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看她眉間微微抖動,趙其然未等青辰開口便先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的老師做的本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事前他并未說得那么詳細,我也不知道他竟然……為了扳倒徐延搭上他自己。不過他應該是料想到了,徐延的不依不饒,皇上的權衡,這些應該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 “所以什么?”青辰看著他,有些激動。 “他拜托我照顧他的父母?!?/br> 青辰的嘴唇微微顫抖。 他這是什么意思?猜到了不好的下場所以交待后事? 三法司還沒審呢,他為什么一點生存的欲望都沒有? 還有,他憑什么不讓她參與他的計劃,憑什么只對趙其然說了他的打算,憑什么一句話也不給她留! 淚水在淚腺中蠢蠢欲動,青辰的眼眶紅了。她用冰涼的指尖掩飾地拭了拭眼角,趙其然別過頭,只當看不見。 “三法司還沒有審呢,他既無罪,就不會有事的。對嗎?”青辰心亂如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趙大人,我們能做什么?” 趙其然只是搖搖頭,“兩個閣老雖然都下獄了,但這事還沒完呢。徐黨勢必想方設法為徐延脫困,也會趁機攻擊我們這一派的人,到時候兩派相爭,會牽扯到很多人。糧食是我截的,這回我怕是也跑不了,要進去陪你的老師。三法司大多是徐延的人,會如何審、如何判,那還都是未知數。所以你的老師會如何……唉,他當初疏遠你,就是不想把你卷進來?!?/br> 語畢,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不枉他用心良苦,沒有讓你參與此事,如今總算是能保住你。明年內閣看來是要大換血,青辰,你是最有希望的人。倘或入了閣,就學你的老師,多為百姓做些事情吧?!?/br> 話音落,一室寂靜。北風在屋外拍打著門窗。 青辰的眼眶徹底濕了,看著趙其然半晌無語。 連趙其然都牽扯進去了,還有那么多心學門人,尚不知要被徐黨如何編排。 一瞬間,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地孤立無援。 沉默片刻口,青辰終于開口,“趙大人,我會想辦法救你們的?!?/br> 等我。 第162章 夜里,青辰坐在幾前,望著燈盞一言不發。 屋子里燒著地龍,墻角邊還燒著火盆,可她還是覺得冷。 牢獄里是沒有這些的,眼下天寒地凍,他在獄里還不知如何難熬。他有沒有厚衣穿,有沒有被子蓋,有沒有熱水喝,又會不會受刑……這些都不能想,一想,她的心就發疼。 青辰坐在這案幾前兩個時辰了,她很清楚她現在應該做的,不是胡思亂想,不是兀自哀痛,而是想辦法盡快把他救出來。 可她孤身一人,能做什么呢。事情來得太突然,她一點準備都沒有,這案子又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陳奏的,把他下獄的人是至高無上的天子。 如何才能救他出來,她毫無頭緒,毫無章法,不知道她該怎么做! 官至三品,又能如何! 心急、煩亂,她渾身緊張卻又有種無力感,每每強迫自己冷靜,逼自己寫對策,提起筆來卻一個字也寫不出。 手都已經凍僵了。 此時,有叩門聲響起。她有些急躁地對著門口道:“我說過了我不吃了,拿走吧?!?/br> 片刻后,門外那人才道:“是我?!?/br> 熟悉的聲音,跟人一樣清冷。 她自責地輕輕嘆了口氣,把筆擱下,走去開門。 陸慎云站在門外,穿著黑袍黑披風,白色的毛皮圍領上,耳朵凍得紅紅的。他渾身上都落著雪,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聽說京郊又出亂子了,快過年了,黃瑜又不在,他大約總得要四處奔忙。 “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鼻喑綆е敢饪粗?。 “有點晚了,我……”陸慎云知道此時不該來,但還是忍不住擔心她,“你還沒歇下吧?” 青辰搖搖頭,側了下身,“還沒有,進來坐吧?!?/br> 他在屋外拂去了身上的雪,然后才提著一個盒子進了屋來。 “朝堂上的事我聽說了……怕你沒胃口,吃不下東西,帶了些糕點來?!彼遄玫亻_口。 那盒子被他放在桌子上,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說完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打開食盒,仔細捧出幾碟糕點,擺到她面前。 幾碟糕點,做得很是小巧精致,仿佛是這灰暗冬天里盛開的嬌艷花朵,像是特意做給女人吃的。 這些糕點還微微冒著熱氣,他家離得并不近,可以想見糕點出鍋后,一路上他是如何披風瀝雪,策馬狂奔。 青辰看了,心中微微發脹。 “這是梅香棗泥糕?!标懮髟婆跗鹌渲幸坏?,從食盒中抽了備好的筷子,擱到碟邊一起遞給他,“兒時我不想吃飯,母親都會做給我吃。甜的,帶點酸,很開胃?!?/br> 青辰點點頭,伸出手去接。 “啪!” 只可惜她方才執筆時間太長,手凍僵了,碟子沒端好落了地,登時就碎了。幾塊棗糕本就是軟糯的東西,這一下,都摔散了。 “對不起,辜負了你的好意……”青辰慌忙道歉,彎下身子要去揀,卻被陸慎云捉住了手腕。 “我來?!彼芸於紫律砣?,三兩下處理了地上的碎碗殘羹。 她默默看著,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陸慎云收拾完了,又將另一個碟子推到她面前,說:“碎了就碎了,還有其他的。來,嘗嘗這個?!?/br> 她夾起一塊嘗了一口,酥軟香甜,入口即化,舌尖上的味蕾總算還沒有被凍得麻木。 他的目光追著她執筷的手,“好吃嗎?” “特別好吃……謝謝?!?/br> 他滿足地微微一笑??吹剿永锏牟枭倭?,他又給她添了些熱的。 又吃了幾口,青辰就擱下筷子,“對不起,我有點飽了?!备恻c還剩很多,可是她實在吃不下了。 “吃了就好?!标懮髟撇簧蒲赞o,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囿困于心的話,“是不是還想著今日朝堂上的事……在擔心他?” 她不想騙他,點了點頭,“今日朝堂上一片混亂。山東的那些糧食分明在徐延的糧倉里,山東布政使張茅卻指認是老師貪污,皇上就把他們都下了獄,責令三司會審。我聽說三法司大多是徐延的人,所以……” 燭光下,她的眸子很明亮,眼里有著無盡的擔憂,瘦削的肩膀看著很是無助。說完了,她便端起他斟滿的茶杯,捧著暖手。 陸慎云站起來,解下身后的披風,繞到她身后將披風覆到她的背上。然后,他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終是又忍不住伸出手,自她身后輕輕地擁了她一下。 青辰怔了一下,眨了眨眼,沒動。 “我來幫你?!彼p聲安慰,有些笨拙卻盡量輕柔,“你還有我。三法司也有我認識的人?!?/br> 燈火簇簇地燃燒著,他的懷抱很溫暖。 一時間,青辰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陸家是錦衣衛世家,侍奉了數任皇帝,在朝中一向中立,從不參與黨爭。他又是個獨來獨往的人,生性冷漠孤傲,不愛管閑事湊熱鬧。黃瑜也說過,朝中的是是非非他見得多了,所以對絕對的是非曲直沒有太多的執念,只恪盡職守,為國盡忠便罷了。 這件事,本來也與他沒有關系,她雖然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但心里總有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不能把他扯進來。 因為她可能還不起。 青辰剛想開口,陸慎云卻松開了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道:“……不早了,我先走了?!?/br> 他雖然生性冷漠,但心也不是石頭做的。她為宋越難過的樣子,連接受他幫助都遲疑的樣子,他統統看不得。 陸慎云踱步去了,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 青辰透過窗子看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了,她才恍然想起,他的披風還在自己身上。 幾天后,趙其然果然也被關進去了。