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快進來啊,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再找?!鳖櫳俸阏f著,掏出一個雕花的小木盒子,舀了些茶葉給她泡了壺茶,“這叫銀絲冰芽,是專取了茶心嫩芽,用山泉水洗凈后制成的,冬天可少有,父親昨天才給我的。你嘗嘗?!?/br> 青辰順手接過茶喝了,道了聲:“謝謝?!?/br> 顧少恒笑嘻嘻地回:“香不香?好不好喝?” “好喝?!?/br> “我就知道你喜歡,只給你喝?!闭f著,他瞥了徐斯臨一眼,眼神中不無得意。 這就是顧少恒跟徐斯臨不一樣的地方。三人間,他可以暢所欲言地跟青辰說話,而徐斯臨就不行。明知道顧少恒是在氣他,可他好像就是開不了口,不知道當著別人的面該跟她說些什么。 青辰喝著茶,看了他一眼。他依舊一言不發,垂著頭在寫著什么,俊朗的面容漠然中帶著點清冷,一雙唇緊抿著,唇紋很密。 沈青辰想起了初見他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們剛進翰林,在翰林院東南角的榕樹下,和風習習,綠葉成蔭,他穿著一身青色袍服,抱著胸斜靠在樹上,與別人有說有笑。見她來了,挑著眉斜睨她,有些慵懶道:“方才看了我那么久,喜歡我???” 后來青辰才知道,這個有點自戀的痞子,是出身尊貴的首輔嫡子。 他似乎對自己這第一名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捉弄她,嚇唬她,欺負她,并以此為樂。他的身后經常簇擁著馬仔,整個人又拽又傲,說話常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老是戲謔地看她。翰林院小霸王、天下第一官二代的尊榮氣場盡顯無遺。 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話好像又變少了,那種自信慵懶的笑容也少了,有時甚至給人一種孤漠的感覺。在顧府百口莫辯轉身離去的時候是,靜靜地坐在這里的此刻也是。 他與他們之間好像有道無形的隔閡,他就像是被剩下了的那個,讓她覺得有些愧疚。 想了想,沈青辰主動道:“徐斯臨,你桌上有一冊《營造法式》,可以借我看看嗎?我那冊找不到了?!闭f著,她還走了過去,停在他的書案前。 昨天的事因她而起,她想打破他與顧少恒間的僵局,卻又不能直說,只好先迂回試探。 徐斯臨筆下微微一頓,目光自筆下移開,落到書案上最上面一冊書上,余光正好掃過了沈青辰的袍子,卻沒有看她。 他擱下筆,輕輕掖著袖,正打算將取書給她,就看到眼前的人又被人拽了回去。 顧少恒笑嘻嘻地道:“青辰,那書我這兒也有,你何必舍近求遠呢,喏,給你?!?/br> 她無奈地接下他塞過來的書,分明見到徐斯臨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又落下,繼續拾起了他的筆。 她不甘心,又往他的書案走了一步,“我還要借……” 不想顧少恒又拽住她,“借什么我這都有。旁人忙著呢,你就不要打擾他了。只管來打擾我,我樂意得很?!?/br> “……” 看破不說破,顧少恒此話一出,氣氛就更加尷尬了。 青辰只好又道,“對了,少恒,你昨日不是說些問題想問我嗎?正好我們三個都在,你便說出來,我們三個一起探討探討?!?/br> “有嗎?沒有啊。你記錯了吧青辰?!?/br> “……”青辰破冰失敗,只見徐斯臨的睫毛好像是眨了兩下,嘴唇依舊抿著,柔軟稠密的毛皮圍領上,淡漠的側臉不辨悲喜。 忽然,他將筆丟盡了筆洗,然后站了起來,取了桌上的手套,推門而去。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高挑而蕭肅,卻有股說不上來的落寞。 “青辰,你不必可憐他。他欺負你的時候,何曾可憐過你?!?/br> “少恒,冤家宜解不宜結,咱們到底都是同窗,你們別再僵下去了?!?/br> 顧少恒撅了撅嘴,“我知道你是好意,只過些日子再說吧?!?/br> 徐斯臨離開了號房,步入了臘月清冷的北風,心里卻覺微暖。 在那個人走到自己面前的時候,他的心是漏跳了一拍的。他沒期望過她會主動跟他說話,更別說是借故與自己示好了。 他想要化解自己與顧少恒間的僵局,是不是代表,他在乎自己的感受? 是夜,首輔徐延的書房里。 