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只是內閣還有那么多政務要處理,少了個能干的人,徐延身為內閣首輔就要疲于應付各種事情,并不會很舒服。所以,他大約需要好好權衡一番,會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尚不得而知。 過了很久,天才終于亮了。 宋越一夜未歇,加上昨天又為青辰忙前忙后,已是感到身子有些疲憊。在透進窗子的微弱晨光中,他讓內侍端來一盆水,簡單梳洗了一下,理了理衣冠,準備等著朱瑞召見。 誰知等了半個多時辰,皇帝陛下的旨意還是沒有傳來。這回來的,依然是公公黃珩。 “陛下還沒起來。閣老再等等吧?!?/br> 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 當朱瑞差人來召見他的時候,宋越已是一天多都沒有合眼了,眼里泛起了一些紅絲,嗓子也有些不舒服。 乾清宮書房。 朱瑞坐在書案后,見宋越來了便問:“你可是回來了。聽黃珩說,你去了京郊小???” “回皇上,是的?!?/br> “你倒是有閑情逸致,朕這頭可是寢食難安啊?!?/br> 與此同時,沈青辰在禮部處理公務。 禮部的事務忙完后,她又忙著起草戶部財事變革方案。 提筆落字的時候,青辰想起了昨天在秋千上與宋越的對話。 吏治混亂是政事糜爛的根本原因,而吏治混亂的原因,則在徐延身上。只有扳倒了徐延,才有可能肅清吏治,大明的痼疾才有可能得到好轉,否則一切都將是空談。 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功夫。 宋越的這番話讓她思慮良久。 不一會兒,司務過來通傳,說是有人要見她。 “是什么人?” 那司務答:“翰林院的庶吉士,徐斯臨?!?/br> 青辰皺了皺眉頭,思緒霎時回到在徐府的那天晚上。那天夜里下著雪,他滿身酒氣,以強勁的雙臂將她禁錮在他懷中,拔掉了她的簪子,還吻了她。 她猶豫了一下,道:“就說我在忙,讓他等一會兒吧?!?/br> 才想到了他父親,現在他便來了,眼下她不是很想見他,可是又不能不見。 對于沈大人說的話,司務自然要遵從。他很快就去回復了徐斯臨,說是沈大人事務繁忙,從今天一早回到部里,就沒停歇過,連午膳都是草草用的,“大人說了,讓您等一會兒?!?/br> 徐斯臨聽了點點頭。 對于青辰讓他等待,他心里一點怨氣也沒有。她本來就是心系朝政的人,就算是女人,也有不輸于男子的志向,他是打心里佩服她的。她的這種有別于其他女子的特殊氣質,本來就是讓他喜歡上她的原因之一。 只是偶爾他會感到按捺不住,按捺不住想早一日將她娶回家里,疼她,寵她,給她最好的一切,以及屬于自己的完整唯一的愛。 這讓他感到有些矛盾,就像是在放一個漂亮的風箏。他即想將那風箏捧在手心里好好珍視,又想讓它飛得高高的,一展風采。 過了大約半柱香的功夫,那司務才再次過來,說是沈大人請他過去。 徐斯臨進了青辰的官廨,行禮道了一聲“沈大人”。這一聲稱呼,讓他心里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青辰也皺了皺眉,“這里只有我們兩人,還是不要拘泥這些虛禮了。你今天來找我是……” 徐斯臨看著她,不答反問:“累嗎?” 青辰愣了一下。 他又道:“我聽司務說,你從早晨忙到現在了。累嗎?” 她搖了搖頭,“我還好?!?/br> “那日我喝多了……抱歉?!彼粗蝗坏?。 青辰猶豫了一番,還沒來得及開口,徐斯臨又道:“我不是好色的登徒子。我只是……太喜歡你了?!?/br> 她嘆了口氣,避開了他的目光,“徐斯臨,這里是朝堂。我們不要說這些了?!?/br> 看出了她有些不快,他抿了抿嘴,小聲道:“你能原諒我嗎?” 青辰的心里有些復雜,復雜得用原諒或者不原諒完全不足以概括。她很清楚,說了原諒,可她心里并不會真的釋懷,而要說不原諒,又好像沒有到那個程度。