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他為她驕傲,也為自己驕傲。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情感,就讓他一直放在心里,然后有一天,帶進塵土。 今天所受,或許,就是他對她的最后一次守護了。 “來人,罪犯沈謙拒不認罪,給我用刑!”大理寺正的聲音,在空寂的牢獄內蕭然回蕩,仿佛落盡了無底的深淵。 …… 徐府,徐延與順天府尹在書房中議事。 議的正是沈謙入獄的事。 順天府尹道:“閣老,下官已按閣老的吩咐,找了大理寺的人,將那沈謙下獄了。沈謙收受賄賂,判下冤案,顛倒黑白,罔顧是非曲直。只要他這罪名坐實,非但官位不保,還要遭受牢獄之災,日后就算他再說些什么不利于我們的話,也沒有人會相信他了?!?/br> “嗯?!毙煅勇犃?,點點頭問,“事辦得干凈嗎?” 其實沈謙遭什么罪,不是徐延真正關心的。一個順天府的推官而已,動不著他半分毫毛,他根本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反倒是沈謙與沈青辰的這一層關系。沈青辰這個人,勢必得拉攏過來的,兒子沒經驗,到現在也沒動手,他得助他一臂之力。 “閣老放心,辦得很干凈。做假供的原告和被告都是大理寺的人收買的,審案的寺正原就與林孝進有些過節,就算是有人生疑,也會以為是他為了報復林孝進,絕對查不到我們的頭上來?!?/br> “用刑了沒有?” 順天府尹點點頭,“用了。如閣老所料,沈謙看了那份供詞,一直拒不認罪,大理寺那邊現在正用著刑呢。這沈謙倒也是副硬骨頭,原告被告都咬他,他哪還有翻身的希望。下官已經與那寺正交待過了,下手越重越好,最好是能打得他奄奄一息,再讓他受牢獄之災,死在監獄里。這樣我們便一勞永逸了?!?/br> 大理寺正逼沈謙認罪的證詞,是徐延吩咐那么寫的。他早就料到沈謙為了維護沈青辰的聲譽,定不會輕易認罪,這樣,大理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用刑了。 “誰讓你自作主張?”徐延喝了口茶,有些不滿道,“速去告訴大理寺的人,用刑歸用刑,拿捏好分寸,千萬別把人弄死了。明天見到我兒子,就讓原告和被告翻供,把人放了?!?/br> 這一番話,大大出乎順天府尹的意料,他疑惑不解道:“……閣老,下官不解,既是抓了人,為何又要放了?只叫他死在獄里,不就一了百了,若是放了他,他將來說些什么不利于我們的話……” “受了這些刑,他也做不了官了,威脅不到我們的,放心吧。我放了他,自然有我的用意,你只照做就是??烊??!?/br> 在這朝廷里,說他壞話的人多了,朱瑞要是肯相信,他早已經死過千八百回了。所以沈謙有罪還是沒罪,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兒子把沈謙救了出來,那沈青辰就欠了他兒子一個人情。 而只有沈謙傷得重,這個人情才有足夠的分量。 她會永遠記得,把血rou模糊的沈謙從鬼門關搶回來的,是他的兒子徐斯臨。 沈謙入獄的事,青辰并不知情,一大早起來她便到了東宮。今日是東宮與察合臺汗國賽馬的日子。 在去東宮的路上,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寧,昨夜不知為什么,亂夢紛紜。 賽馬的地點被青辰選在了珠市口,只因此地有一條三里河,河上有一座窄橋。 巳時,珠市口已是熱鬧非凡。筆直道路兩旁,站立著數不清的金吾衛,皇帝的鑾駕和儀仗都已經到了,織金祥龍華蓋由重重兵士簇擁著,還有大明最精銳的隊伍——重甲神機營隨行保護。此外,隨行的還有內閣、禮部、兵部和司禮監等屬官員,察合臺汗國使團亦是全員到齊,一眼望過去,場面很是壯觀。 