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刑部和都察院的兩部堂官不由面面相覷,想通過黃珩給朱瑞待句話——他們是三法司的堂官,自然知道什么情況下是證據充份的,這……已經不能更充份了。 可是黃珩沒有給他們說話的機會,令小太監放下證據,轉身就走了。 他是懶得聽他們再胡扯——宋越是什么樣的人,但凡是在朝廷里有些時日的人都清楚的很,審理的結果竟是宋越聯合張茅貪污,而首輔大人只是犯了監管不利,導致糧倉被人放入糧食這樣的小錯,作偽證做出的這結果,連他都沒眼看。 況且,朱瑞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徐延是一定要拿下的,只這么一個小錯,倒叫天子怎么判?他若是要硬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面子上不好看啊。 兩部堂官隱約看懂了這層意思,可又有些拿不準,于是立刻報給了在牢獄里的徐延。徐延的臉立刻就凝上了一層霜。 他伺候皇帝二十多年了,別人或許看不懂朱瑞的意思,可他再清楚不過。 什么證據不足,不過是天子要放棄他徐家罷了。經此一事,天子的心意已經再清楚不過,他也該,徹底死心了。 是夜,徐延就寫了封信,讓刑部尚書帶給了兒子徐斯臨。 ——他們徐家,只剩最后一條路。 …… 大理寺羅大人受陸慎云和沈青辰的囑托,知道那群無法無天的人做了不利于對宋越的證供,還打算開審了,便立刻找機會通知了青辰。 兩人見面的時候,千步廊屋檐下的冰柱已經化了,只偶爾吹來的風依然攜帶著倒春的寒意。 他也不廢話,只開門見山言簡意賅:“刑部都察院兩部堂官,跟徐延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徐延要是倒了,他們也跑不了,于是干脆買通證人,偽造證據,現在若是開審,必會對宋閣老等人不利。到時候我一票對兩票,也是有心無力。再加上那張茅,就是一條垂死掙扎的毒蛇,死死咬著宋閣老不松口?!?/br> 青辰聽得心驚rou跳,面對著赤裸裸罔顧律法和道德的現狀,有些喘不過氣來,“大人不是也在命人收集證據,就無法對抗那些人的信口雌黃嗎?” 他搖搖頭,“徐延經營多年,做事謹慎小心,若是能輕易得到他犯罪的證據,你的老師也不必出此下策……與他談話的時候他并未多說什么,大約也是知道,要自證清白很難。能犧牲自己拉徐延下馬,已是旁人做不來的事情了……我得回去了,你們商量商量,想想后路吧?!?/br> 羅大人走了,青辰漫步在千步廊上,滿腹心事。 今日的天空很藍,陽光明媚,千步廊上飄落了許多楊花,嫩綠的柳條也舒展著絲絳,她卻是一點賞春的心思也沒有。 徐黨這一群王八蛋,全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大壞蛋,沒有一個好人! 她正這般忿忿地想著,一抬眼,卻見到迎面走來了一個人。 他穿著跟她一樣的官袍烏紗,黑靴沉穩地踏上積雪消融的石板路,春日暖陽下,毛皮圍領上的臉熟悉而又陌生。 她立刻轉了個方向,提步就走,不欲與他相遇。他卻是三兩步就跨過來,叫了聲:“青辰……你等等?!?/br> 她遲疑了一會,站住,轉頭瞥他。 徐斯臨快走過來,潤了潤唇后道:“……有些日子不見了。你,還好嗎?” “我還有事,沒有功夫閑敘。抱歉?!?/br> “等等?!彼麚踝∷娜ヂ?,眉頭皺了皺,幽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別這樣。