她只能避而不談。 “你今日來就要說這些事嗎?”她看著他淡淡道,“這里是朝堂,若想說這些,能不能不在這里說?” 徐斯臨的睫毛眨了眨,俊逸的臉上原本裝腔作勢的從容和淡漠一下就被擊散了。 二十多年來,他的感情世界可謂一片空白,沒有經驗。唯一能讓他了解真正的男相處模式的途徑,只有他父母的感情生活。 夫為妻綱,就算他父親再疼愛她母親也好,但凡是兩人鬧了矛盾,他父親不需要說什么,母親最終還是會遵從于父親。 可是這一模式,在他與青辰之間好像完全不適用,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依照和參考,手足無措。 青辰的模樣讓他感覺到,她還在生氣。于是他馬上就想,不怪她,這才過去了幾天,她確實應該還要繼續生氣的,是自己著急了。 微微吐了口氣,徐斯臨道:“那就不說那些了。我來是想告訴你,你二叔能下地了。只是……” 她很快抬起頭來,有些緊張地看著他道:“只是什么?” “他的右腿不太好,走路有些困難?!彼f,“李時珍大夫說他已經盡力了,只是這骨頭方面的病,并非他所擅長?!?/br> “二叔他……”那個“跛”字,她說不出口。 “青辰,你別擔心。在山東有個名醫叫千山,很是擅長治療此類病癥?!毙焖古R安慰道,“我已經以父親的名義派人去請了?!?/br> 以徐延的名義? 她剛才甚至還在想,扳倒了徐延才能肅清吏治,改革政事。 見她若有所思,徐斯臨道:“這千山有些怪,輕易不肯離開山東,我只能以父親的名義……” “謝謝你?!?/br> 青辰發現,她越想跟他們劃清界限,就越劃不清界限。如果受傷的人換成了自己,她大可以對他們父子倆說一聲“不必了”??善軅娜耸菍⑺龘狃B長大的二叔,她至親的恩人,她有什么權利以二叔的身體健康去成全自己的骨氣,說一句“不必”呢? 這一團亂麻,該從哪里開始理? 等徐斯臨走后,有人送來了一封信,信封上沒有署名。 青辰打開看了以后,捏著信紙久久不語。 那信竟是徐延寫的,他邀請她單獨到酒館一聚。 徐延找她,究竟是什么事? 第118章 乾清宮。 “不知令皇上憂慮的是什么事?”對著天子朱瑞,宋越只垂首問道。 “坐,”朱瑞指了指身邊的椅子,道,“朕告訴你。這個忙只有你能幫朕?!?/br> 朱瑞一說,宋越這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定國公有個小兒子叫賀渶,任職戶部主事,主管錢糧稅賦,為人在算術與記賬方面頗有天賦,在這方面很是精通。前兩天他翻查去年舊賬的時候,發現幾冊賬有些問題,還是一般人輕易看不出的問題。 經過一番追查,他發現是有人做了假賬,入繳國庫的稅銀根本沒有賬面上那么多。顯然,這是有人在中飽私囊,而且數目還不小,足有三萬兩銀子。 國庫空虛的時候,修個堤壩的三千兩銀子都拿不出來,這里一貪就是三萬兩,正直的賀渶立刻就向自己的上司進行了匯報。他的上司是個姓鄭的郎中,鄭郎中應下會處理此事,還囑咐他不得再繼續追查,也不得向其他人提起。 可是此后賀渶等了兩個月,都沒有等到與此有關的任何消息。假賬的事沒有呈報給內閣,中飽私囊蠹害大明的蛀蟲更沒有被揪出來。 于是他又去找了鄭郎中,詢問事情的進展,不甘心此事就這么不了了之。這一次鄭郎中的態度很是不耐煩,對這個一直逼問他的定國公府公子,他已經懶得再找什么理由解釋,只敷衍了幾句便打發他走。 賀渶這下總算是明白了,憑這位的身份,想要追查的事斷不會是這樣的結果,除非是他根本就沒打算辦。 這個姓鄭的郎中叫鄭弘,正是鄭貴妃的親弟弟的,大明的國舅爺。 賀渶是個剛正耿直之人,心知此人倚靠不得,便想取回賬冊繞過他再向上一級報告,不想鄭弘卻不同意將賬冊還回。 為此,兩人便爭執了起來,后來甚至動手爭搶賬冊。這兩人一個出自定國公府,一個是國舅爺,身份都不低,且又都血氣方剛,你來我往互不相讓,最后便發生了嚴重的肢體沖突。鄭弘以剪燈芯的剪刀刺傷了賀渶的手臂,自己卻因常年服用壯陽藥,患上了胸痹之癥,心臟驟痛而突然暴斃了。 