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見朱瑞心情似乎不錯,青辰想了想,趁機道:“皇上,微臣此番到懷柔,見到了不少倭國人。他們蠻不講理,滋擾懷柔的百姓,攪亂了他們正常的生活和秩序,很多人連買賣都不敢做了。天越來越冷,不做買賣就沒有收入養家糊口,再這樣下去,他們這個冬天就很難熬過去了……” 朱瑞的注意沒放在青辰所說的百姓上,倒是眼中越發現出對她的欣賞,“非但修堤治水,還不忘百姓疾苦,很好,很好?!?/br> “……皇上?!鼻喑接袟l不紊地繼續道,“前日微臣向皇上面陳了修堤之策,籌財之名乃是借青龍睜眼,福澤四方??爝^年了,若是這些倭國人再不走,百姓們就過不好年,萬一一個冬天過去,懷柔餓殍遍野,路有凍死骸骨,那便是與青龍降福百姓的說辭相悖了。微臣擔心,這樣會惹來爭議,這樣不利于籌財修堤?!?/br> 停了一下,她試探地問:“微臣斗膽問皇上,不知這些倭國人什么時候回去?” 借倭國人來回到內閣是老師的計策,剛才在來乾清宮的路上,青辰就一直在想,她要先幫老師做些鋪墊。朱瑞很在乎這個可以復制的籌錢之策,必不會允許有其他的因素干擾。這樣里應外合,想必老師很快就能回到內閣了。 朱瑞聽了果然皺了皺眉,“說的對,你想得很周全,心思細膩,無微不至……放心吧,過年前,不,就這個月,朕一定會讓人將他們趕回去的?!?/br> 青辰微微點頭,“皇上圣明?!?/br> 看著眼前氣質溫和,心思澄明的青年,朱瑞道:“沈青辰,你是朕親手發掘的人才。所以你記著,你所有的話,所有的獻策,朕都一定會好好斟酌。朕是不會讓明珠蒙塵的?!?/br> “不過,朕對你也有一個要求——你不能加入徐黨,只能是朕一個人的人?!睂τ谒H手挖掘的人才,他已經有了占有欲。 青辰抬起頭,只見天子的表情無比認真。 在武選千戶的前一天,藍嘆被從永平衛調入了東宮。 任命文書剛下,藍嘆的馬已策到大明門前,一點機會都沒給徐黨留。徐黨的人后知后覺,原本已是甕中捉鱉的局勢,沒想到一夕之間就變了樣。 好不容易趕上宋越退出內閣這個好時機,藍嘆這個有潛力的武將沒動成,趙其然那個宋越重要的排頭兵也沒動成,兒子還被暴打了一頓,順天府尹又急又氣,都不知道怎么跟徐延交待。 他們布的局一環扣一環,很精密,絕不會突然出現這么巧的事。他仔細一想,猜測是從自己的地盤走漏了風聲,才會讓對方有了應變的空間,于是氣急敗壞地吩咐人即刻去查。 “好好給我查,看看究竟是誰xiele密!” 泄密的不是別人,而是正巧聽到他兒子說漏了嘴的沈謙。 沈青辰已經有一些日子沒見到她二叔了。前兩次她到林家的時候,他都不在,自從升任順天府的推官后,他忙了許多。 這日休沐,叔侄倆終于見上了。 不過青辰到林家的時候,她先見到的不是沈謙,而是林孝進。 她今日來得早,在門口遇上了正要出門的林孝進。 林孝進穿著一身玄青色的冬袍,圍著毛皮圍領,戴著狐皮暖耳,正要上馬車。見到正撐傘走過來的沈青辰,他便停下了動作,招手喚她過去。 “見過林大人?!彼先?,對他行了個禮。 “青辰來了。今日雨加雪,天冷,路又不好走,你還來得這么早,很勤快啊?!绷中⑦M笑道,“我那孫兒日后要是有你一半勤快,我也就不cao心了。這些日子到六部觀政,感覺如何?” 林孝進只是鴻臚寺的左少卿,無法知曉乾清宮發生的事,還不知道青辰已獻策并入了皇帝的眼。 沈青辰到了門廊下,收了傘,“回大人,是的,宋老師讓我等到六部觀政半年,如今已近兩個月了?!?/br> “觀政一事呢,雖說宋大人是要培養你們,讓你們早些熟悉朝廷的具體事宜。但是到了六部,那就是意味你有機會接觸六部堂官。所以,政觀得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抓住機會,多疏通疏通關系,爭取得到堂官們的垂青。這樣散館以后,你才能有更多的機會啊?!?/br>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為人處事方式。青辰知道他是出于好意,也便不做爭辯,只頷首道:“林大人說的是,青辰明白了?!?/br> “那就好,明白就好?!绷中⑦M笑道,目光中帶著一點慈祥之意。 “對了?!彼值?,“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啊。你看看你,就穿這些粗布衣衫出門,也沒個披風圍領的,這樣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br> “多謝大人關心,青辰……還好,也不是太冷?!?/br> 林孝進卻轉頭對身邊的管事道:“一會你就去找夫人,讓她給青辰做兩身冬袍,要綢子的,再加一副圍領和暖耳。青辰是嶼哥兒的老師,可不能讓老師凍著了。你告訴夫人,下次青辰來的時候,我就要見到這些東西?!?/br> 管家的立刻應了兩聲是。