徐延穿了身深棕色直裰,背著只手從案幾后走出來,看著還在喘粗氣的順天府尹,問:“這么晚了,外面還下著雪,找我什么事?” 順天府尹微垂著頭,神色慚愧道:“原是不敢深夜打擾閣老歇息啊,只是有件事,不早點請示閣老,我這心里又一直懸著?!?/br> 徐延看著一貫遇事慌張的他,心里有種爛泥扶不上墻的無奈。要不是此人的meimei是鄭貴妃,當初他也不會扶他坐上順天府尹的位置。 “坐吧,到底是什么事?”先行在太師椅上坐下,徐延道。 “是……藍嘆的事。藍嘆被調入東宮,并非偶然。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查泄密之人,昨天我那不爭氣的兒子才說,是他說漏了嘴,叫一個推官聽到了?!表樚旄行┗炭值?,“那人知道了我們的計劃,知道閣老、貴妃和我三人聯合起來要對付趙其然和藍嘆……” 不等他說完,徐延打斷道:“那個推官叫什么?” “沈謙。鴻臚寺左少卿林孝進的入贅女婿。哦,對了,他還是那個最近新任了四份職的沈青辰的二叔,不過是連宗的?!表樚旄A艘幌?,又道,“貴妃說,皇上近日對她的態度有些冷淡,只這樣的事,最好不要讓那人走漏了風聲,傳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依閣老看,此人應當如何處置?” “沈青辰的二叔……”徐延微瞇著眼思量了一會兒,道,“給他安個罪名,抓起來吧。他是個推官,掌管刑名,經手的案子那么多,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順天府尹連連點頭,“是是,下官明白了。明日回去下官便安排?!?/br> “不急??爝^年了,等過完年吧?!毙煅涌粗?,眼里有些渾濁,“給子孫們積點德?!?/br> “誒,誒。還是閣老慈悲,下官記著了。只一開年就辦,必辦得妥妥帖帖的。閣老放心?!?/br> 等那順天府尹走后,徐延端起茶來喝了一口,腦子里想的卻是自己的兒子。 他讓他去收服沈青辰,好像到現在還沒什么進展。如今這沈謙既撞上來了,就用他來助兒子一臂之力吧。 這一夜,青辰看卷冊看到很晚才睡,躺上床后也是半天才睡著。 夜里她也沒有睡好,竟是一夜亂夢紛紜,夢里有宋越,有徐斯臨,有顧少恒,還有二叔。一早起來,只感覺比沒睡還累。 今天是她到東宮報到的日子,一上值她便去了詹事府。見完了詹事府的少詹事,便有人領她到了太子住的慈慶宮。 才進了慈慶宮,青辰便見主殿東南角的檐下立著個少年。 他穿著一身絳紅色織金袍服,兩肩上繡著四爪黃龍,俊秀的面容上有著一股超脫年齡的淡漠之色。青辰進門的時候,他正巧轉過頭來。 她忙走上前去,行禮道:“左春坊贊善沈青辰,參見太子殿下?!?/br> “跪下?!?/br> 第74章 冷冷的聲音,來自大殿上神情漠然的少年,當朝太子。他負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短而密的睫毛半遮住眼眸,目光中沒什么溫度。 沈青辰并不是太意外。 如陳岸所說,如果王立順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又唯恐他人取代自己的位置,如今這般局面倒也不奇怪。況且,眼前的太子才十二歲,雖比同齡人生得要高一點,身上也散發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氣質,但如何早慧也好,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年幼時就失去了生母,父親又是無法給予他很多關愛的一國之君,他會很信任和依賴一個救過自己命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青辰撩開衣擺,跪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太子。 自古以來,天地君親師為尊。贊善一職是半個太子師,她原本是不用下跪的??墒墙裉觳潘齽偟饺?,還沒有給太子授過一天課,沒有提過一個建議,到底是有名無實。 如此一來,太子有令,她就不得不跪。 時值寒冬臘月,北風有一下沒一下地吹著,青辰膝下的石板仿佛吸納了一整個冬天的寒意,極硬,又極冷。