宋越雖然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可徐延卻不依不饒,一口咬定趙其然是貪污的從犯。 徐黨的人也不閑著,一方面處心積慮想幫徐延脫罪,一方面又大量參劾心學門人,試圖把朝堂的水攪得更加混濁,以蒙蔽圣聽,欺上瞞下。青辰是宋越的學生,又是正三品的大員,按說也是他們針對的頭幾號對象,只是因為她剛打云南回來不久,似乎與宋越也扯不上太多關系,近些日子又被逐出了門派,大家也便先放下了她。 面對徐黨的攻擊,心學門人自然不甘坐以待斃,申辯、反駁,甚至是參劾徐黨的折子也一封封遞上去。這些日子,來自各方的折子雪片般涌入乾清宮,堆在了朱瑞的案頭。 朱瑞自然是不勝其煩,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索性又將一批人關了起來,一并審。 他的心情越來越差,晚上也依然睡得不好,不久之后就病倒了,連日的臥床不起。這下前朝后宮,掌權的人竟變成了鄭貴妃。宮里的人向來見風使舵,會看臉色,一個個也都以她馬首是瞻。 太子朱祤洛十四歲,說小也不小了,說大,頭頂上又還有鄭貴妃這個母妃。他在后宮沒有生母撐腰,唯一的外戚顧家也被抄家了,現在父皇還生了病……可以說,他如今就是個毫無實權的儲君。因此,鄭貴妃把他囿在慈慶宮里,除了文華殿的講學,哪兒也不讓他去,除了她指名的幾個老師,誰也不讓他見。 大明前朝后宮風云動蕩,外面的世道也不好。天太冷,終是餓死凍死一批又一批百姓,白蓮教起義的消息還是一個個傳來,蜀王屯兵的跡象也越來越明顯。 所謂亂世,不過如此。 這些日子,除了要處理日常的公務外,青辰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為本不該待在牢獄里的那些人四處奔走。 三司會審會如何審,她并不是很清楚,動用關系去救人,她更是沒有嘗試過。這會有心去救人,卻顯得毫無章法。 她找了藍嘆,找了顧少恒,找了翰林院的陳岸,工部的韓沅疏,還有以前當庶吉士時的同窗……總之能找的人她都找了。她盡可能去打聽牢獄里的消息,打聽三法司里收集證據的都是哪些人,打聽三個主審的背景和偏好。 穿著厚厚的衣服,踩著厚厚的雪,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去跑。工部的臘梅,翰林院的松柏,千步廊檐下的冰柱……這個冬天,沒有什么比這些更讓人熟悉。 “謝謝韓大人?!?/br> “謝謝你,陳岸?!?/br> “少恒,謝謝?!?/br> 這個冬天,她說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謝謝。好像每一個謝字,都能為宋越多爭取一絲生機。 只求在牢里面的他,不要生病,不要受刑,不要放棄。 …… 三法司的三個主審,有兩個是徐黨,只有大理寺卿是中立的。 這一日,青辰散了值后便在他家門口等他。天快黑時,他的馬車才回到府門前,他一下車,她就上前去攔住了他。 “羅大人,抱歉耽誤大人一會兒,我有話想跟大人說?!?/br> 話音落,對方只道:“沈大人,羅某知道你今日是為了你的老師,羅某也敬佩你的才學和能力。但沈大人難道不知,三司會審期間,任何人都不得尋主審官說情,主審官也不宜與案子的任何一方人有來往,更不能徇私。抱歉,沈大人,恕不便詳談,羅某要先回府了?!?/br> “等等!”她攔著他,吸了吸凍得快沒有知覺的鼻子,“您說的我都明白,我知道此時不該找您,我也知道羅大人您定不會徇私??墒谴笕?,我此番來,就是想請您不要徇私,想請您一切只按大明律例,斷案、判案只看真憑實據。大人,難道您不覺得,我特意來跟您說這么一句話,本身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嗎?” 他聽了,蹙了蹙眉。 青辰繼續道:“可如今的大明,已經亂了。不少人欺上瞞下,指鹿為馬,為了自己的利益還要逼良為娼,讓人棄善從惡。羅大人,我知道徐延樹大根深,權勢熏天,其他兩個主審都是他的人,大人您是唯一中立的一個,但想必此番多少也受了脅迫。我想跟大人您說的只是,秉公執法并不容易,還請大人您,堅守初心?!?/br> 細碎的雪花慢慢飄落,她的聲音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