太子朱祤洛坐在天子身邊,頭束玉冠,穿著一身絳紅色袍服,顯得神采奕奕,英姿勃發。青辰和藍嘆站在他的身邊,而以往如影隨形的王立順卻并未出現。 昨夜回到東宮后,朱祤洛一直嘆氣不止,稚氣未脫的俊臉上滿是糾結和憂愁。他沒想到,自己那么信任依賴的人竟會做這樣的事,為了私欲,竟是連大明的利益都棄之不顧。幸好沈師傅聰明過人,要不然今日一賽過后,他這太子便無顏面對父皇和大明的百姓了。 不過,朱祤洛還并未處置王立順,他還需要些時間思考,要等賽馬結束以后再做決定。 隨著比賽時辰的臨近,朱祤洛回頭看了青辰一眼,對她勾了勾手指。青辰從他的眼睛中,可看出他隱隱有些興奮和緊張。 “殿下?” “沈師傅,昨夜我們臨時換了馬,真的還可以取勝嗎?” “殿下放心,今日出賽的馬跑得也很快的?!闭f著,她看了藍嘆一眼,“藍嘆也會為殿下拼盡全力?!?/br> 少年儲君這才點了點頭。 朱瑞坐在一旁,目光早已是被兩人吸引了過去。冬日的陽光下,那人還是顯得那么清雋溫和,唇色淡淡的,頰邊的笑意好似春來一夜盛開的杏花。 他忽然覺得,他好像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與她單獨說話了。四職加身,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忙得過來,累不累。 禮部的人來回稟時辰到了,朱瑞這才把視線收回,下令道:“那就開始吧?!?/br> 察合臺汗國的使團們很興奮,簇擁著他們的世子上了馬。哈魯帖木兒看起來也很有信心,目光中有些挑釁之意,嘴角自負地勾著。他大約以為王立順已經為他做好了手腳,自己已是勝券在握。 與此同時,藍嘆從青辰的手中接過了一塊黑布,系在左腕上,打了個活結,然后也上了馬。他坐在馬上,垂頭看著青辰,對她眨了下眼,“放心吧?!?/br> “嗯?!鼻喑轿⑿χ氐???磥硭臓顟B倒是放松的,這樣很好。 比賽的規則很簡單,兩人在同一起點出發,誰先到了終點,誰便獲勝。 賽道是一條筆直的石板路,雙方各自策馬,都在這條路上跑。只不過在這條路上,還有一座小橋,小橋很窄,兩匹馬是無法同時并行通過的。 隨著令官一聲令下,哈魯帖木兒與藍嘆同時出發。 哈魯帖木兒騎的是他們進貢的蒙古馬,蒙古馬最大的特點是耐力好,在跑起來后,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維持同樣的高速。而藍嘆騎的是大明的高頭駿馬,毛色油亮,四肢發達,這種馬跑得也很快,可是卻缺乏一定的耐力。 所以,在比賽開始后,兩匹馬跑得不分高下,齊頭并進。 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哈魯帖木兒的馬就可以憑良好的耐力取得領先,并且在比賽后半程擴大領先優勢,取得勝利。 但是,馳騁了一會兒后,哈魯帖木兒與藍嘆就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架小橋。 這時,藍嘆一手松了韁繩,摘下了系在左腕上的黑色布條,那是個活結,一扯就開。他的動作很是熟練迅速,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練過這個動作不下百次。 哈魯帖木兒見身旁的人舉止怪異,不由轉頭望去,一時被藍嘆的舉止驚呆了。 兩國賽馬,賭注千金,這個藍嘆竟然將用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在腦袋后面打了個結! 驚訝的不僅僅是哈魯帖木兒,更有兩旁開道的金吾衛,一個個皆是目瞪口呆。 如此大賽,他竟然盲騎! 這就是青辰選擇藍嘆的原因。這個策馬的人不僅要技術好,更要勇敢,要有膽子在過橋時蒙眼,在如此關鍵的比賽上盲騎。 