你這樣,我很難受?!?/br> “難受?”她淡淡地睨著他。 宋越被關在大理寺牢獄里,而他卻幫著徐延指使人做偽證。她一方面辛苦奔走,試圖幫上一點點忙,可他卻輕易化了解她所有的努力。 他為了救親爹,她無話可說??墒堑啦煌幌酁橹\,他還來找她干什么! “那又怎么樣呢?”青辰道,言辭里不無譏諷。 這個生死存亡的節骨眼,他來跟她說他難受?! “我知道……現在我們的立場不同?!彼p輕眨了下睫羽,桀驁的眉眼似乎有一絲愧意,“但我只是想救父親出來,原本并不想犧牲老師。但是,我沒有得選?!?/br> “我知道你沒得選?!彼?。 那是他的父親,他不能不救。他出生就姓徐,這個事實一輩子也改變不了。 她早知道的,他這條小溪,遲早有一天會匯入徐黨的大海,不管他愿不愿意。 “那你就別當了鬼還想當鐘馗!”她義憤填膺道,聲音甚至微微有些顫抖,“抱歉,我走了。道不同不相為謀?!?/br> 他伸手去拽她,俊逸的面容上眉頭微蹙,顯得有些無措,“青辰,你聽我說——” “啪!” 她甩開他的胳膊,反手卻給了他一巴掌。 這輩子,她從沒打過誰,這一巴掌,是為了他的老師打的。 “請你離我遠一點?!?/br> 她憤怒的背影,又在他眼前慢慢消失了。 臉頰上還有她掌心的余溫。 徐斯臨自嘲一笑,有生以來挨的第一掌,竟是此生最愛的女人賜給他的。 若此時此刻有酒,當一杯敬癡妄。 一杯敬情殤。 到了三月,京城里已是萬物復蘇,山花遍野。 只可惜大明朝局并未如京城大地般冬去春來,而仍然籠罩在冬天久久不散的陰寒中。 白蓮教已經打到太原了,一路上勢如破竹。扯著剿匪大旗的各地官兵,卻因太平了很多年,且天寒地凍的,根本也抵抗不了幾下,對戰沒兩日就迅速繳械投降。 孟歌行有錢有糧,又有極強的號召力,會鼓動人心,所以一路上又有不少快要餓死凍死想要翻身做主的百姓加入,以致于白蓮教的隊伍越來越壯大。 越壯大,抵御的官兵就越打不過,越是感覺打不過,投降得也就越快。對于白蓮教來說,一日日打就是一日日在滾雪球,越滾越大,而對于大明朝來說,卻是一種惡性循環。 宮里頭,時病時好的朱瑞終于慌了,在聽了各路將領包括陸慎云的匯報后,愈發惱羞成怒,喝令全力應戰,務必殺他個片甲不留。 他孟歌行算什么東西,大明朝一貫是勇猛之師,豈是他這等小卒可輕易挑釁的。 然而,孟歌行用行動證明了,什么是小卒得意。 再雙方又僵持了兩個月后,到了五月,大明朝的軍隊已是被耗得奄奄一息,死傷無數。孟歌行是個極端聰明的人,又敢冒險,在與大明軍隊的對抗中,幾乎沒有吃虧的時候——包括與陸慎云的一次側面交鋒。 陸慎云是勇猛,可以一個人打十個人,一個人打一百個人,可到底不能一個人打一千個、一萬個,底下的人不爭氣,他再勇猛也無濟于事。 此時的晉冀之地,戰火不斷,殘肢遍野,百姓們無不棄家棄田,四處流亡,可謂民不聊生。 宮里頭,朱瑞也不再像兩個月前那般有底氣了,在經過一夜慎重的考慮后,叫來了陸慎云等人,緊蹙眉頭下了一道詔——還是,去招安吧。 要什么條件,能給的就盡量給。 反正,總比丟了皇位好。 朝廷招安的文書傳遞給孟歌行的時候,他正在營帳里烤著火,查看作戰沙圖。 他一身藍布冬衣,身后披著狐裘,抓起那招安的文書瞥了一眼,慢條斯理啐道:“王八蛋龜孫子……” 大明朝打不過了,就知道派人來談判招安,有什么好談的。 等他把京城打下來,割了朱瑞的腦袋祭奠父母,看他朱瑞還說得了什么話。 “就是,是男人就御駕親征,來跟咱們打一架。龜縮著不出來算個鳥。老大,別理他們?!