛真真著了一件白洋紗長襖,在藤編秋千上晃蕩著。見她兩人回來了,便順勢從秋千上蕩下來,快步走到兩人跟前,將將攔在臺階上。 萊昂抬頭小聲叫了真真jiejie,腦海里便過了一次臺詞。不過真真倒也沒有什么旁的問題,只上下打量楚望一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高材生回來了?!?/br> 楚望笑了:“薛大小姐等了我們很久嘛?!?/br> “誰要等你?”薛真真撇撇嘴,“只不過你不在,我懶得跟你jiejie待在同一屋檐下大眼瞪小眼,自己出來清靜清靜?!?/br> 楚望依舊笑道:“那也是在巴巴等我?!?/br> 薛真真啐了她一口,說,“誰稀罕等你?”過了一陣,她又抬著眉毛高高俯視她:“有物理系教授賞識你,我還挺開心的。免得你那位孤芳自賞的jiejie,成天累日不將你看在眼里?!?/br> 見楚望不答,卻只笑瞇瞇仰望著她,薛真真便又挑了挑眉,說道:“從前在你屋里說的那番什么棋逢對手的話,對你不作數,只對你jiejie生效?!?/br> 楚望側頭笑了一陣,說:“我有些感動,怎么辦?” 薛真真翻了個白眼,也笑了:“你請謝彌雅喝了多少次青鳥咖啡,便也得請我多少次,否則我才不原諒你拋棄戰友?!?/br>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不知道說啥。 大家請不留情面的盡情討論??! 微博……我晚點去開一個~ —— 1927真的很快了,在那之前大約還有幾章,具體幾章我也說不準,一寫起來就容易飄移…… ☆、〇三三 徐宅與網球場之三 港大物理系預科錄取書正式發來之后,楚望的日程單里便少掉了“香港女塾”這一條,但也不見得輕松多少。一周去四次旺角花園街,三趟油麻地,周末還時不時在謝彌雅的威逼利誘下被拉去唱詩班。索米爾先生在香港聲名遠播,來找他做禮服的闊太太們越來越多,訂單已經排到了年底。索米爾先生卻有種別樣的固執,說什么都不肯再招幫工,似乎是認為外面招來的,遠沒有悉心培養出來的好。楚望戰戰兢兢的聽著,因此,不由得偶爾也會擠出時間多去油麻地兩趟。 由于徐太太和索米爾先生的寬厚以待,忙上一段時間后,楚望的資產也日漸豐厚起來,不知不覺也攢了近兩百塊。銀子沉甸甸的,摸起來比后世的紙幣更能給人安全感。 如今,一輛福特車八千塊,法租界里一間房子兩千塊…… 想到這里,隔天她便給徐少謙致了個電話過去。不為別的,就想問問,她什么時候能夠正式入學。 今天是位接線小姐,似乎是聽到稚氣的聲音,便溫柔笑了一下,替她將電話接過去了。 電話接通后,她剛說了個“喂”,徐少謙好似跟接線小姐商量好了一般,如出一轍的笑了一陣。 “我打電話有這么好笑嗎?”楚望頗為無奈。 “……也不是。有時候,總有些擔心你不大夠得著公用電話的聽筒?!?/br> “……” “明天下午三點,有空能否過去lotus a|venue三號一趟?第一學年都是公修課,我替你找齊了課本,圣誕前一周,同大一新生一起參加考試??荚囃ㄟ^了,便直接入學第二年的課程。不過期中有三門課已經測試過了,所以明年你會比旁人多三門課,稍稍辛苦些,這樣可以嗎?” “……有空,可以的?!?/br> “嗯,我也認為你問題不大。我太太正好也有些掛念你,那么明天下午見?!?/br> —— 第二天,英國的信來了。 去蓮花路并沒有直達的班車。在油麻地換乘巴士時,她靈機一動,順帶看了一眼裁縫鋪外的信箱,便看到那封蓋滿郵戳的信。 車還沒來,她便端了椅子坐在阮太太身旁讀信。 阮太太露出會心一笑?!澳贻p的愛情,真使人羨慕?!?/br> 楚望吐吐舌,背靠著阮太太在太陽底下讀信。 楚望足下芳鑒, 頃誦華箋,皆悉近安。 來英國后,一應飲食起居皆被束縛。飲食倒是好,皆是火腿、奶酪、土豆、雞蛋和面包,竟似要將一眾學生牲口似的喂養著。甚恐不日會胖得一無是處,尋日去參與了軍校學員工作,實乃苦不堪言。極有意思的是:這所私立學校,卻偏要叫公學校,英文作public school,好似同誰鬧著別扭似的。 時常下雨,天一旦沉下來,整月整月敞亮不起來。這樣的天,竟沒有在柏林時那般寒徹骨。被拘在古堡高墻里,累月里不得外出,人也變得陰測測起來,但愿別嚇著你。 信早已寫好,因不得自由,寄出時竟已過去四月有余。 