蒙好眼睛后,藍嘆轉過頭,對哈魯帖木兒勾了勾嘴角,同時手下狠狠地抽動馬鞭。此時,兩人的馬已是快要馳到橋頭了。 哈魯帖木兒見此情景,心里立刻感受到了一股高壓。 小橋太窄,兩匹馬是不能同時并行的,只能有一匹可以先過。元月的京城,河水極其寒冷,且深不見底。冷風從他的臉頰刮過。 兩馬競橋,就在上橋前的一瞬,哈魯帖木兒狠狠勒住了馬! 橋頭,他的馬前蹄騰空,馬頭高高地揚起,發出了一陣亢亮的嘶鳴。而與此同時,藍嘆正騎著馬快速馳過了他讓出的小橋,并解下了蒙眼的黑布,瀟灑地往后一甩,往終點狂奔而去。 這座看起來不起眼的小橋,正是讓青辰選擇此地賽馬的原因。 哈魯帖木兒方才見藍嘆蒙眼時心中的高壓,在現代心理學上有個名字,叫作博弈。 藍嘆蒙上了眼睛,也就告訴了哈魯帖木兒,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上橋,沒有辦法及時勒馬,也不打算勒馬。哈魯帖木兒要是不讓,那兩匹馬就會撞到一起,大家都摔到河里去! 每個人都有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所以在關鍵時刻,雖然知道可能會因此而輸掉比賽,哈魯帖木兒還是勒馬了。 這有點類似于現代的汽車變道。一輛車直行,而另一輛要變道超車,兩車競逐同一條車道,只要有一方表現得堅決不相讓,那另一方就會本能地踩住剎車,不想相撞。 這就是博弈,在日常生活中其實并不少見。青辰之所以能想出這個辦法,也是因為她在現代觀察到了這些現象,會去思考它,并且總結歸納出其中的本質的緣故。 勤學、勤思,厚積而薄發。 在讓出橋道以后,哈魯帖木兒很快又策馬追趕,可是這時賽程已然過半。他的馬相當于剛起步,需要重新提速,還要追趕因過橋而與藍嘆落下的巨大差距,剩下的賽程已然不夠他追趕了。也就是說,蒙古馬在后半程耐力上的優勢,因為這一座小橋而化為烏有。 占得先機、化解對方的優勢,這兩點就是青辰取勝的關鍵。 最終,藍嘆率先沖過了終點。 大明,贏了! 第91章 在勝負分曉后,終點處的金吾衛忍不住振臂歡呼,聲音隱隱傳到了朱瑞的鑾駕處。 大明隨行觀賽之人不無在翹首以盼,雖是聽到了些聲響,卻仍不敢高興的太早。朱瑞心里很是有些緊張,寬大的袍袖下,拳頭都捏了起來。朱祤洛更是如此,緊緊盯著遠方,嘴唇抿著。 很快,禮部的人便策馬來回報,“啟稟皇上,東宮藍嘆率先策馬到達了終點,大明勝了!” 太冷的天,沒有比這更振奮人心的消息了。護駕的將士們立刻響起了一片歡呼聲,比此前遠方那陣聲勢浩大得多,一時仿若山呼海嘯。 朱祤洛興奮地站了起來,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一時想起不能失了儀態,這才抑制了下情緒坐下了。 “好!太好了!”朱瑞的臉色登時便舒緩了下來,笑意浮現,“快說說,是如何取勝的!” 那人又將具體的過程說了一遍,“……途中有一小橋,只容得一人一馬經過。兩馬競橋時,藍嘆以黑布蒙住了自己的雙眼,察合臺汗國世子勒馬讓出了橋道……藍嘆一路策馬前行,察合臺汗國世子追趕不及,就這樣,我大明的馬率先沖過了終點?!?/br> 眾人聽了,人群中立時響起一陣唏噓之聲,官員們面面相覷,無不為此計而折服。朱瑞想了想,又是忍不住道了聲“妙”,轉頭看向了朱祤洛身邊的沈青辰。 謙和的青年,才智無雙的大明新秀,陽光下的她清雋雅致,兩道目光依然輕緩溫和,寵辱不驚。她果然是他親手挖掘的人才,竟能想出這般無雙的計策,在關鍵場合總是能大放異彩。上一次為他獻策才過去不久,這一次她就又做到了,可見她并不是一時的機靈,而是真正的才智無雙,厚積薄發。 自他繼承王位以來,大明的朝貢向來是出的多入的少,每次都叫番邦拉走那么多東西,他不是不心疼,可這君威國威不能失啊。這一次多虧了她,為大明朝贏了戰馬兩萬匹,終于大明這朝貢的虧本買賣也能賺上一回了!她真是為他狠狠地爭了一口氣。 