青辰怕林氏不高興,便道:“大人,青辰這么多年已是受了大人很多恩惠,只求盡力教好嶼哥兒,不敢再叫大人破費……” “欸,這些也不算什么。咱們到底是親戚,你就拿著吧?!闭f著,他便上了車,“進去吧,我還有事?!?/br> “……是,青辰多謝大人,恭送大人?!?/br> 林孝進走了,沈青辰去尋沈謙,管事的立刻去了林氏那匯報請示。 林氏一聽連自己父親都這么關心沈青辰,大早上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心只道,瘋了,從她丈夫,到她表妹,再到她爹,這些人一個個都瘋了。 這家宅到底是姓林還是姓沈?不過就是個庶常,他們這是要把他當一尊大佛供起來了。 林氏不高興,當即便披了斗篷,往沈謙的屋里去。 …… “二叔,我來了。已是多日不見二叔了?!边M了屋后,沈青辰對沈謙笑了笑。 “你來了。怎么又這么早就來了,二叔還想到外面接你的?!鄙蛑t望著眼前穿得一身厚厚粗布袍子的沈青辰,有幾分想念,又有幾分心疼。 她是他一手帶大的。以前她小,喜歡粘著他,下雪的時候凍得都不愿意撒開他的手?,F在她長大了,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不再那么依賴他,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事情要奔忙,他們見面的機會必然是會減少的。 這么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照顧她,保護她,她的成長不知不覺中已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 “也不早了,正好?!?/br> 沈謙站起來,輕輕撥去她肩頭的一點雪花,“外面很冷吧?昨日看著好像有些回暖,不想今日又冷了些,又是雨又是雪的。是二叔疏忽了,這種天氣應該讓馬車去接你的。等回去的時候,讓府中的馬車送你?!?/br> 沈謙是入贅的女婿,這么多年來,他寄人籬下,生活本就不盡如人意。歲月消磨了他很多東西,但人的心底終究是有道為自己設的底限的,是如何也消磨不了的。這么多年來,他能不占用林家人的花銷就盡量不去占,好比這馬車就是,就連他自己到順天府上值,也大多是走著去的。但是什么底限也好,比起青辰來說,那都不重要。 “二叔,這天也不是很冷,我走一走正好也能活動身體,要不成天總是坐著,對身子也不好。二叔不必讓馬車送我了?!?/br> 沈謙將一晚熱茶遞到她手里,搖搖頭道:“打小你的身子就不是太好,到了冬天就更是,再不好好養著,以后若是……聽二叔的話?!?/br> 他的嗓音輕輕柔柔的,一雙桃花眼里蕩漾著溫情,眼角一點點細紋幾不可見,不減當年的容顏依然如瓊花一般。 青辰本來還想再說點什么,這時屋門卻一下被推開了。 林氏穿著一身秋香色如意紋綢衣,披著毛皮厚斗篷,帶著個小廝就進來了。 沈謙看向她,淡淡道:“怎么了?” 林氏以前是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現在是個刁蠻任性的夫人,在這個宅邸里,她早就習慣了想去哪就去哪,連沈謙這一方小小天地,她自然也是來去自如。 “你怎么是這副口吻,我是來趕著來給你侄兒做衣裳的?!?/br> 沈謙有些困惑地看著她,“做衣裳?” “是啊?!绷质嫌孟掳椭噶酥干蚯喑?,“你的侄兒命好,這么一大早都能在大門口遇見我爹。爹讓我給他做兩身冬衣,還囑咐我下次他來之前就得做好,我這不才巴巴地過來了么?!?/br> 林氏這么急著過來,本意并不是為了青辰,只她的腦袋不進水,就沒有上趕著對青辰好的道理。她不過是尋個借口聽聽墻根,看看沈謙和青辰到底會說些什么罷了。只可惜外頭風太大,她聽不清楚,一急就把門推開了。 說著,她看向青辰道:“傻站著干什么,還不把外衣脫了,叫小廝給你量身?” 青辰猛然一驚。量身???! 第64章 沈謙的睫毛微微一眨,忙看向林氏道:“不必量了。我這有青辰的尺寸,只給你就是。你帶人下去吧?!?/br> 林氏一聽就不樂意了,心想就算她心里是不情愿的,可表面上還是在對沈青辰好吧。當著下人的面,他就這樣拂自己的面子,讓她以后還怎么當這個家? “父親交待了要給他做兩身冬袍,這不量身如何做?”她瞟了沈青辰一眼,又道,“他每每到咱們家里來用膳,都吃胖了,你那舊的尺碼如何能準?” 沈謙看著自己睜眼說瞎話的妻子,眼中漸漸浮上一絲冷漠,卻還是耐著性子道:“青辰這些日子忙,只還瘦了一些的,哪里就胖了?袍子寬些,里面能多加件棉衣,你就照著我給你的尺碼做吧,錯不了的?!?/br> 林氏眉頭一皺,不依不饒道:“欸,我說你沈謙到底是怎么了?我不過就是讓下人給他量個身,你倒把他當寶貝似的,還不叫人碰了。他是金做的還是玉做的,就是那廟里的菩薩還能摸上一摸的,他如何就碰不得了?你不讓,我今日還偏就要給他量身不可?!闭f著,便喚了小廝去脫衣。 “住手!”