很快,寒意就自膝蓋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太子朱祤洛站在大殿上,一言不發地看著跪著的青辰,冷漠的目光打量著這個他從未見過的人。 她年長他近十歲,身高卻比他高不了多少,雖穿著厚裳,但還是能看出有點偏瘦。她的神色看著很平和從容,沒有因忽然的下跪而緊張或是慌亂,五官比他想象的要好一點,是很難讓人討厭的那種。他還聽說她才智不俗,獻過一個什么籌財之策,但是他聽不太懂,也不想去懂。 這個人就要成為他的輔導者了,要給他建議,為他指引方向,要在他身邊陪他很長一段時間。 朱祤洛想著,不由皺了皺眉。對于朱瑞強加的安排,他不喜歡。父皇總是會相信不該相信的人的話,以前是,現在也是。 沉吟了一會,織金紅袍的少年才又開口,“沈青辰,本太子有話問你?!?/br> 青辰平靜道:“太子殿下請問?!?/br> “你既擔左春坊贊善,輔佐提點本太子,那你以為,何為良師?” “蠱惑君王者,可能為良師?” “攀附jian佞者,可能為良師?” “身任四職,不能以全部精力教導學生者,可能為良師?” 他問完,微瞇著眼睛看她,下巴微微揚起。 少年的嗓音還未完全變聲,聽著卻也很是冰冷。 這幾個問題,倒是叫青辰有些意外。它們看起來毫無關聯,但很明顯每一個都是在針對她。十二歲的孩子,能問出這些問題,若不是別人教的,確是早慧于同齡人許多。 這時,打一旁的暖閣走出來一個人,正是在顧府踩了青辰腳的主簿王立順。 他看了她一眼,徑自走到太子朱祤洛的身邊,為矮自己半個頭的少年披上了一件玄色披風,又輕聲道:“太子殿下,外面太冷了,久立容易受寒,咱們還是進屋去吧?!?/br> 青辰也在看他。他這副神情,好像對她跪在大殿外并不感到意外,顯然是對太子此舉早已心中有數,挑撥離間的話是提前說過了的。 “嗯?!敝斓€洛點了點頭,然后轉向青辰道,“那些問題,你好好想想吧。沒有本太子的命令,不得起來?!?/br> 說罷,他轉身就走回了屋里。王立順跟在他身旁,回頭看了青辰一眼,神色是不張揚的得意。由此倒可見,此人心機不淺,不是那種上竄下跳容易冒失的小人。 朱祤洛進屋的時候,青辰注意到,他手上攥了個金項圈,上面掛著一把如意小金鎖。風吹動他的玄色披風,漏出里面的織金黃龍袍,少年的背影已是初具帝王之相。 天邊,下起小雪來了。 慈慶宮當差的侍衛和太監都穿著厚厚的冬衣,靴子,還戴著手套與圍領,饒是如此,他們還是不停地呵氣搓手。 青辰幕天席地地跪著,膝蓋已是隱隱作痛。雪花從后頸的衣領里鉆進來,直滲骨髓的冰冷。 蠱惑君王,攀附jian佞,朱祤洛這樣問她,看來他對她的印象很不好。 他的母親陳皇后薨得早,朝中一直在傳,陳皇后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那個人就是鄭貴妃。鄭貴妃入宮前,皇帝朱瑞與陳皇后感情不錯,自鄭貴妃入宮后,朱瑞對妻子的感情就轉淡了,甚至有幾個月不曾入坤寧宮的記錄。后來,也許是孤獨寂寞抑郁成疾,也許是被人迫害難逃宿命,反正陳皇后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不出兩年也就去了。 狐媚惑主,害死正宮,作為陳皇后的兒子,朱祤洛當然會討厭鄭貴妃,會討厭跟鄭貴妃一樣蠱惑君王的人。 而她史無前例地被朱瑞授了四份職,本來就很容易惹人非議,若是再加上有人借題發揮,十二歲的太子肯定就深信不疑了。 這就是他第一個問題的由來。 此外,徐延作為鄭貴妃的一路人,又欺上瞞下把持朝綱,自然也就不得朱祤洛待見。他說她攀附jian佞,大約是因為那日在顧府,徐斯臨逼著王立順向她道了個歉。徐斯臨那副“你若不道歉休怪我不客氣”的冷漠模樣,大約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他與她的關系很親近。趕上對方是王立順,被他拿此事來做文章,只能說是,很不湊巧。 今后她要與這王立順共事,要克服的困難想必不會少。 不過,王立順想要打壓她,調撥她與朱祤洛的關系,不讓她好好履行本職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青辰看了眼空中飄落的雪,喚來一名慈慶宮的侍衛,道:“麻煩你,幫我通傳一下,我要見太子殿下?!?/br> 那人同情地搖搖頭,“太子殿下讓大人跪著想,又豈會這么快就見大人?!?/br> “你只幫我帶一句話,他就一定會見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