取勝的感覺,真是太過癮了! 與此同時,相比起大明眾人的歡欣喜悅,察合臺汗國使團卻是氣氛低沉。十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乎都有些接受不了這個結果。一來,他們有最好的馬和最好的騎手,從來不懼怕與人比賽。二來,東宮內部產生了矛盾,有人承諾了會助他們取勝,這一局比試他們明明已是十拿九穩……怎么可能會輸? 他們都是常年出使各國的精英,可這盲騎之策簡直是聞所未聞,到底是什么人想出的計策,竟能如此敏銳地洞察人心。還有,東宮助他們的人又到哪里去了,大明的馬一點毛病也沒有出,跑得快得很……為什么這一切都與他們想的一點也不一樣。 兩萬匹戰馬,當真不是小數目,此番來朝貢,他們竟是虧了!曾經他們還以為大明帝國不過是徒有虛名,為了充臉面,一席席的盛宴鋪開,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白吃白喝,還能帶一堆好東西回家。如今看來,大明不是沒有聰明人,只是一直被埋沒了,這個人當真不容小覷。 哈魯帖木兒策馬回來了,臉色有些陰沉。察合臺汗國使臣們迎上去,以蒙古語相詢。他卻只是搖搖頭,什么也沒說,目光透過人群,落到了青辰的身上。 那日元宵筵宴上,他就覺得有些不對。今日出賽前,又是這個人交給了藍嘆一塊黑布,就是這塊黑布讓自己輸了…… 大明的將士像歡迎勇士一樣地歡迎著回來的藍嘆,在興奮的人群中,只有宋越依然平靜端凝。 禮部侍郎站在他的身邊,湊近他道:“閣老,此計甚妙啊。為太子獻策的,想必就是那位新晉的沈大人吧?閣老這門生,著實是不簡單啊。卻不知此計是否有閣老為其出謀劃策,若只是他一人之策,那放眼我大明,滿朝上下沒幾個人可與之相比矣?!?/br> 宋越看著青辰,只笑了笑道:“她比我聰明?!?/br> 他雖然知道她有辦法能夠贏得比賽,卻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一計。這一計比他想的還要精妙,不論是從心里上還是戰術上,都完全壓制了對方,讓察合臺汗國毫無還手之力。從識破、化解王立順的陰謀,再到贏得對方以為十拿九穩的比賽,每一步她都走得仔細謹慎,贏的卻又是那么的漂亮。 在那副纖細的身子里,不僅僅有女人的細膩縝密,更有男人的從容果決,越看,就越讓人挪不開眼。 青辰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也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四目相接,不必言語,只一望便能心意相通。 禮部侍郎“嘖嘖”了兩聲,“閣老此言,看來這位沈大人必是要在朝中占據舉足輕重的位置了?!?/br> 這么想的,除了禮部侍郎,還有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首輔徐延。他在朝中這么多年,見過這么多人,早就知道沈青辰不簡單,也已經下動手開始攏人了。不過今日他還是不免吃了一驚。短短的時間,太子原本明明是陷入兩難局面的,卻是讓她輕易地化解了。跟上次修堤一模一樣,明明是無解的局面,到了她手里卻又總是柳暗花明。 曾經,對于史籍中一個人可抵三千謀士的描述,他原本不以為然,只想著一人的智謀總是有限的,所以才發展了那么多黨羽??山涍^今日一事后,他忽然覺得,也許沈青辰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日后兒子若能得她助力,那這滿朝上下,便無人可再撼動他們徐家,他也就能放心地頤養天年了。 此刻,兒子應該已經到大理寺了吧。 …… 乾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