見小廝走向青辰,他終是沉不住氣了,“你瘋了嗎?這是要干什么?” “我沒瘋。不過就是量個身罷了,你何至于對我這般大喊大叫?!绷质媳缓攘艘幌?,惱羞成怒地對那小廝道,“給我動手,我就不信今日脫不下他這袍子?!?/br> 這家到底是姓林,小廝很快聽從吩咐,去扯青辰的衣裳。 沈謙見狀大步沖過來,用力揮掉了停放在青辰衣襟上的手,轉向林氏,喝道:“夠了,瘋婦!別叫你的人碰她!” 素日里斯文俊雅的人,也被逼到了這般怒不可遏的形容。 林氏抿了抿嘴,瞪著青辰,“為什么不能碰?他是什么東西,是你心尖上的rou么?!” “她就是我心尖上的rou!”他深吸了一口氣,“你滿意了嗎?” 林氏的心里仿佛是被點燃了,嘴唇氣得微抖,“那我是什么?!你說,我是什么?你兒子林嶼又是什么?” 話音落,屋內半晌沉默。 沈謙沒有說話,被激怒之后,他在盡量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當著青辰的面,他不想與她這么聲嘶力竭不可開交地吵下去。 “這些事情……你若想說,我們改日再說,現在,你還是出去吧?!?/br> 看著他冷漠的樣子,林氏忽然想到了那日在暖閣,他說“和離”兩個字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心里一時又變得怯弱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彼粗?,又道。 林氏急得搖了搖頭,“不,沈謙,我不明白?!?/br> 她不愿意承認,他本不是這個樣子的,也不愿意承認,原本溫潤的他之所變成了這樣,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不愿意承認,日子再也回不到過去什么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了。她愛他,可是她的愛越來越讓他感到窒息。 林氏哭了,是害怕的哭。她哭得抽抽搭搭,聲音不大,并不若以往一般裝腔作勢,“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沈謙喉結微動,吸了口氣,轉向青辰道:“青辰,你先去給嶼哥兒授課吧。二叔這邊先處理點事?!?/br> “……二叔,你和二嬸這么多年來,幫了我很多很多,侄兒受二叔二嬸的恩惠,此生都不敢相忘。二嬸性子爽直,可內心卻是很柔軟的,這些年來,都是因為侄兒愚鈍,做的不好,才叫二叔二嬸因我生了矛盾?!鼻喑秸f著,跪了下來,給沈謙與林氏磕了三個頭,“侄兒跪謝二位對我的照拂之恩,請你們原諒我的愚鈍。侄兒在此立下誓言,日后,我一定會努力報答你們的?!?/br> 沈謙見了,心頭波瀾起伏,忙上去扶她,“青辰,你快起來?!?/br> 其實沈謙很清楚,女人多少都是會有妒意的,像林氏這樣嬌生慣養的嫡女更是如此。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地保持平衡,可他不是圣人,做不到完美。 青辰要是個男人,他大可以讓她多經歷些風雨,多承受一點磨練??伤桥畠荷?,如今這般世道,對女人本就很是苛求,她還得要以男裝示人,埋頭苦讀,參加科舉,就更加不容易。所以他才會對她格外好。 她打小就沒了母親,父親又得了癔癥,連自己都顧不上,他第一次見到這個瘦弱的小女娃時,她蓬頭垢面,在吃著別人施舍的殘羹冷炙,那個時候,他有了一種叫心疼的感覺。 有的人之間,注定會有一段緣分。沈謙喂青辰吃第一口飯的時候,這一段緣分就開始了。 他照顧她,教她讀書寫字,關心她生活的點滴,不計回報地為她付出。而隨著她一點點地長大,她的乖巧懂事、勤奮執著、聰明才智……就都成了對他而言最好的回報??粗惶焯斓爻砷L,出落得越發標致,在學業仕途上越發優秀,他很欣慰,內心有一種充實的滿足感。 在他們共處的數不清的白天黑夜里,他既是她的父親,也是她的二叔,是她的老師,也是她的朋友,而她是他的女兒,也是他的侄兒,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精神寄托。 能讓一個人十年如一日地對另一個人好,毋庸置疑地,這其中必定存在著某種情感。 沈謙是聰明的。他從不去追究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不追究它是簡單的,還是復雜的,也不追究它緣何而起,又將歸向何處。他知道只有這樣,在這廣闊的天地間,他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青辰的父親,對得起他的家人。 所以面對林氏的一次次逼問,他從不想多說,因為不必要多說。 林氏若是少一點妒意,多一點善解人意,少一點猜疑,多一點對他的信任,也許早就能看透這一層簡單的道理。 屋內,只剩下了林氏的抽泣聲。