下次再同你寫信,恐怕亦要數月之后。 匆匆不一,萬望勿怪。 言桑 28.04 民國十五年于倫敦 楚望讀完信正笑著,突然阮太太驚叫著拍了她一下,“車來了!” 她慌忙將信塞進包里,抱著為祝賀徐先生徐太太喬遷之喜買的那束蝴蝶蘭,匆匆起身跑到街對面,跳上前往荃灣區的巴士。她本打算在車上回信,因抱著花,便將粉紅色車票銜在嘴里,兩手摸了摸口袋。卻發現因匆忙出門,竟忘了帶上鋼筆。便只好頹喪的將頭靠在玻璃車窗上,看公交車在起起伏伏的柏油出路上行駛時,偶爾露出的一截紅的黃的山脊來——都是些平日里看厭的風景。 夏日的尾巴上,熱帶的陽光依舊是暖烘烘的。加之汽車減震不大好,行在山道上轟隆隆的,楚望便沉沉睡去一陣。若不是車上還有位乘客也在蓮花路下車,恐怕她就一路睡過頭去了。 聽到搖鈴聲,她猛地抬頭往外一看,車正停在蓮花路三號門口。她抱著花慌慌張張的起身下車去,卻看到一位分外眼熟的人。那人也站在老遠的樹蔭下死勁看她,待走近了,她才確認,此人正是葉文嶼沒錯了。 在她認出人來的同時,葉文嶼也一臉恍然大悟,笑著說道,“剛才上車時,我便覺得看著有點面熟,等你坐下來,那束花便將你整個都擋住了,這才沒敢上來打招呼?!?/br> 楚望也笑嘻嘻的說:“那太榮幸了,我還以為這世上除了我jiejie,沒人能使葉少爺記住面相呢?!?/br> “哎,你……”葉文嶼被她這么一說,略略一窘,這才追上來。 “我怎么了?” 楚望抱著花,往右邊一轉,便聽得院子里徐先生一聲:“怎么一塊兒來了?” 葉文嶼人高腿長,三兩步先于楚望邁進院子里,笑說道:“剛才巴士上碰巧遇上了……小叔,您這位新學生這張嘴,可有些厲害?!?/br> 楚望抱著花沖徐先生鞠了個躬,問道,“徐教授,師母呢?” 葉文嶼道:“您看,還沒當上正式學生呢,師母先喊上了?!?/br> 院子里曬著一排各式的木頭竹桌子椅子,徐少謙拿著一瓶噴壺在往上面挨個噴著什么東西。抬頭往堂屋中看了看,說,“她在屋里呢……” 見楚望抱著花走過去,徐少謙便笑了,說道:“你先過來,屋里氣味不大好,院子里呆一陣。等她抽完這口煙?!?/br> 聽得徐少謙的話,她這才慌忙退了出來。剛才恍然間便見角落里的煙炕上歪著個人,如墜云霧一般的,便正是徐太太。楚望不由得慶幸自己第一次在徐公館里時,沒能說出“吸煙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或是“過些年我也會吸上兩口也說不定”這種話:原來此煙非彼煙,是乃鴉|片煙。 雖然從前也去過門牌上畫有煙葉子的咖啡店,見過朋友吃大|麻蛋糕,自己并未嘗試過。她也知道,比起鴉|片,大|麻不論成癮性還是致幻度都不在一個等級上,故而親身見到徐太太吸煙,她還是略略震撼了一把。 葉文嶼與徐少謙倒是習以為常,在太陽底下聊著天。 葉文嶼問道:“文鈞怎么不在?” “住不慣老房子,不大肯過來?!?/br> “我覺得這院子很有趣,舊是舊了些,但是中國人的老東西還是十分精致講究的,”葉文嶼嘴上說著喜歡,卻一口一個“中國人”的隔閡著。他打量著院子里的花花木木,有些好奇的問道,“小叔,你往這些椅子上噴些什么?” “除蟲劑。這些木頭做的老玩意,潮久了,生一堆蟲子?!?/br> “洋行里買的?” “實驗室里自制的,”徐少謙抬頭,見楚望抱著有她個頭一半高的蝴蝶蘭站在屋檐底下笑,便沖她說道,“在那站著做什么,過來曬曬太陽多舒服?!?/br> 葉文嶼道:“她們這些江南姑娘,最怕曬太陽,怕黑?!?/br> “哦?就這么會兒,曬得了多黑?!?/br> “我怕將花曬蔫兒了,我先等師母出來?!背Φ?。 “將那花給我也是一樣,為何非得是師母不可?”徐少謙問。 “不一樣?!背麚u搖頭,說什么也不肯將花給他。 徐少謙笑了,日頭底下瞇著眼睛說,“倒像我要將花給吃了似的?!?/br> 這時屋里徐太太啞著嗓子說道:“你那房子外面那叢花,從前長得可好了……別以為我不知道,讓你住了兩年,野草倒是瘋長了三五尺,花全不見了影子。你可不是將花給吃了?”她咳嗽兩聲,往痰盂里猛吐了兩口痰,見楚望抱著花要進來,忙說:“丫頭,你先別進來,等屋里味道散一散……文媽,將我扶出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