這件事對于這兩人來說,是一起意外??蓮漠斀癯玫捏w質和吏治的混亂程度來看,又不是一起意外。天子掌君權,首輔掌相權,兩大掌權者俱都如此放縱自己,在風氣每況愈下的朝廷里,遲早會有不幸的事發生。 “鄭貴妃問朕討個說法,在朕這哭了一天,朕實在是沒辦法。賀渶雖沒殺鄭弘,可鄭弘到底是因他而死?!敝烊鹜兄掳?,一張臉被地龍熏得微微發紅,也有些浮腫,“你去找定國公,讓他把兒子交出來。此事,朕不便出面……” 對于這位要替自己辦事的有能之人,朱瑞也知自己不便隱瞞,便把內情與宋越和盤托出。 賀渶發現的三萬兩虧空,正是鄭弘監守自盜貪墨的。這些錢除了有部分入了鄭弘自己的口袋,剩下的大部分,其實是鄭弘用來替朱瑞辦事了——買藥。 這藥也不是尋常藥,乃是一種名貴的壯陽藥。朱瑞近些日子能夠夜夜與妃子們纏綿床榻,靠的正是這些藥。鄭弘自己也服壯陽藥,朱瑞正是因為從鄭貴妃那聽說她弟弟剛勁生猛,這才起意讓他為自己辦藥。 按說這天下的一切都是皇帝的,皇帝要花錢,其實本不必如此。只因為今年的確是國庫空虛,連修堤的錢都沒有,再加上錢花在見不得光的地方,朱瑞最是愛面子,唯恐遭群臣議論且有失臉面,便只能通過鄭弘來處理這些事。 現在鄭弘死了,鄭貴妃要為自己的親弟弟討個說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鄭弘是因替他辦事而死的,所以朱瑞不能不給她個說法。但他還是不敢讓直接下令問定國公拿人。因為事情一鬧大,大家勢必還是會知道,皇帝陛下貪污國庫銀兩,還用來買壯陽藥,這名聲著實是太難聽了。 當初,沈青辰先后為他獻策治水、贏下察合臺汗國兩萬匹戰馬,朱瑞還因離“明君”這好聽的稱號越來越近而沾沾自喜,且有了一種虛幻的成就感,他很享受其中?,F在他怎么可能讓鄭弘的死將他打回原形,所以他才亟需找人幫他解決這件事。 “第一,他是個老臣,也是先帝當年最信賴的臣子,曾數次為先帝出生入死。朕打小與他的兒子們也有不少來往,總是有些情分在,不便鬧僵?!?/br> 面子問題是最大的問題,但朱瑞畢竟是皇帝,在宋越這個臣子面前還是想要點臉,于是他就為自己找到了兩個很好的理由,“第二,你也知道,最近顧家的事已是鬧得滿朝風雨,朕不想再讓朝堂起大風波,動搖根基。所以此事,需得你去說服定國公?!?/br> 朱瑞希望能夠秘密解決賀渶,給鄭貴妃一個交待,又希望定國公不要鬧事糾纏。這實在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因為畢竟沒有哪個父親愿意親手送兒子去死。朱瑞原是想尋徐延來替他想辦法的,可徐延早就從鄭貴妃那得了消息,提前告了病,還順手將此事推給了宋越。朱瑞一想,有能力解決這等事情的人,好像確實只剩下了宋越。 “你十七歲便得了榜眼,是我大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閣老,再加上那定國公又有意與你結親,此事由你出馬,再合適不過了。朕相信,你一定能為朕排憂解難,彰顯你的忠君愛國之心?!?/br> 垂首立于天子階下,宋越的睫毛微微一眨。 香爐里的煙裊裊升起,在屋內彌散開來,天子的臉看著有些模糊。 這是一道催命的諭旨。他讓他去當一個說客,說服一個父親送自己的兒子去死。 半晌,朱瑞打了個呵欠,搓了搓眼睛,又道:“此事你若辦不成,內閣今后便沒有你的位置了?!?/br> 宋越抬起頭來,看向赤裸裸威脅他的天子。 徐延病了,病得很巧。不管真病也好,假病也好,徐延是可以病的,但是他自己卻不行。 哪怕他是真的生了病,爬也得爬起來,為天子、為朝廷繼續效力。因為他還不是首輔。不是首輔就妄談肅清吏治,破舊立新。 “臣,遵旨?!?/br> 朱瑞笑了笑,“很好。朕就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朕失望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