币粋€手下這般附和道。 孟歌行隨手就將招安文書丟到地上。 從南打到北,打了九個多月了,他現在手下已經有十幾萬人,個個都勇猛無比,想翻身做主。大明朝的軍隊養尊處優,朱瑞拿什么跟他斗? “去,回了他們?!彼?,“我就要朱瑞的腦袋和屁股下面的王位,其他什么也不要。沒什么好談的?!?/br> “就是?!庇钟腥烁胶?,“聽說朝廷里正內亂呢,真是天助我等,便那朱瑞抱著他那些沒用的大臣們一起下黃泉吧?!?/br> “是?!边f來文書的那人正欲出營帳,孟歌行卻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br> “老大還有什么吩咐?” 孟歌行皺了皺眉頭,沉思片刻,道:“讓他們派沈青辰來,我就談?!?/br> 心底的那點想念啊,壓不住。 第166章 六月初一這日,大明天子朱瑞在乾清宮同時收到了兩個消息。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其實也不算那么好,只是于如今這惱人的局勢來說,好歹也算是一絲轉機。 青辰被召到乾清宮的時候,朱瑞一身輕衣緩裘,正握在臨窗榻上,一副久病纏綿精神不濟的模樣。 御案上就擺著那兩封密函。太監黃珩以帕子在金盆內浸了水,跪在榻上給他擦后背出的虛汗。 她已經有快半年沒進過這乾清宮了。自去年底的那次令全朝巨震的朝會過后,朱瑞時并時好,基本上不理政事。朝中的事由六部堂官各負其責,打仗的事也全丟給了各地鎮守的將軍和陸慎云來cao心。 他是懶得管,也是有心無力,因為本就不是什么賢明的君主,底下的人都比自己聰明,他也犯不著瞎指揮。 清閑到是清閑的,只是有一種命運全交到別人手里頭的無力感。但還能怎么樣呢? 青辰頷首,面君行禮道:“微臣參見陛下?!?/br> 朱瑞招她走近了些,令黃珩搬了把椅子給她坐,“坐吧?!?/br> “京城的形勢,想必你都知道了吧?”等青辰坐下,他便開口道,聲音有氣無力,“賊人孟歌行已經率白蓮教打到保定了,眼看就要打到京城來了。他們人不少,個個都勇猛不要命……不太好對付?!?/br> 到底是天子,到底是朱瑞,在如此敗局已定的情況下,在措辭上還是要為自己留點面子 青辰不露聲色地點了點頭,“回陛下,臣近日有所耳聞?!?/br> “朕已派人送了文書去招安?!敝烊鹚剖巧碜硬贿m,也不做過多鋪墊,“那賊人倒也愿意同我們談判,只是有個條件?!?/br> “敢問皇上,是什么條件?” 朱瑞瞅著她,“他只跟你談?!?/br> “……朕知道,你是戶部的侍郎,此事按理應是禮部的人去的。只是想來大約是因為你曾在云南任職,與他打過交道,他便樂意同你這熟人說話?!?/br> 青辰是朱瑞親自提拔的人才,在朱瑞二十多年的皇帝生涯里,沒有一個人能像她一樣給過他這樣的成就感,所以朱瑞對這個臣子是有些特殊的。 這種特殊的感覺說不太清楚,像是對了眼緣,就喜歡這么個人,又像是此人也一直爭氣沒給他丟臉,他因而感到欣慰,就愿意寵著她一些。 所以即使知道青辰肯定會去,他也愿意花些功夫這般與她好好說說。 不等她說話,他又道:“朕知道,那人素來心狠手辣,此次你去,有一定的危險。所以朕會讓陸慎云陪著你一起去。朕相信憑你的聰慧和他的身手,便是那孟歌行無恥之極不講信用,你們也可以全身而退……唉,你可知朕現在的心情,真是有些愧對了你……” 孟歌行答應談判,指名要她去。說實話,青辰并不是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